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夹子(小说)
夹子从外边走进屋时已经是十二点多了,是应该吃饭了。屋子里黑洞洞的,不知哪年哪月曾经刷过房子,现在是黑洞洞的了。北墙上有面镜子,已经裂成了两半,用枣子粘了起来,枣子已经被苍蝇吃成了黑乌乌的。炕上有很好的太阳,夹子就和王红卫坐在了炕上,当然还有怪货。因为太饿了,夹子吃了那糕,竟然好像不知是什么滋味。怪货却尽在那里喝粥,很大的喉节一下一下地动,每动一下都“咕咚”一声,眼睛呢,斜斜地看着夹子。王红卫呢,也在吃糕,也吃了三个,就停了下来,然后喝粥。他把已经泡得发了灰色的咸菜一先放在粥里,然后才把碗里的粥和咸菜一起喝到嘴里。那老妇人呢,却是坐在地下的灶口旁,等着夹子他们喝完了粥便马上再给他们盛上。外边的炮仗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并且狗也叫了起来,狗被炮仗吓了一跳。狗一叫,怪货就笑了一笑,对夹子说村子里有人娶亲呢,娶的是邻村的女子,猪是一个月前就杀了,半只猪卖了五十三块钱,给那女的做了两身衣服,剩下的肉都腌腊了,今天都要被吃掉。说完这些,怪货就没话了,他的母亲,那老妇人纠正了他一下,说那猪只卖了五十块钱。夹子就听他们说话,外边的炮仗响过了,他心里在想那边的人们可能已经入席了,新娘子也可能给背进了新房,还想自己要是在王红卫这边住两夜就最好给房东老妇人买一盒烟,就买很一般的那种就行了,那老妇人原是抽烟的。夹子喝着粥,看看王红卫的头发,明白自己来得正是时候,王红卫的头发该理一理了。夹子想着,怪货和王红卫在那里说着,话总是有说完的时候,话说完了,要想再说什么就得想,一时想不出来的时候屋子里就静了下来,也就是这个时候,有人从外边“扑通扑通”跑了进来。
“出啥事了?”王红卫的房东,那个老妇人问那个从外边跑进来的人。
“您出来一下。”来人对那老妇人说。
老妇人便站起身跟了出去。
原来是,办喜事的那家人家出了事,那新郎的父亲,早就有了病,动不动就头晕,这几天也累了,轧粉条子、磨面、到处去请人、收拾房子,忙得他病情加重了。病情加重了偏他又不肯说,硬撑着。新人对拜时他的脸色就兴奋得有了问题,乡下娶媳妇是一件大事,他也是太高兴了,新人给父母拜一拜的时候,人们就看到他的脸子猛地往一边扯,接着就一头朝后栽倒了过去,现在是不行了,谁也想不到他会一下子就不行了。这简直是一种突然的袭击,让人们措手不及。一下子不知是该办喜事还是办白事。便请教了村子里的老年人,老年人说这种事要两个一起来办,喜事要继续进行,白事也要赶快准备。那边来人的意思是想请夹子过去给那边人家的男人都剃剃头,这边的讲究,人一死。百日里就不许理发了,所以,要马上都把头剃了。新郎呢,因为要娶亲,头是刚刚进县城里剃过的。新郎的父亲呢,也是为了儿子办喜事已经把头剃了。现在要剃头的是新郎的三个弟弟和新郎的小叔叔。
“一下就死了?”老妇人在院里问来人。
“一下就死了。”来人说。
“进屋吧,看人家愿不愿去。”老妇人说。
那来人便和老妇人进到屋里来,站在那里,把办喜事那家人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又把想法请夹子去给那家人理发的话说了一遍。
来人站在那里,看着夹子,等夹子的话,又看看王红卫,好像是,想让王红卫给说说话。王红卫看着夹子,他想不到会碰上这种事情。夹子呢,也想不到会碰到这种事,他一开始就是怕给死人剃头,来人便告诉夹子是要给活人剃头。既然不是给死人剃头夹子也就不怕了。“去就去。”夹子说,并站了起来。来请他去给家人理发的人高兴了,因为他把这事办成了。老妇人呢,也高兴了,好像这件事上她出了力,为了这件突然而来的事,好像她的脸上也有了光彩。老妇人便吩咐来人把夹子带好,“小心不要让狗咬了。”
“那当然。”来人高兴地说。
来人便带了夹子离开了老妇人的家。夹子呢,背了他的书包,那理发的工具就放在书包里,书包是绿布做的,上边是红漆印的“上山下乡”之类的字样,洗过多次了,布和字的颜色都很淡了。
王红卫呢,穿着背心,跟在夹子后边,也去了。
怪货呢,也抄着手慢慢跟在后边去了。
夹子去了那家,是三间朝南的房子,为了办喜事是粉刷了一下的,就好像分外显得亮了一些。吃喜酒的人们都在院子里坐着,院子里一共放了五张桌子,人们已经吃到了一半儿,狗在桌子下乱窜。就时间上说呢,真是说不清这是在吃中午饭还是在吃晚上饭,总之是既过了吃中午饭的时间又还不到晚饭的时间。新郎的母亲,在那里张罗着,好像没发生什么事,眉眼之间也看不出悲切来。吃饭的人们也照样在一杯一杯地喝着玉米酒,还划着拳。这是一种很烈的酒,闻一闻都辣眼睛。新郎家的亲戚们也在那里忙着,忙什么呢?收拾桌子,把换下来的碗筷都数好,把馒头端上桌子。新郎和新娘这时候在给人们敬酒,脸上挂着笑,好像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父亲发生了什么事。被敬酒的客人照例要出个笑话难一难新郎和新娘,新娘有几分害羞,有几分忸怩,但还是肯了。比如,客人要把一根大葱放在一个玻璃酒瓶子里,要新郎和新娘用舌头合作着把那大葱从瓶子里取出来,那根葱好不容易要给从瓶子里拔出来时,有人便在后边推了一下新娘,这便又要重新来一次。人们便笑了。又比如,另一个客人要新娘把一张花花绿绿的糖纸用舌头给粘到新郎的上牙膛上去,新娘先是百般忸怩,然后还是做了,把舌头伸进新郎的嘴里一次还不够,伸两次还不够,伸三次还不够,最后新郎红着脸笑着讨饶了,那客人便得到一盒迎宾牌的香烟。
夹子和王红卫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笑,便被带到了后边,说是后边呢,其实就是东边的屋子。屋子的窗子已经给一块门板堵上了,屋子里就很暗。夹子一进屋就看见了躺在炕上的父亲,脸上已经给苫上了一张新麻纸。新郎的弟弟和小叔叔都在屋子里坐着,那个年轻女人就是新郎的婶婶,已经从村子里借来了很脏很旧的孝服,这孝服明天就要给这家人穿起来。新郎的小叔叔请夹子和王红卫抽烟,请夹子和王红卫坐,好像家里并没有死人,也没出什么事。夹子呢,心里有些怕,他是怕死人的。抽过一支烟,夹子就开始给屋子里的人理发了。不知怎么,夹子的手有些发抖,却听见新郎的婶了在一边不知和谁说“他大爷是有福气的,看到了丑小的媳妇”。夹子便知道了新郎的名字原来是叫“丑小”。屋子里的人一边小声说话,一边还朝外看,他们可以从挡在窗前的门板的缝里看到外边院里的动静,看着看着,他们会忽然笑出声,就好像家里没发生什么事情,炕上躺着的那上人呢,好像只不过是累了,躺在那里暂时睡一会儿。
屋子里的人忽然又笑了,因为他们都聚到门板缝那边看到了外边新郎把新娘架在了肩上,这就显出了新郎是有力气的。因为屋子里的人在笑,夹子的手不抖了,突然好像觉得自己是在梦里,并没有死人这么一回事,炕上的那个人真是在睡觉。这么想着,忍不住要朝那边看。这一看不要紧,蒙在那死人脸上的麻纸好像在轻轻地动了起来,一起一伏,一起一伏。
“妈呀!”
夹子忍不住大叫起来,扔了推子就朝外边跑,夹子是一身的汗,他站到外边了。外边正热闹着,人们都在和新娘新郎开着玩笑,新郎肩上架着新娘在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人们还不放过他们,还要他们再走一圈,新郎笑着,脸红着,满头的汗,嘴里不知说着什么,就又走起来,他肩上的新娘也捂着嘴笑着。
“死人啦——”夹子站在那里大叫了一声。
“真死人啦——”夹子又大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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