“哦！奶奶！”杨絮絮轻轻喊了一声。她不能阻止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
　　 杨絮絮慌忙起床送奶奶上车。奶奶穿着一件破大褂，将村里的贫困补助款缝进贴身的小口袋里。凛冽的寒风吹乱奶奶的满头白发，一根一根翘起来，在风中颤动着。寒风仿佛要吹散奶奶瘦小的身躯，将她吞噬。
　　 一路上奶奶不停地絮絮叨叨：“回家看好你爸和你弟。来得及的话，我晚上就回来了。天冷，注意不能让他们感冒了。”
　　 “知道了。奶奶您也要小心啊！”
　　 “奶奶年纪大了，也没人欺负的。”
　　 “不是说您有人欺负哩！我说天这么冷，我怕奶奶晚上赶不回。”杨絮絮像个大人一样，皱着眉头担心地说。
　　 “假如这药有效果，能治好你爸的病，该多好哇！我们一家就不用这么受苦了。真难为你了，孩子！”奶奶心疼地拨了拨杨絮絮被风吹乱的头发。
　　 奶奶说这些话的时候，风就从她的齿缝中灌进去，呛得她连续咳嗽了几声。杨絮絮看着她皲裂的手，满是皱纹的脸，使劲揉了揉眼睛。
　　 “放心吧！奶奶！我都长大了，这点事还不是小菜一碟。”杨絮絮极力保持轻松的样子，调皮地跟奶奶说。
　　 “我的絮絮长大啦！”奶奶慈爱地说。
　　 杨絮絮送奶奶上了车，望着逐渐远去的车子，一大颗泪珠滚落下来。
　　 可是奶奶回来之后就病倒了。医生说受了风寒，说这么大年龄的人不该去那么远的地方，说老人的身体伤不起。这次连爸爸都出来了。杨絮絮和爸爸一起轮流着照看奶奶。奶奶住院的日子其实是幸福的，因为爸爸看起来很正常了。爸爸能陪奶奶说话，甚至还知道替奶奶掖被子，送盒饭。
　　 奶奶最终离开了他们。送葬的时候，妈妈哭得死去活来，妈妈在为自己的命运哭，为杨絮絮单薄的肩膀扛下的重担哭，为爸爸的病哭。爸爸像个傻子一样，茫然地跟着，不哭也不闹。
　　 想到这儿，杨絮絮觉得胸膛内有什么东西在碎裂。那是她的一颗心。
　　 四周万籁俱寂，偶尔听到一两声鸡鸣。杨絮絮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之前发生的事像电影镜头一样，一遍遍在她的脑海中重放。从妈妈离开一直想到晚上和妈妈视频聊天，每一个细节都那么真实，仿佛刚刚发生。
　　 “弟，姐明天晚上放学不回家了，你照顾爸爸，不要让他乱跑。”她把弟弟喊过来，严肃地对他说。
　　 “嗯！姐姐要干什么？”弟弟虽然只比她小三岁，但弟弟看起来很小呢！
　　 “姐要去上网，和妈妈约好了，视频呢！”想到很快就能看到妈妈，杨絮絮便兴奋地想跳起来。
　　 “我也要去！我也想妈妈了！”
　　 “不行！必须要留一个人在家照看爸爸。等以后有机会我再带你去！”
　　 沉默。片刻，弟弟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
　　 杨絮絮挨着下课，盼望着放学。每一节课时间都过得那么慢。她一直设想着和妈妈视频时的情形。终于等来了放学，她将书整理好放在课桌上，就直奔网吧去了。妈妈还没下班，她百无聊赖地边玩游戏，边等妈妈。
　　 “妈妈……”看到妈妈出现在电脑屏幕里，杨絮絮一下子哭出声来。她扭头看看周围，别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游戏中，谁去理会她呢！
　　 “絮絮，家里好么？爸爸好么？你和弟弟的学习怎样？”妈妈一上来就问一大串问题。
　　 “我已经交代好弟弟了，弟弟知道我和你视频呢！今天晚上不回去了，到同学的寝室去，说好了的。改天如果有机会我再带弟弟和你视频。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杨絮絮擦干眼泪，快乐地问道。
　　 “中秋节怕是回不去了，等国庆吧！国庆放假的时候，我回去接你和爸爸还有弟弟，我带你们出门玩。”妈妈笑着看杨絮絮。
　　 “真的呀！欧耶！”杨絮絮激动地叫了一声。她又环顾四周，发现没人注意她，这才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可是爸爸不敢出门见人哩！”想到这一点，杨絮絮的笑容就渐渐凝固了。
　　 “没关系的！我都咨询过医生了。你爸目前还没有攻击性，能有机会带出来转转，对他的病是有好处的。你和弟弟长大了，妈妈多开心啊！倘若你爸的病能治好，我们一家四口都到城里来，你也不用和弟弟留守在家了。”妈妈满怀憧憬，杨絮絮也无限神往。
　　 “宝贝，再过几年我们的日子就会好起来。妈妈一定会让你和弟弟上高中上大学的！”
　　 晚上和妈妈说了那么多！但杨絮絮绝口不提成绩的事儿。未来的生活真美呵！可妈妈还是消失在电脑里，虽然杨絮絮有一万个舍不得，但妈妈第二天还要上班。太晚了，她一个人回到出租房，也是令人担心的。
　　 杨絮絮怎能想到被班主任逮个正着呢！她知道学校的规定，班级纪律。她觉得愧对妈妈和老师的期望。想起妈妈的话，老师平时的教导，她便热血沸腾。
　　 再也睡不着了，她轻轻地起来，准备做一件在她看来很重要的事。她要在记忆上刻下深深的烙印。
　　
　　 5、
　　 天还没有亮，杨絮絮朝窗外看了看。外面黑黢黢的，一切都沉浸在寂静中。她在书桌前呆坐了片刻，努力让思维清醒清醒。这一夜多么漫长！纷乱的往事一直纠缠着，让她不得安宁。从今夜开始，生活一定会发生改变的！她咬了咬嘴唇，暗暗地在心中给自己鼓劲。她拧开台灯，静静地站了一会，侧耳听听老师的动静。
　　 书桌上乱七八糟地放着一些文具。她拿起一把小刀，仔细端详了一会。
　　 还没有动手。她甚至已经听到小刀在胳膊上划过的“滋滋”声。她突然有点害怕，仿佛看到黑暗中一棵树的皮被划开，汁液从树干内部冒出来。她伸长手臂，在台灯下仔细看。
　　 这是一双青春的臂膀，虽然是瘦弱的，但它支撑起一个家庭，让风雨飘摇中的家安定下来。手腕上一条条血管隐约可见。她用手摸了摸手腕处，感受一下动脉的跳动，那么强健有力。她突然想起妈妈的手臂上留下的刺青。记得当时看到时，她很惊讶。
　　 “妈妈，这是什么？你的手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花纹？”她瞪大眼睛问。
　　 看她天真的表情，妈妈笑了。
　　 “这是刻上去的呀！”
　　 “用什么刻？用刀吗？”她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是的。用小刀。我们小时候都喜欢在手背上刻花纹，这叫做刺青。”妈妈将目光投向远远的地方，仿佛那里有她的童年。
　　 “怎么刻的？不疼吗？”
　　 “怎么不疼？不过因为喜爱也就不觉得疼了。先在要刻的地方用墨水画上花纹，刻什么就画什么。然后将小刀放在酒里浸泡一会消毒，再拿出来一点点沿着纹路往下划……”杨絮絮打了一个冷颤。
　　 她不知道妈妈小时候刺青的目的是什么？沿着妈妈的话来理解就是喜爱，好玩，好奇。刺青仿佛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出生的孩子们特有的标记。杨絮絮的父辈们好多人的手臂上都有这样的刺青。
　　 杨絮絮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崇高的感情。她想起学过的课文《三味书屋》，写鲁迅先生小时候因为迟到，在书桌上用小刀刻下一个“早”字，以勉励自己，并且在以后的人生中时时早事事早，毫不松弛地奋斗了一生。杨絮絮也想在手臂上刻下“拼”字，从今天开始，她将奋力拼搏，让青春绽放出应有的光彩！她又拿起小刀细细察看了一会。小刀很新，在台灯下闪着幽幽的光。可惜弄不到酒浸泡消毒。就那样吧！杨絮絮咬着嘴唇下定决心。
　　 她拿了一支铅笔，蘸了钢笔水在右手背往上一点的中间位置一笔一划地写了“拼”字。她哆哆嗦嗦地打开小刀，试着在纹路上划了一下。尖锐的疼痛让她头上冒汗了。她想放弃，她的眼神中透出绝望的光。她觉得自己会死去。但这些年来的辛酸苦辣都涌上心头。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痛，她的眼泪又涌出来了。
　　 她喘了口气，一边呻吟一边刺割着她的手背，她渴望一个醒目的“拼”字能成为身体上永恒的烙印。
　　 天微微亮了，黎明悄悄钻进窗内，窥探这个青春年少女孩的一举一动。
　　 她关了灯，又静静地呆了片刻，听老师的卧室还没有动静，又放心地刻了起来。她不敢划太深，可鲜血还是顺着手背渗了出来。红色的血液与黑色的碳素墨水融合在一起，看起来成暗褐色。杨絮絮坚定地看着血一点点冒出来，她咬咬牙继续往下划。她要在天亮以前将这件事做完。
　　 现在刀子的速度快了很多。她轻轻沿着划开的地方往下进行，血就顺着刀子沁了出来。也许是疼得麻木了，也许是习惯了疼痛，杨絮絮感觉比先前好多了。她很顺利地将这个字划完，然后又沿着手臂往上胡乱划了几刀。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继续划。她看着横七竖八的刀痕，苦笑了一下。
　　 终于完成了！她将右手臂伸直，像看着一件艺术珍宝那样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划过的地方微微有点肿，不过没关系，因为伤口不深，先前渗出来的血已经凝固，很快就会结疤。后来胡乱添上去的几笔丑陋不堪，那一道道口子就像风吹老树留下的斑驳的痕，像时光狰狞的脸。
　　
　　 6、
　　 太阳还没有升起。杨絮絮亲眼看到夜晚是怎样一点点退去，晨曦怎样一点点挤进来。她仿佛一直行走在夜与昼的边缘，它们之间只有一步之遥。踏错了方向，就永远沉浸在黑暗中，然而光明也是触手可得。这一夜，将自己置身于深邃的宇宙中，她发现个人是那么渺小，像一粒尘埃。她仿佛又经受了生与死的考验。不管多么痛苦，哪怕死亡，也不能让空气微微地颤动一下。那就索性强大起来，在一片狭小的境地中活出自我吧！这样想着，杨絮絮反而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先前的凄凄惨惨戚戚都让它见鬼去吧！
　　 秋天的校园很美。秋风瑟瑟地吹过，让人觉得清凉，舒爽。教学楼前的月月红依旧在开。这么绚烂的花只要有足够的温度就会长时间开下去，一茬又一茬，除非在雪花飘零的季节，它才依依不舍地告别这些可爱的孩子。不过杨絮絮并不在意那些花儿，她觉得它们太娇艳，一枝上只有一朵，太孤芳自赏了。“色花不香，香花不色。”这是她的看法。比起玫瑰，月红之类的花，她更喜欢不起眼的簇拥在一起开放的细细碎碎的茉莉，那么卑微，那么低调，好像只有拼命地释放馨香才能获得生命的琼浆。广玉兰树上的叶子斑斑驳驳的，真的是“青黄不接”。杨絮絮从树下经过，捡起一片树叶拿在手中转过来转过去。她将树叶放在鼻子下嗅着，蹦蹦跳跳地走进教室。
　　 教室里同学还不多，但没有人闲聊。他们都坐在位置上摇头晃脑地背诵《岳阳楼记》：“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杨絮絮也将书拿出来，可一颗心还不能很快进入学习状态中。她偷偷地将袖子往上捋了捋，看了看她的杰作。还好！伤口不怎么疼了，整个儿都结疤了，只等着疤自动脱落，那时候这个“拼”字就永远烙在身体上。
　　 不知爸爸和弟弟在家怎样了。这些年，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们一天，现在突然想起来，内心有隐隐的不安。
　　 她努力镇定自己，从现在起开始改变。至于到底怎样做，她其实不是很清楚，只是觉得应该认真学习了，每一天都要充实地度过。她想给弟弟带个好头，想当一名医生，上全国最好的医科大学，要带着爸爸把病治好。
　　 她突然间有了学习的动力和方向，不再迷茫。她发现原来老师上课的内容这么精彩。她一下子理解了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抱负，理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胸怀。她端端正正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板。虽然这期间，她的心总是有隐隐的不安，而且这种不安越来越深，她以为都是伤口的疼痛所引起的。
　　 中午放学，她向班主任请假回家一趟。振飞中学的学生中午一般都是不准离校的。杨絮絮也从来没在中午回家过。
　　 “到家以后一定要给老师打个电话，路上小心！”班主任叮嘱又叮嘱之后，才给她写了请假条交到门卫那儿。她跨上自行车飞一般朝家的方向骑去。
　　
　　 7、
　　 远远地，她看到许多人朝着一个方向跑。她的心“咯噔”了一下。她加大力度，车轮飞速地旋转，路两边的树木纷纷向后退去。她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将车停在路边，拨开人群挤进去。
　　 爸爸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所有人都围在他身边，甚至还有人在不停地按他的胸脯，一下一下。杨絮絮呆呆地站着，突然两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她使劲摇晃爸爸的手臂，仿佛爸爸会被她摇醒。这些年来的悲痛都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泛滥开了。杨絮絮尽情挥洒泪水，把所有的压抑和心伤一股脑儿倾泻出来。在爸爸面前，在一个已经永远离开了的亲人面前，杨絮絮哭得肝肠寸断。秋天的微风吹拂，她突然觉得四周那么冷，爸爸穿得那么单薄，而且衣服都湿透了，一定也很冷吧！她想起妈妈昨天晚上说国庆节带他们出门玩的话。现在，一切都变遥远了！她唯有用泪水来浸润爸爸躺着的这块荒寒的土地，这块没有生机的土地。
　　 她像一个木头人一样茫然地跟在别人后面，看他们忙忙碌碌替爸爸张罗着后事。灵堂设好了，她和弟弟跪在爸爸身边一直哭，一直哭。天地之大，而他们如此之小。爸爸死了，杨絮絮觉得她和弟弟就像风中的飘絮，不知能在哪儿停歇。
　　 杨絮絮哭累了。她穿着一身孝衣走出家门，来到东河边。这条给予生命又吞噬生命的东河，这条流淌着人间悲欢离合的东河，这条永不疲倦，永不停息的东河，依旧在落日下欢快地向下游流去。生命的长河也在死亡和新生中延续吧？杨絮絮想。她好像突然间长大了，明白了什么叫人生。她卷起衣袖，将胳膊伸出来，那重新被撕开的刀痕在余晖中显得很神秘。这是流血的疼，刻骨铭心的痛。对于天国的爸爸，她将背负一生的忏悔，真的不该离开爸爸！但现在一切都晚了，什么都弥补不了。死者长已矣！她们姐弟现在仿佛是大海中的漂流瓶，在茫茫黑夜中寻找一盏灯。它不是埃尔克的灯光，它是充满希望的。天亮以前妈妈就会到家，她相信妈妈一定会带着他们兄妹奔赴理想的彼岸。
　　 杨絮絮幽幽地吐了口气，望着流逝的东河水，在秋风中泛着波浪，一遍遍冲刷着堤岸，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河面上没有一点杂物，照见她的身影——这个青春的少女目光坚定，她举起手臂，将那个结了痂的“拼”字露出来，对着夕阳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