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早上一睁眼，老牛第一个动作就去伸手探枣花的鼻息：活着，才会有机会走出去。
　　 这天，喜财又开始啼哭，揪心的哭声中，老牛没有其他办法，顾不上枣花还昏迷着，只能又一次解开她的衣襟，来喂饱那嗷嗷待哺的婴儿。
　　 一次一次，那本来就不很充盈的乳房渐渐空垂，直到看到喜财吸允出一嘴的鲜血，老牛才惊觉，枣花如同枯萎的庄稼，没有一丝生机。可是，啼哭的喜财依然在拼命地吸允着那干瘪的乳房。
　　 这天黄昏，就在路边，一抔土埋葬了轻如羽毛的枣花，老牛怀里抱着喜财，揽着牛犊，坐在牛车上，“黑旋”的脚步蹒跚着，踩着斜斜的夕阳，把这一道阴影拉得很长很长。
　　
　　 三、落脚
　　 自从埋葬了枣花，老牛的眉心就再也没有松开过。最紧迫的，是要解决喜财的肚子问题，没办法，老牛就把“黑旋”的牛乳一滴一滴地喂进他的小嘴里，开始他也不肯喝，也拉过一阵肚子，可是，没有办法，只有这个可以喂他，倔强的老牛依然一次次地喂他刚挤出来的新鲜牛乳。渐渐地，喜财的小肠胃，适应了牛乳，总算活了下来。
　　 逃难的路很漫长，一路走，一路问，这样灾荒的年景，没有人肯收留他们。天渐渐冷了， 老牛心里明白，就算自己不怕冷，这么小的孩子，怎么熬过寒冷的冬天呢？
　　 这天，他们来到一个叫青山的村庄，老牛去敲人家的门，给自己和喜财讨口水喝。村里人好奇地看着他们这两个人，两头牛，好心的村长把村西头的那个快倒了的马厩指给他，于是老牛留了下来，只要有片遮露水的瓦，他就心满意足。
　　 在勤快的人手里，没有什么不能改变的，老牛忍痛卖掉了才三个月的牛犊，置办起最起码的家什和过冬的粮食衣物，破旧的马厩，被老牛盘成了一个温暖的家。
　　 冬天到了，老牛每天早早就起来，把喜财喂饱，就把他用布带栓在自己的怀里，赶着“黑旋”去山里砍柴，攒多了就拉进城里去卖。每天起早贪晚，凛冽的风割破了他的脸，杂乱的树枝，勾破了他的衣襟，皲裂的手背，沁出了一道道血痕。
　　 再多的苦，老牛一个人受，怀里的喜财粉嫩的笑脸是他最好的安慰。这是他老牛家最后的血脉，只要有口吃的，一定是先喂到喜财的小嘴里。
　　 也许是先天不足，更或者是后天营养不良，喜财从小就身体不太好，总是病病殃殃的，比同龄的孩子矮小许多。老牛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他身上，只要是他喜欢的，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老牛总是要满足他。
　　 春天里，老牛赶着“黑旋”给别人家犁地，拉脚，挣些粮食，秋天里，“黑旋”又怀了犊，于是，日子就过得快了起来。“母牛下母牛，三年五个头。”老牛每天赶着他牛群在山坡上走过，他怀里的喜财，也一天天的长大了。
　　 由于马厩的位置离村庄比较远，喜财也很少与村子里的孩子玩耍，偶然去一次村里，也总是被那些孩子们嘲笑，回来就跟老牛哭诉。
　　 老牛不善言语，自枣花死后，他的话就更少了。喜财再闹，他也只是掏出怀里带着他体温的钞票，买些糖果，哄他自己去玩耍。渐渐地，喜财摸透了老牛的脾气，越来越任性了。
　　 这天，幽静的小路上，走来了一位稀客，远远地就跟在牛栏旁用铡刀铡玉米秸秆的老牛打招呼：“呦，他牛家兄弟，你可真勤快，真是个会过日子的人那。这群牛叫你伺候得越来越兴旺了，啧啧，你看看，这才几年啊，你们家有八头牛了吧？”
　　 老牛一回头，正是村里的媒婆，心里寻思着，她怎么来了，嘴上应付着：“他二婶来了啊，俺们家脏，没你合适地方坐哪。”
　　 二婶似乎早就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在乎：“俺来啊，是给你报喜的，怎么，不欢迎啊？”
　　 听到说话声，喜财从里屋跑了出来：“二婶子来俺们家干嘛？是不是想给俺找个后妈？”
　　 二婶咯咯地笑了起来：“还是你们家喜财聪明，对啊，俺看你们家老的小的两个光棍儿，这过日子，没有女人怎么行，要是喜财有个妈，也不会总是这么邋里邋遢的了， 对吧？”说着，伸手摘去喜财头发上的稻草。
　　 这个问题，老牛也想过，毕竟枣花走了五年了，孩子总是跟着他山里山外地跑也不是个办法，要是有人帮着照看家，哪怕回来有口热水喝也是好的。
　　 看老牛沉思着，二婶觉得有门，就忍不住滔滔不绝起来：“咱村老杨家里，来了个寡妇，也是从你们家乡那边逃难来的远房侄媳妇儿，带着两个丫头，大的都八岁了，洗衣服做饭，都能伸把手了，要是进了门，过年再给咱们喜财添个小弟弟，那你家这日子，就更红火啦……”
　　 没等她说完，喜财像发怒的牛犊，把头猛地朝她肚子撞去：“你滚，你个坏婆娘，俺才不要后妈！”
　　 二婶冷不及防被撞了个跟头，倒在地上，喜财又去抓她的头发，吓得她连忙爬起来：“你这个小瘪犊子，别不知道好歹！人家进门就干活，不是白吃白喝的，难道还配不上你家吗？不是你家这几头牛，人家还不一定同意那！”
　　 “谁稀罕她们，爱上谁家上谁家，俺才不要后妈！”说着又朝媒婆扑了过去。
　　 “啧啧，看把你能的，就你们这破家，没事谁稀罕来啊。俺一不讨你们家水喝，二不要你家媒钱，白给你牵根还得罪你了，什么人家！”
　　 老牛伸手抓住张牙舞爪的喜财，歉意地对二婶说：“那啥，有劳你费心了，俺们家不需要，以后也不会需要。多谢你！”
　　 从此，老牛收拾起心思，闷头做事，家里家外，进进出出，都是一个人在忙，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喜财的身上，看着喜财一点点长高，老牛的心里，也生出一些暖意。
　　
　　 四、赎儿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老牛手里的牛鞭不知道甩断了多少根，坡上坎下，每天都印下了他的足迹。而喜财却成了一个混混儿，不肯读书也就罢了，还沾染了一身的坏习惯，吃喝嫖赌，没有一样不会的。
　　 原本，老牛也有心好好教育他，可是，每天必须要放牛，他哪有时间总是看着他，往往是老牛赶着牛群前脚走，后脚，喜财就跳上开往镇上的客车，不花光兜里的钱，不回家。
　　 一开始，喜财还小打小闹，不是他打坏了人家要赔钱，就是他被人打坏了要住院，老牛心疼孩子，也没有多说什么，渐渐地，家里本来就不多的积蓄被他掏空了。
　　 接着，他被人引诱去赌钱，今天赢了，大吃二喝，耀武扬威的。转眼，输了，又被人追着要债，逼得老牛卖掉一头又一头牛。这回，更过分，连高利贷都找上门了，十万元！就是不吃不喝一辈子，也攒不够那么多钱。老牛气得不再想管他，这样的无底洞，什么时候也填不满啊！不管，真的忍心吗？喜财，那是他老牛家最后的血脉了啊。
　　 可是，看着“黑旋”那忧伤的眼神，老牛真的下不去手，耳边又响起喜财那凄惨的叫声，没办法，“黑旋”，对不起了，俺得救儿哩，咱喜财在人家手里的！一掬老泪，道不尽心底的酸楚，感觉自己就是那“黑旋”，泼出命去保护的儿子，就这样把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全都输光了。
　　 所有的牛。都被老牛送上了卡车，精壮的汉子满意地点点头：“早他妈这样听话，早完事了，这老头，真倔，可惜，你儿子半点都不像你。在家等信吧，等你儿子发了大财，就回来看你了。”说完，脚下油门一踩，卡车开上了公路，那么大一群牛，转眼就化成了一个黑点，再也看不见了。
　　 老牛呆呆地坐在土坎上，望着空荡荡的牛栏，那里，还有它们早上吃剩下的草，在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第二天，天刚亮，老牛拿着鞭子，一个人走上了天天放牛走过的山坡，那摇曳的野花似乎惊诧他的孤独，向他摆了摆手，他一个人走过那条天天饮牛的那条浅溪，哗啦啦的溪水，似乎在打听“黑旋”的行踪。他走啊，走啊，一直走到树林里，这里是牛群歇晌的地方，没有了牛群，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似乎失去了灵魂。
　　 这天，他走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夜深了，才两手空空地摸回了马厩。
　　 牛没了，喜财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老牛不敢报警，那些人心黑着哩。老牛去了县城，不管认识不认识，逢人就问，找遍了他可能去的地方，可是，连他一丝身影都看不到。
　　 筋疲力尽的老牛不舍得吃饭，忍饥挨饿地走着，直到花光了身上的最后一分钱，再也找不下去了，只得走回到青山村，那里，至少还有一个窝，可以为他遮风挡雨。
　　 夜深了，寂静的村庄，偶然还能听到几声狗叫，许是都熟悉老牛的脚步声，知道是熟人，也都失去了狂叫的兴致。
　　 沿着熟悉的小路，老牛回到马厩，突然听到一阵又一阵的呼噜声，不由地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喜财，喜财！俺的喜财回来了！”
　　 “哐当！”老牛踢开院门，直冲进里屋，看到破旧的床上睡得流口水的那个人，不是喜财还有谁。
　　 一阵失而复得的喜悦涌上心头，老牛忍不住紧紧抱住儿子的头。
　　 喜财被弄醒了：“爹，你干嘛啊，人家睡觉那。”嘟囔着翻身又打起呼噜来。
　　 老牛的心踏实了：牛群没有了，可以再养，只要儿子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于是，疲惫的他也满意地闭上眼睛。
　　 第二天，喜财睡醒来就开始埋怨：“爹你跑哪去了，俺回来连口饭都没有，你想饿死俺啊！”
　　 老牛也不解释，连忙去灶上煮碗面条给他端来。
　　 喜财一边吃着面条，一边从兜里掏出大把的钱来，得意地显摆着：“爹，你看看，这是俺挣的钱。咱们家牛不是没了吗？那正好，你跟俺进城去享享清福去。俺这次遇到贵人了，带俺做生意那，那生意，老赚钱了，就是你太抠，死脑筋，不是俺想出那主意，你能答应俺把牛卖了啊！”
　　 老牛一听，顿时血气上涌，气得一张老脸涨得发紫：“什么，你没有被绑架？那高利贷，那电话，都是骗俺的！？”
　　 “对啊，什么绑架，没的事儿，那是俺精心设计的局，不然你肯出那血本啊！做生意是要本钱的，知道不！”喜财嘿嘿笑着，一脸的得意。
　　 老牛气得浑身哆嗦：“你，你个败家的孩子，‘黑旋’救了咱们的命啊！你怎么就那么狠心那！”
　　 “得得得，又是那套嗑，什么俺是‘黑旋’喂大的，不就吃几口牛奶嘛，现在城里人都喝牛奶那，你看他们谁管奶牛叫娘啊！俺就不信了，在你心里，那老牛的命，比你儿子俺的命还值钱！”
　　 “你，你——”老牛说不下去了，一头倒在地上。
　　 喜财的声音在上面响了起来：“别给俺玩这套，论装，俺比你装的像。这次回来，就是告诉你，别总用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俺，俺牛喜财也有飞黄腾达的那一天……”说着，他从老牛的身边走过，漠然的眼神，掠过破旧的马厩，走远了。
　　
　　 五、尾声
　　 三个月后，一辆警车来到村庄，跟村里人打听老牛的下落，从警察那里，大家才知道，那喜财，倒卖大量的毒品，被逮捕了，警察是来村里调查取证的。
　　 于是，村长带着警察走到马厩这里，发现躺在地上老牛的尸骨，那肥硕蛆虫爬了满身。经法医鉴定：老牛死于脑溢血。
　　 又是一个深秋的黄昏，无数干枯的残叶被一阵阵西风卷起，不知道飘落到何方。古老村落里，炊烟袅袅升起，疲惫的昏鸦停在树梢，看着村庄里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却再也没有一盏，是在等着喜财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