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墨】北京大观园记(散文)
并没多想,跟着挤挤挨挨的游人一起进入了大观楼。入口的门楣上挂有娇黄的灯,泛着渺茫的晕,和屋里的昏暗缠绵着,渲染了一层幽秘和古朴。左面是古董展,右面是金陵十二钗正册人物的简介,站在中间略看,感觉左面和左面的古董真是太无颜色了。低沉着心走向右面,简介中有画像,被玻璃板封盖在墙上,屋内略有昏暗,也遮掩不住此处玻璃反射的清光。此时,金陵十二钗离我是那么近,向前伸手,递去半怀惋惜,想牵住她们,可徒感阵阵寒凉。总觉得自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可不知何时,这大观楼里充满了无声的慰藉。多少脚步声渐渐缩紧,进而转为绵长的沉静。我不怀疑复杂的人格能这样安静地被挂在墙上,可亲眼看到,内心有一脉荒凉,而更多的则是惶恐。曹雪芹将世间十二颗宝玉展现人间,没有告诉人们应该挑选哪个,十二颗宝玉一样珍贵,世人会选哪颗,或者会选哪几颗,全凭他们自己。
这时,楼外好像传来了古老的歌声,低沉苍劲,在这歌声里,我看到了四季轮回,月圆月缺,和莫大的人生悲剧。刺心般的痛袭来,眼神有些模糊了。行尸走肉般挪移着身子,伸出去的手不曾收回,一边游走,一边轻念她们的名字“薛宝钗、林黛玉、贾元春、贾探春、史湘云、妙玉、贾迎春、贾惜春、王熙凤、贾巧姐、李纨、秦可卿。”这些画像,越来越不真切了,明明只隔着一层玻璃,却恍若相隔一世界!我并不感到悲伤,只是有些寂寥,在这一世清梦里,做个寂寥之人,有何不可?竹林品茗也好,高山闻水也罢,只是唯独不能少了书,不能少了书中的“她们”。如今站在这里,无论是升的还是沉的,反觉与她们相隔更远了。
游踪还未尽,心情总该是要平静的。缓步出来,戏台已经上了人。台下人更多,他们不知从哪里弄得板凳,坐在上面,头都不见偏一下。台上的女子穿紫袍,举白巾,坐在红桌旁,应是受了委屈,满脸愁容。男子身穿黑纹黄袍,半抬着手,宽袖垂于风里,黑色的胡子从下巴流到肚子上,一脸的白。他还傲然地仰着头,奸诈之态,惹人生厌。驻足颇久,期间有相声歌剧,概不细说。
绕过戏房,穿过长亭,石板上的屋舍尽是富丽堂皇而又古色古香,从顾恩思义殿出来,又不知过去多久。
面前开阔了,再会沁芳池水,阳光里,细柳垂金缕,波光倾飞阁,远远的沁芳亭艳丽迷人。这边的岸上,白色的石板平整干净,中间部分却白得出奇。上面是一座颇高汉白玉门,说是门是为了形象,实则为省亲碑坊,三个孔,中间最高,都带着烟云浮雕,且是对称得当,下部的略宽略长些,给人以石门停浮在云彩间的感觉。碑顶是雕刻的流金大字“省亲别墅”,两侧有“芳岸”“玉津”四字,后面正上方刻“国恩家庆”两侧“云影”“波光”,远了看,真有浑厚凝重,高达宏伟之气。
步入蘅芜苑,人影憧憧,却格外寂静,清凉之感从四面而来,疲惫之意大减。屋内自是别样雅致,纸窗木榻,云桌兽椅,富贵气象,一洗皆是。有些近视,见三人穿古装,觉得新鲜,待走进了,心猛然慌了下,目光乖巧地落在薛宝钗、莺儿、周瑞家的身上,虽是蜡像,但惹得我惊喜满怀。在她们面前,我们这些人真是要退好些辈了,中国人对长辈应有的道德规范,让大家都不敢太过放肆了。
没个歇脚的地方,腿有些发酸,脚步也自然地放慢。忘记了时间与空间,随性而行,人迹渐稀,枝条叠掩,惜怜住几声风语,紫菱洲、秋爽斋、藕香榭、稻香村、栊翠庵……一些红楼故人的住处,一并安落在俏林俊山里,静待游人踯躅的目光、蹒跚的步履,引其堕入红学的雨墨梦乡中。
我深知已到梦的最深处,心跳放缓,与步伐同率。什么感觉的都在离我而去,什么声音都变得不再清晰,残存的理智告诉我,这是醉了,但决不能倒下的。我觉得我是周公,要诉说一些道理。
孤身幽径,最好选一个雨后的天气,风戏翠叶留宿雨、花叠芳土玉袭人,有阳光扑来,四面皆是七彩,沐浴其中,确可清洗灵魂旧伤。在彼时带有潮湿的静中,定会让我不自轻吟出王维的佳句“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过。”彼时定是满肩欣然与闲适,城市的喧嚣、世俗的杂扰、心神的萧萧与燥燥,都可搁置红尘一偶,不去才理。只愿在阳光下小憩,偶尔几声鸟啼,惺忪睡眼,唯见佳木茏葱,奇花闪灼,可叫人忘了物我。
可若是没有阳光,那会惹人发起另一番动人幽思。阴静荒寒的天把翠林衬出蒙蒙的灰,凉风从小径深处袭来,你会微有冷意。这时候在低首俯瞰,满地落红无数,花草腐朽的味道融入潮湿的空气,风过处,沉叶作响,恍若执绋人的哀鸣。或许会有一个多愁善感之人,延伫你身边,含泪轻吟"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你便可体会林黛玉的眼泪中藏匿的酸苦,也能想象,一位花颜月貌的女子,手执木器,孤身于漫天的花雨之中,含泪深思人生的无常,花落流水,水载思情,愈见飘远。许会吟出柳永的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此处望不到楼阁,自然催人幽思到极致。流水落花本是象征着时光流逝,一场梦,无论美丑,也终有醒来之时。
拖着疲惫的身,许多地方都不想去了,只是低头乱想,傻瓜似地走过了缀锦楼、牡丹亭、花淑。
隔着林子,有杂沓之音传来,一会儿变成了尖锐的嘈杂声,我以为神经有了问题,恍恍惚惚地走错了方向,不小心出了园子。再向前走,方知不然。前方是掩在林子里的游玩处,现代化些,飞镖、丢球、套环、跳跳床……一些娱乐性的项目散落在古雅华贵的园林中。我感到十分诧异了。以前游过颐和园、北海公园、中山公园,里头顶多有些卖烤串,或是些纪念品的小摊,像大观园这样大张旗鼓地建设娱乐地点是见不到的。叹了口气,自家分析了一番。前者毕竟是园林中的老者,蕴含的历史气息也就强烈些,所以人们自然会因对历史的敬畏之情而愈加惜之。至于后者,只是出自现代,供一些闲人观赏娱乐之用罢了。疲惫感愈发浓重了,不由自主地紧锁眉角,坐在石阶上歇息。
那边投球的人不多,各自手里握着网球,向前面不远处的黄色塑料桶丢,扔进去几个就可赢得毛绒娃娃。光是看着,也不错,只是店家的举动颇有心机,让人看了就不愿再看了。我在机器的合鸣声里歇息,尝不到阳光的滋味,四下无柳,自感不到有风,喉咙干涩,恍觉身边皆是灰土。然而在投球的人里,偶然发现一眼秋水,闪着动人的光,光中有甘醇的兴奋和粉红的失望。投进了两个,第三个却总投不进,待到手里空空,她方才嘟起嘴,转过身来。她发现我在看她,睫毛就像小扇子一样扑扇了两下,眼里的羞怒更浓。随即害羞地偏过头,藕臂缠于胸前,紧抿着的嘴轻向上扬,玉靥粉红,宛若桃花。我被吓得赶忙起身,周遭的灰土落了,噪音也一同弱了。脑里浮出王湘绮的半联“莫轻他北地胭脂,看艇子初来,江南儿女无颜色。”此时我是多么希望身在夏季,环绕的林子必是醉人的绿,林间的鸟啼必是牵人的清,绿与清之中掺进几阵微风,那必是怡人的情。人生自不可如初见,但在扎眼的景致中能有幸邂逅一段缘,该是这梦最珍贵的赠予了向前走了几步,心有余悸,又转头向后看去,只见扶桶的店家和花色的娃娃。我有些疑惑,不禁揉了揉眼睛再向前张望,这时我看到了很像她的背影,是她吗?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向前大喊:“喂!等等。”话毕,顿感全身发热,心也被提到了嗓子眼。可是声音恍若滞懈在空中,只是一眨眼,那纤巧的身影便消失得不留痕迹。
转过一弯,见到挤挤嚷嚷的人群,围在一起,里头有一个稍窄却挺高的木台,像老中国吃“柜台酒”的地儿。人大都举着孩子,或骑脖颈,或坐肩头,自然不会在吃柜台酒。大声喊着问,方知有布袋戏。布袋戏又称布袋木偶戏,是汉族地方剧种。在此演出,不无趣味,只是我再无心欣赏。
琼姿花貌,秋水伊人,流落脑海,挥之不去。只想寻一静处,闭目小憩,缓解满身疲惫。观园之景,许多都未曾光顾,黛玉的潇湘馆、李纨的稻香村、探春的秋爽斋、惜春的廖凤轩……心中空觉梦太短,却可怜身病不支。
站在大观园的正门口,影子依旧躺在灰石板上,不见浓些,不见淡些,只是更加倾斜。眼前还是那“曲径通幽处”,羊肠小道却不见向前伸展。身边有脚步声,听不出悲欢,辨不出来去。天上几片云,地上一条影,我站在其中,想把游踪化作一首诗,以“梦”作韵,将其运用得飞花流瀑;想把游园制成一场戏,以“梦”作曲,将其调配地山高水长。天一下变得暗淡了,是云在流动,我的影子终于消失了。挥挥衣袖,无声笑笑,转身而去。心中响起一偈“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