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守望】哎呀呀(小说)
我和她扯闲篇,不提洛大旗。就说我和建明,青梅竹马,打小同学,鸿雁传情,恋了八年才走在一起。哎呀呀,马拉松啊,我的爱情好像没开始就结束了。你的爱情?!那叫婚姻,你和金宝没有感情基础。我将声音拉得老长老长。哎呀呀,怎么没有?有哪一种感情比亲情还深?我可是从一开始就把他家当我家,他父母当我父母的。那不是爱情。爱情转化为亲情需要过程,而你,全速直达。我瞄她一眼,金宝要的是爱情,男女之情。小艾沉默了好一会儿,你说,他和那个站街女有爱情吗?我的目光漫过她的头顶,涣散开来。爱情没有高低贵贱,这东西虚无缥缈却又真实存在,不是人人都懂。金宝和那站街女,大概是爱情吧。
小艾的眸子黯淡下来。
(十二)
听说小艾身患绝症,金宝骑了辆冒着黑烟的破摩托,带着老婆儿子理直气壮认祖归宗。金宝和四川女人生的那小子,与霏霏一般眉眼,眼见着一天天长大,无处落户,上不了学,金宝多次与父母交涉,无果。小艾说,孩子无辜,偷了户口本,将孩子户口名正言顺落在了老俩名下。婆婆说,你个憨女子,这是引狼入室啊。瞧瞧,狼又来了吧。
霏霏拿根擀面杖挡在家门口,小母兽一样冲金宝吼,你算哪根黄毛黑尾巴,跑这儿来撒野?滚!你休想来这个家混半碗饭!小艾苍白的脸缩在霏霏身后,哎呀呀,哎呀呀,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哟嗨,两天不见,本事见长了,哈!金宝抢了霏霏的擀面杖,横冲直撞将四川女人扯进了家门。小艾张开双臂护霏霏,金宝手里的擀面杖雨点一样落在她身上。小艾的婆婆嚎叫着从身后搂住金宝……你个猪狗不如的畜生,老曹家绝后了也不认你这狗日的!小艾的公公,一个平日里连脏字都说不出的文化人疯狂地挥舞起菜刀。吓傻了的小艾“哎呀”一声倒在地上,鲜血从她身下顺着地板缝爬行,刺目、如蛇。
小艾又住院了,高烧不退,七分昏迷三分清醒。
不管怎样,活着就好。小艾喃喃梦呓。这是母亲临终前清晰吐在她耳朵眼的一句话。这句话,像一盏悬在头顶飘忽不定的灯,为她照出一条曲折的不归路,支撑她在漫长的等待中周而复始转动岁月的年轮。活着,她没想到就是这个最简单的想法也会被迫叫停,在不该剧终的时候拉上帷幕。那个虚幻到丰满的人儿也化作一缕轻烟,从她的世界消失了。
小艾的大腿内侧开始溃烂,小腹鼓胀、下身恶臭、流血流脓。“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我盼着小艾脱胎换骨、绝处逢生——度娘告诉我宫颈癌是可以治愈的。医生却说,现代医学早中期宫颈癌治愈率在90%以上。但没有性生活的女人内分泌失调,加上她冲洗频繁,酸碱度失衡,免疫力尽无,得了这种病,一旦发现就是晚期,癌细胞扩散,不治之症。早期的症状性交疼痛、接触性出血她不可能经历,她的癌症是瓜熟蒂落,自己生生长成的……悲凉从我的咯吱窝一点点滋生成难以言说的钝痛。我双臂麻木,抬不起来。
小艾的婆婆日夜守在小艾身边。看见小艾睁眼就贴紧她的耳朵,钱呢?那二十万呢?小艾摇头。霏霏说你没给她啊。小艾摇头,又点头。老太太摇小艾,你个死女子,倒是说话啊,离婚给你的二十万哪里去了?钱没了咱再挣,人没了咋办?咋办?!婆婆气急败坏,小艾沉默如石。
(十三)
小艾用持之以恒的忍耐和沉默表达她对生活的妥协和绝望,而我用满不在乎的沉沦和没落调侃生活的残酷和无望。
我撕掉洛大旗为我订购的去往北京的机票、火车票,爽约于各大医院的专家、名医。洛大旗对我咆哮,想死就去死,哪个管你是龟儿子!我对他笑,不出声地笑。他给我买进口的紫杉醇、芙瑞来曲唑片,电话监督我按时吃药。我吃一次隔三天,每天往医院跑。我要陪小艾走完最后的日子。
小艾下身出血多久了,她自己也说不具体,月事成了日事,分分秒秒淋漓不止。医生责问她怎么会成了这样?宫颈口血淋淋的,一碰就血流如柱,止都止不住。她无语。回头却对我说,哎呀呀,这种病怎么去看?怎么好意思张口?又说,败兴!还是死了的好,活着尽念他的好。我说,你恨吗?她咬牙切齿,恨!生吞活剥都不解恨!
小艾的气色一天不如一天。自从婆婆将那个写着她名字的房产证过户到霏霏名下,她就不吃不喝,像一枚枯叶蜷在病床上。她身上插满了管子,杜冷丁,白蛋白,止疼的,营养的,安眠的,缓死的,就是没有救命的药。她靠那些各种各样的冰凉液体,维持着微弱的生命体征。我坐在床边给她讲黄泉路、忘川河、奈何桥、孟婆汤……想用这些散发着缕缕温情的传说,抚慰她孤苦的心灵,唤起她生还的希望。她一动不动,脸上既看不到痛苦,也没有绝望,只有对生死的冷漠和听之任之。她在安静地等待那个时刻,那个所有人共同的最后归宿。她虚弱得仿佛停止了呼吸。
自杀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能力,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金宝来看小艾了,杵在床前,眼神陌生而疏离。昏迷多日的小艾突然醒转,眼角沁出泪花。她勾勾手指,金宝胆怯地靠近。钱给了别人,二十万,不再嫁人……小艾猛地坐起,两眼生辉,她疯狂地揪扯输液管,哈哈哈,全没了……一口浓痰堵在她喉咙眼儿,笑声戛然而止。
小艾去了。
小艾走的那天雨哭得正酣。我躲在宿舍整理她的遗物。床铺衣服、洗漱用品,还有倚在墙角的那摞盆。我将被子、毛毯、枕头、褥子一样样折叠,打包在床单里。床垫下露出小艾长发飘飘,眼眸清澈的照片,斯人已逝,芳香依旧。还有个档案袋,一行字歪歪扭扭闯进我的眼帘,阿柳,帮我处理好。我抖抖索索摸出三份保险和一张借条。借条是瓜皮打给小艾的,5万元。翻开第一份保险,投保人林小艾,受益人曹霏霏;第二份,投保人林小艾,受益人曹东方、刘喜娥;第三份,投保人林小艾,受益人秦阿柳。保费都是5万元,保险类型理财。从投保日期上看,三份保险都是小艾上次出院后办理的。
我站在什么都看不到的窗前,泪随雨淌。雨呜咽着,哀嚎着。我的心被纷飞的雨淋得粉碎,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雨幕。哎呀呀,你个傻女子,你以为坚守能等来一生幸福,你以为善良能换来一世平安,你以为孝顺能感动天上神明,你以为……哎呀呀,你个傻女子,一辈子都在为别人活,没为自己好好活一天……哎呀呀,你个傻女子,活着没人稀罕,死了都只能做孤魂野鬼……
小艾的棺椁被孤零零丘在一个用砖砌起来的小屋子里。她得等她的公公婆婆、金宝都死了才能入土为安。活着在等,死了还在等,遥遥无期。
我困在一场又一场的雨里。
(十四)
建明又来找我了。这个家伙总会在他的节日翩然而至,无声无息。清明时节,老天响晴一张脸,不肯掉泪。我买来金铂纸,叠了半夜金元宝,冥币、水果、点心,一样样准备。在寂寞而悠长的夜里,我的心不规则地跳动出深深的委屈、不满和窒息。花花绿绿扎在墙角的那只篮子,就像连接两个世界的媒介,在特定的时刻,为我和建明接通了电波。
建明笑嘻嘻钻进我的梦境。梦里,我和建明说了好多话。他呲着雪白的牙齿听我唠叨,眼神晶亮。我说小明学习进步了,第六模考进年级前十了,班主任老师激动得声音得瑟,这样的成绩全国重点没问题,肯定没问题,想尽一切办法保持住,保持住啊!说他父母的身体大不如前了,却越活越有滋味了。父亲每天绕城走路,和一帮退休的老头子大街小巷到处蹿,晚上哼哼呀呀,从大腿到小腿拔一溜火罐。说母亲学会佳木斯舞步健身操了,每个下午都在小广场唱戏跳舞锻炼身体,“为妻求你三件事,死后做鬼也安心……”上党邦子唱得有模有样,都上《百姓戏苑》了。还说洛大旗。说洛大旗的时候,建明敛了笑,粗暴地捂住了我的嘴,捂得我上不来气。我拼命挣扎。一辆车从巷子口飞出来,建明使劲推我跌进下水道,他的头滚出去好远,两眼沁血,身体被车拖得血肉模糊。我在尖叫中醒来。
我对着镜子化妆。爽肤水、凝露、粉底霜、防晒霜,描了眉,涂了口红,把头发盘起来,在脑后绾个髻,插上银发簪,建明家祖传的龙凤呈祥钗。如今,龙已化作一抔泥土,凤也涅槃成了落架的凰,只想随龙去了呢。
我穿上建明喜欢的红色风衣,把自己扮成光鲜的新娘。
下了楼,我招手打的,把那辆红广本孤零零抛在了单元门口。建明因我丧了命,我因车祸丢了胆。往年都是阿娇陪我上坟。她开车,一路跟我絮叨夏寒的不堪:言行粗鲁、好吃懒做、一年里大半年在外漂着、不懂得心疼人。我说,有个人总比没人强。她就换档,车子蹿得飞快。今年阿娇没联系我。打我从她家领走洛大旗那天起,她不主动call我,请了病假随夏寒天南地北到处跑。昨晚叠完金元宝,我捏着手机发了半天癔症,咬咬牙,关了机。
建明的坟在槲山下。我踩着绵软的土地,深一脚浅一脚。人勤地不懒。玉茭地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满鼻子的泥土芳香。建明就睡在这里,土地肥沃,阳光充足,依山傍水,宁静而安详。他的坟前,已摆满了供品:苹果、香蕉、草莓,花生、瓜子、各色糕点,摆成一圈,像一盘面朝阳光的向日葵。花心处,一碗色泽温润的扁豆汤袅袅生烟。建明好这口,说这是生活的味道,酸里透着香甜。墓碑的正前方,半碗黄酒陷在混杂着灰烬的泥土里。一簇迎春花从碑脚处斜伸出来,转动细长的脖子,小小脑袋随风摇晃。我身子一软,篮子滚落坟边。与这个世界的藕断丝连,亲情、友情、爱情,痛的,疼的,甜的,苦的,让我依依不舍。我依然不能确定什么时候会以何种方式了断生命。小明考上大学?还是小明娶了媳妇儿?真的不能确定。
昨晚建明走了,小艾袅袅娜娜飘来。她一副大彻大悟的释然表情,生命自然来自然去,不必强求,无须抱怨。活着多好,多好哇!她眉眼生动、面若桃花,说刚从家里过来,金宝和四川女人搂着大胖儿子睡得正香,公公弯腰驼背扫地,婆婆在洗衣服,霏霏戴着小胸罩和男朋友视频,脖子上吊着经典限量版的“哎呀呀”水晶项链,屏幕上闪烁的红心里写满了“我们结婚吧!……”小艾说明天会陪我一起给建明上坟,还要去老君庙为亲人们求平安、求健康、求长寿。她悄没声儿地坐在床边摸我的脸,说她就要走了,去一个她也不知道的地方。我问她去哪儿?她诡异地笑笑,天堂。和谁?她神秘地竖起食指。我一直在等她“哎呀呀”。她轻轻飘走了。
我点燃冥币、金元宝,烟雾缭绕中,建明的脸清晰浮现,小艾也在看我。他们都在笑。我眼眶一热,突然比任何时候都想活下去。
坟地那头,一辆黑色的奥迪停在路边,小山似的,静悄悄地附着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