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功效，大抵分为悦己愉人，传道授业，醒人济世等几个作用。悦己愉人的功效，具体的讲，其中包含的激励和鼓舞作用，当是最具积极意义的部分。”
　　 梦娇没有马上坐下去，她双手优雅地轻握着站在讲台前，柔美的灯光照射着她，成熟女性的端庄散发出独有的魅力。“朋友们，我猜想你们大多数可能和我一样，都还不是功成名就，壮志得酬的人士，或许每天依然在为生存奔波，为衣食忙碌。却仍然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对高尚精神境界的追求，坚持用文字丰富我们的精神生活。我们坚持的动力，就是缘于文字的激励和鼓舞作用。曾经我有一个同学，他说，自古文人都清贫，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主张一切追求都应该以物质为中心。诚然，文学创作很可能不能成为我们的生存之计，但是一定能提升我们的生活质量。如果我们为了生计而放弃生活的必要的精神追求，那将沦落到失去灵魂的麻木的人群之列。这也正是今天我们要讲的小说《生计》所表达的主题意义……”
　　 哎呀，梦娇所说的当年的同学，不就是当年的大钢吗？她说的那些观点，不也是我心里的感叹吗？我激动地不由自主鼓起掌来，清脆单调的掌声显得格外突出。梦娇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扫过来，我赶紧停止了鼓掌，用手挡住了自己的脸。与此同时，被我带起的掌声由稀到密，哗哗地骤响起来。
　　 文浩呀文浩，你为什么没有勇气和梦娇对视呢？说到底，依然是来自于现实生活的差距，使你内心的自卑感挥之不去。这说明你内心没有真正强大，对于世俗的观念，也没有完全超越。
　　 不，我要让自己内心跨过这个坎，去到一个新的高度。讲座结束时，文友们纷纷走出大厅，我勇敢地朝主席台走去。
　　 梦娇看到了盯着她走近的我，用亮晶晶的眸子望着我，脸上含着友好的笑。“你好，直角。”我喊了一声，同时朝她伸出了手。
　　 梦娇释放脸上的笑，飞快地伸出手跟我握：“呵呵。你好！指教不敢当，我们一起讨论。”
　　 哎呀，这个梦娇。我喊她直角，她却说不敢指教。难道她已经忘了当年的“三角板”？或是她不愿在这个场合认我这个同学？不可能，我心里坚决地否认。我松回手，有点窘迫地说：“副班长，我是锐角，文浩呀。还记得吗？”
　　 梦娇先是疑惑，接着是惊愕，然后是灿烂地笑开了。她重新一把抓住我的手，热切的眼神充满了喜悦：“哎呀哎呀！锐角，文浩！好，好。这些年一直没有你们的消息！间或想起你们。真好！见到啦！对了，当年的三角板，我们的钝角呢？”
　　 “哦哟！他现在是蔬菜商老板啦！”我说。
　　 一旁站着的讲座主持人有点惊讶地笑道：“李老师在我们这里有同学？什么三角板？听着蛮有故事呀。”
　　 我说：“当年我们三个同学自称三角板，分别叫钝角，直角，锐角。”
　　 主持人皱一下眉，笑道：“钝角，直角，锐角。呵呵，这能组成一个三角板么？”
　　 “是呀，”梦娇悠悠地好似自言自语：“所以，散了……”
　　
　　 饭桌上，梦娇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不断地和我说起当年的往事，问起这些年来的工作和生活。把文联的陪同人员都晾在一边了。
　　 大钢后来没做电器维修了吗？
　　 大钢什么时候改行做蔬菜批发商的？
　　 大钢生活得好吗？
　　 大钢现在真的没有写作了吗？
　　 这么多年过去了，梦娇该早已绿树成荫，我们也已经娶妻生子。大钢多年前就将她李梦娇丢在了记忆的风里，她却依然念念不忘他。这么多年来，我时常内心想起她，无耻地用梦娇将身边的糟糠之妻比得暗淡无光，可是，她却对我毫无感觉。我将手肘杵在饭桌上，手指叉握，撑着自己的下巴，静静地望着昔日暗恋的女神，努力镇定地答复她对别人的关切询问。而她关切的这个人，不但是我的发小，而且我已和这个人从好友变成了交情淡薄的行路人。
　　
　　 那年我在农村承包了农村电器保险业务，生意急剧地发展起来，整日忙得焦头烂额。大钢不知什么原因却关了店子回到了家里。过两天他母亲到我家来，言词恳恳地对我说：“文浩，大钢没开店回来了，不愿做农活。现在农村里电器维修又被保险公司承保了，你可不可以分点电机修理业务给他。”
　　 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当时我对电机修理还不精通，业务也忙不过来。大钢正好可以帮我。
　　 但是我没想到，大钢不但割去机电维修这一项，还插足白电。价格也是随心所欲，依然玩弄行业欺诈的把戏，搞得用户意见不断。
　　 “大钢，”那天我对他说，“你就专门负责机电这一块，其他项目我做得来。白电项目，你又不熟悉，返修的不少。不但没有效益，用户也有意见。”
　　 “文浩，你就是死脑筋！返修多了不是业务更好吗？用户又不要出钱，反正是保险公司出，只不过多开一张发票而已。你这么认真干什么，跟钱过不去呀？我也早要说你了，价格干嘛不晓得提高，有钱不晓得赚！宝里宝气！”
　　 “怎么这么说呢？”我说，“每一行都有规矩，乱搞怎么能行。这样对我们以后的生计会有影响的。以后你就专修电机，别的你做了我也不给开发票。”
　　 大钢当时气呼呼的。没多久，他赌气电机也不来修了，专门去做那些少数没有加入保险范畴的农户的业务，还逮住机会就坏我的名声。
　　 第二年，农保业务取消，大钢得意扬扬，生意上老是跟我做对，我不想两败俱伤，只好退守黑电项目，这项技术性强，他没基础和我竞争。后来，村民看清了大钢的欺诈行为，纷纷找我这里来，气愤地说，他那人修电机水平是好，却把我当做傻瓜搞，瞒哄要价。他再会修我也不找他了，你给我慢慢弄，弄不好我宁愿买新的去……
　　
　　 “哎，文浩，你呆望着我想啥呢？”梦娇打断了我的回忆。她左手托着腮，右手拿着一片汤匙在自己碗里轻轻玩着，热切的大眼睛注视着我，希望我告诉她大钢的境况。可是我能告诉她什么？我说我和大钢分道扬镳了吗，我说大钢早就忘了她了吗，我说大钢早已成为了一个利字当头的商人了吗？况且，大钢带着老婆一起在城里做蔬菜批发经营生意，回乡下很少，我已有十多年没和大纲有过什么接触了。如今他的具体情况，我确实知之甚少。
　　 “老同学，”我说，“大钢自从到城里做生意，我们就很多年没有碰面了。当年你不是和他联系的么，怎么后来断了呢？”
　　 梦娇看了我几秒钟，低下头，眼睛游离开望着别处：“嗯，是的，当年我在信中几次建议他在忙碌安身立命的生计之余，别丢下写作这个爱好，他很不认同，后来，他就不回我的信了……不说他了，哎，文浩，你现在做什么呢？你一直在坚持文学写作对吗？”
　　 我怎么回答？我坚持了三十年的写作，并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建树；我从事坚持了三十年的行业，也是即将被淘汰的一条生计。虽然现在是作为售后队伍转战在城里，但现状正如大钢当年对我说的话：干了这么久，没混个卵名堂出来。那次，我和大钢正式决裂。
　　
　　 大钢回来的第三年和一个很能干的姑娘结了婚。她老婆看到大钢从事电器维修生意清淡，难以维持生计，就转而提议大钢种蔬菜。起先大钢不愿干这行，觉得种菜不内行，又辛苦，而且站在市场里叫卖掉身价。后来他同村里一个专门从事这一行的姐夫从种到卖，每一个环节给他细细指点。加上那年蔬菜价格好，大钢很是赚了些钱。于是他很快上路到这行来。比较好做的维修业务还是接，没有效益的都不做了。
　　 那天傍黑，我在回来的路上，碰见大钢收菜回来，他在村口叫住我，劈头说，“文浩你什么意思，成心坏我的事？”
　　 我不明白什么事。我看着大钢将摩托车连着装菜的大筐斜搁在路边，他敞开着人造革皮衣，内面的衬衣领一上一下地翻在毛衣领口，汗津津的脸上怒气冲冲，“昨天奇木匠那台碾米电机，我说要换绕组，要拉回去大修。你倒好，哈宝样的当场换个电容。你显得得有本事啊？你这样收了几块钱？没看过钱啊？”
　　 我一听明白了，也火了：“我哪知道你去看过，跟他说过这话？再说，他叫我去修，我看只是电容问题，我不换电容换啥？换绕组？我不习惯你那套！”
　　 “我看你就是贱！难怪搞了这么久也没见混过卵名堂出来！”大钢说完，扶起摩托车，铁青着脸轰轰地骑着走了，留下路边的我气得愣着说不出话。良久，我对着他远去的背影，狠狠地送去一声：“呸！——”一群麻雀被惊得从暮霭的竹林中哄地飞出。
　　 从此我与大钢刀切萝卜两头断，劈面相逢是路人。后来他带着老婆到城里做蔬菜批发生意，与我极少再见面。多年过去，那些怨恨终究也被时光涤荡殆尽了。
　　
　　 “老同学，”我对梦娇说，大钢之前应该告诉过你的，我还是从事那老行当呀。前天，我还给你修电器来着。”我眯缝着眼望着她，呵呵地笑。
　　 梦娇口张着，继而呼出一口气，恍然大悟地笑了：“我说呢！总觉得你声音有点熟悉似的，你换上这么一身衣服，我认不出来了。挺潇洒的，哈哈！”
　　 “是吗，呵呵。”我说，“我哪潇洒呀！如今孩子念书，老婆没工作，生活压力山大呀。梦娇，说说你的情况，对了，你在我们这里买了房子？”
　　 “不是呢，文浩，那是我大学同学的家，这两天我暂时住她那。那天她上班，就交代我替她接待修理师傅，没想到是你呀，真是太巧了！”
　　 “说明我们缘分未尽！”我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毕业后你杳无音讯，害我相思这么多年。”
　　 “呵呵，文浩，我也想你们嘛，那年我从河南大学还未毕业，大钢就与我断了联系，也就没有你们的消息了。毕业后进入市文联杂志社，后来在文联呆了几年，现在从事编辑工作。一直没有离开文字呢。文浩，你也一直在写作吗？”
　　 “等等。”我打断她，“河南大学，不是在山西大学吗？”
　　 “哪里。我就考的河南大学嘛。大钢知道呀。他告诉你是山西大学？”
　　 我端起杯子，朝梦娇扬了扬：“管他河南河北山西山东。山不转水转，我总算又见到你了。为我们的重逢，干杯！”
　　 “干杯！”梦娇端起饮料和我碰着，“文浩，我明晚就要离开了，你可不可以跟大钢联系上，我们再聚一下？”
　　
　　 我们走出饭店，沿着街道边走边谈。冬日温暖的阳光洒在四季常青的香樟树冠上，泛着墨绿的光泽，看看树冠内部，一些树叶或红或黄，终究也杂色斑斓了。
　　 一个乡下菜农在人行道边叫卖最后剩下的几把青菜。午后的阳光照着他谢顶的头和汗津津的脸，敞穿着一件毛衣。清早出来穿戴的棉袄和纱帽脱放在筐里。我们刚刚走过去，忽然听他喊道：“老板，买下这两把菜吧！随便给几个钱，我好回去了。”
　　 我一听声音，不禁停下脚步回头，这不是大钢的姐夫么？他怎么显得这么苍老了。
　　 我问：“你怎么在这里卖，你以前不都是送大钢那里去吗？”
　　 “哎呀，是文浩，你看我没认出你来！”大钢的姐夫换上一副忿忿然的脸色，说：“文浩，莫提那个不晓得好歹的家伙！当年我实在是对得住他。他在城里开店子，被人砸了店回家来，我好心带他从事种菜这行。如今他走抻了路，居然反过来压挤我。送给他的菜，我也不指望照顾，他竟然一扣重量，二压价钱，三掐帐尾。我不如自己零卖，不受气！”
　　 梦娇他听不懂我们这里的方言，站在一旁微笑。我问清了大钢所在的市场。我买下青菜，告诉梦娇，我们一起去见大钢。
　　
　　 四
　　 午后的蔬菜批发市场交易疲惫，买菜的人寥寥无几，菜老板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玩扑克，或者坐在门店前的阳光下打盹。
　　 大钢正和几个人在“斗地主”。当他老婆将他喊过来时，他腆着发福的大肚子踱过来，远远认出了我，肉嘟嘟的胖脸上显得十分吃惊。转而，他换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笑脸，喊道：“哈呀！文大少爷。文总！亲自来买菜？带个这么漂亮的美女！有两把刷子呀。刮目相看啊！”
　　 我说：“大钢，你不要七七八八的。你不认识她呀？”
　　 “你的相好，我哪里会认识？”大钢走近来，一边递烟给我，一边斜着眼瞅着梦娇，“别说，好像在哪见过。”
　　 我不抽烟。我说：“这就是大钢，”我对梦娇说。然后又对大钢说，“这是梦娇。”
　　 梦娇迟疑地伸出手来：“我是梦娇。大钢，钝角，真的是你吗？我都不敢认你了！”
　　 “噢噢！”大钢终于恍然大悟了，“对对！梦娇，梦娇，这么多年，我都认不出来了。稀客稀客呀！”
　　 “呵呵，”梦娇笑道：“大钢，你都变得这么福态了，我也没认出来了。走，我们找个地方坐坐。”
　　
　　 茶馆里，分别了二十八年的三角板，又坐在了一起。
　　 “大钢，这些年来过得好吗？”梦娇双手握着茶杯，朝前微微倾着身子。微笑着问靠在椅子上的大钢，语气充满关切和温馨。
　　 “嗯，还算行吧！”大钢叼着烟，抱肘在胸，“幸亏当年没有做维修了，不然会要喝西北风去。”
　　 “是吗？文浩如今还在做呢。”
　　 大钢嘴角浮上一丝讥笑：“他厉害些，况且他写文章还可以挣钱的。哈哈！”
　　 我用一声嗤笑应答，看都不看他。
　　 梦娇说：“文字不是用来挣钱的，它不能作为一种生计，如果要这样，那文字就没有了灵魂了。”
　　 “不挣钱，那搞个鬼啊！吃饱了饭没事干啊？”
　　 “这是精神需要嘛！”梦娇皱起眉头望着大钢，“就像你刚才玩斗地主，也是一种精神需要。只是，你那是一种消遣娱乐。而写作，却可以陶冶情操，提升修养，丰富情感，甚至纯洁我们的灵魂。”
　　 “哈哈哈！”大钢仰头靠在沙发上，眼睛垂下来望着梦娇，“你还是那时的调调啊，一套一套的！可是这些都当不得衣穿饭吃，你再高尚再有品位，还一样要有钱才会有人恭敬你！所以，有那搞文学写作的闲心，还不如想想怎么才能多挣点钱。你看，文大少爷学你的样，痴迷那些没用的玩意，守着那一不千岁二不万岁的老行当，难得发财啦！”
　　 “我去上个厕所。”我起身走出卡座。
　　 我走出茶馆，走到街边，蹲在花坛上。我真后悔不该带梦娇来见大钢。我能够心甘情愿地带梦娇来看她曾经的相好，却绝不愿忍受这样的奚落和羞辱。若不是梦娇在，我早就一拳打在那张恶心的胖脸上了。但是静下来想一想，事实也和大钢说的差不了多少。大钢与时俱进飞黄腾达了，我却几十年停步不前，他理所当然会嘲笑我生计窘迫。他一副老板的派头，和梦娇财大气粗地说着话，我坐在一边，给他当现身说法的活教材。当年我是锐角，几十年过去，我依然是个锐角，争不上位置，罩不住场面。我似乎注定比他们低一个层次，我虽心不甘却无能为力。一直，我认为人生有比为生存忙碌更有意义的事情，现实总是将我的信念一次次动摇，又一次次催生。
　　 手机响起信息提示音，是梦娇发给我的信息：文浩，你在哪里？我想要走了！
　　 我回到卡座时，大钢正在眉飞色舞，春风得意地说他的生意经。梦娇一见我回来，如释重负地对大钢说：“我已经订好了火车票，我得先走了。再见，老同学。”
　　 大钢见梦娇起身走，跟着站起来说：“就走呀？我还没说完呢！哎哎，你的菜……”
　　 梦娇回头望着他说：“不要了，这是你姐夫卖给我们的菜，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和梦娇分别时，已经花灯初上。街上人们形色匆匆，街灯璀璨如繁星，车如流水奔流不息，如同我们在人生里行走。梦娇站在一株茶花旁边，笑着和我道别。那株茶花孕育了一冬的骨朵，藏在碧叶之间。我相信，春天来的时候，花蕊一定会迎风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