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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草帽下的雨季(散文)


作者:傅菲 秀才,1586.2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908发表时间:2016-03-24 14:09:59


   祖母去世后的那几年,三姑夫的手头特别紧张。我在市区上班,他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找我。高考刚结束,他说,和你商量一下,振刚下半年读书,是选择委培还是补习呢,再补习一年耽误时间,已经补习一年了。他抽着烟,手不时地捏烟头,看看,捏捏,再吸。我给了他三千块钱,说,委培吧。他推脱了几下,收下了,说,这里是一年的工资呢,你对刚刚这么好,他会记得的。留他吃饭,他执意走。他穿一双皮鞋,黑色的,鞋跟鳄鱼嘴巴一样张开,走路吧嘚吧嘚。他说,老三还在江光技校读书,收拾一下东西接他回家。过了几天,振宇到我这里,说起振刚读书的事,说,我爸爸想我出钱,负责学费,六千多块,我出三千够可以了。我说,你不能这样说,他那点工资,你们三个书包背得他喘气都缓不过来,就那么一碗水,哪够抽水机抽呢?振宇在乡政府上班,平时做点小生意,手头留了钱。他说他可能快结婚了,房子在哪都不知道。回钱墩呀,你老房子是古式建筑,很好的。我说。“在钱墩过不了三天,永清会和我妈散伙。我妈难相处,和外婆一模一样。”振宇说。他矮矮敦敦,戴一副黑边眼镜,说,结婚可能要三万块,我只有万把块钱,钱在哪家银行还不知道。
   到了结婚前三天,他给我电话:“我是振宇,我还差些钱。”我屁颠屁颠地跑银行,给了他一万。他说,酒席收到礼金,还你。直到去年底,他才还上最后三千,他女儿都读初中啦。他坐在副驾驶的座位,把钱给我,又拿回去,点一遍,再给我,说:“不好意思,这么多年啦。”他穿一件棉大衣,刚喝了酒出来,可能身子有点冷,手发抖。我拍拍他肩膀,说,说傻话啦。他下了车,站在槠溪大桥头,身子缩在棉衣里,手卷进袖子里,头发有几缕灰白。我想叫他一起去市区吃饭,想想还是算了。我回头看看他,他还站着,打手机,最后在虚光里成了一个光斑中的点。除了每年正月坐下来吃一餐饭,兄弟间都有七八年没促膝聊聊了。开车的学云问:“你不说话干嘛。”我说,烟抽完了,给我一支烟吧。狠狠地吸了两口,我把烟头扔出窗外。烟头翻了几个跟斗,飘到槠溪河里。
   有几个时段,我是一定要回家的:清明,端午,中秋,春节。我几乎不在外面过年,我恪守“父母在,不远游”的传统。父母就是这样,哪怕看一眼孩子都是心满意足的。一个大家族,随便坐坐,有七八桌人。父亲说,吃个饭坐坐,一年总要看上一眼,看一眼少一眼。他发话,没有谁不从的。大姑一家,其实就一个人,大表哥烂铜,他儿子不知在哪家看守所,媳妇跟人跑了十几年都没回家。二姑一家二十来人,三姑一家十几人,自己家里四十几人。庆剑偶尔也来。他至今未婚,没过门的媳妇生下小孩嫁给他人。庆剑在宁波做婚庆公司的主持人,一年四季都是西装革履,头发溜光,口若悬河。三姑的老二在舟山开公司,收入不菲,老三在温州做苗木工人,说话有些结舌,忠厚诚恳。老三前年离婚,问我:“女方离婚,要给我青春损失费。”我说,人都没了,要那点钱干嘛呢,更何况离婚哪有这样的费用,只是财产分割。
   说实在的,有时候我害怕回枫林,怕看见一些东西。今天清明,我陪我母亲聊天,二姑夫来了。他的脚有些中风,拖着步子走。前几年他骑三轮车代步,有一次连人带车翻进水沟里,差点憋死。二姑再也不让他骑了。他走到路口,用右手捂住脸,小孩一样哭起来:“他们抢我的碗,不让我喝酒。”他左手拿着旱烟管。我让座,泡茶。我说,上次我给你买了十五斤酒啊。二姑夫说,十五斤只喝了十来天,还是省着喝。在三年前,他患上老年痴呆症。在十五年前他患上高血压。在二十年前他患上哮喘。在五年前,他彻底丧失劳动能力。我用抹布把他的袖子和前襟擦了擦,说,还是少喝,少喝益于健康,你这个身体不适合饮酒。“老侄儿,你好,你关心我这个老姑丈。”他也没坐坐,吸了一支烟,转身走了。也不是走,而是步子挪开,脚尖靠着前脚跟,挪一步,费劲地转一下上身。他的袖子和衣襟上,油蜡蜡地发亮,菜渍一朵一朵。我母亲说,你二姑嫌弃他,幸好儿子儿媳看重。“人老了,老得路都走不了,不如死了。你看看,他以前来傅家只要三分钟,现在一个小时都不够。”母亲说。二姑怎么可以这样呢,我要讲讲她。我说。有什么可讲的,你做小辈,怎么开口?母亲说,你二姑夫也越老越小孩样,不准吃的东西他偏偏吃,怄气地吃。我一时无语,快步走到路口,给二姑夫两百块钱,牵着他回去。他的手冰凉的,粗糙,皮有疙瘩,葱油饼一样。我想起我家做房子时,他天一亮,手拿钢钎夯地基,用钢钎狠狠地插进焦土里。他打赤膊,浑圆的臂膀握住钢钎,嘿呀吼呀,钢钎深深地吃进土里,撬开礁石。世界上,没有这样坚硬的东西,他的钢钎不能插进去的。他的背像一块巨大的山涧石,雨水打上去,四溅而散——那是一面绷紧的鼓,咚咚咚,棒槌越重鼓声越响亮。我牵着他,觉得他稻草一样轻飘,只是浸透了水,显得笨重而已。他说两句话,用手抹眼睛,呜呜呜哭起来。他的话语浑浊,含混不清,有些词我听不清晰。“酒……”“岳丈……”他的喘气声河水一样漫上他的口腔……他戴着一顶草帽,有一圈外边脱线了,掉了下来。草帽是麦秸编织的,因为破旧,已经秸白色转为黑褐色。有风,草帽掀起来,只戴了半边,我把草帽扶正,又吹掀。他的身上有一种腥臭味,蛇腐烂的气味。十年前,我们都劝二姑夫不要喝酒。高血压,哮喘,喝酒等同于喝毒。他爽朗地笑,说,我怕死干什么?那么艰难的生活我都过来了,大雪天赤脚,雨天蓑衣都没有,爱酒就是爱生活,我始终都是胸膛灼热的,酒都不热爱了,活着有什么意义呢,空欢喜一场。他一个人睡在饭厅后面的房间里,睡到半夜也喝两口酒,剧烈地咳嗽,咕——咕咕——咕——,早上门打开,一股旱烟冒出来。
   枫林,灵山下,饶北河拉开满弓的小村子,夜晚唧唧的虫儿从墙角,从水渠边,从芝麻杆上,从南瓜的藤蔓上,随月亮上升。我躺在床上看电视,母亲一直坐在我身旁。我们都没说话。她双手扶着脸。父亲说,人老得真快,烂泥撑都有四年没来傅家喝酒了,他一个人端一张小桌,趴着吃,一小碗菜,怪凄凉的,吃饭的时候,脑袋都耷下去,筷子夹不住菜,只能有勺子。我转头望了一眼父亲,他的口腔全瘪了,牙齿在某一天跑光了,而我毫无知晓。像一条饥饿的老鼠,打洞偷吃,吃饱了,一溜烟不见踪影。窗外,嘀嘀哒哒,又一年的雨季到来。绵长的雨季,草木葱茏,鱼群在河里悠悠浪游。
   漆黑的夜,雨在下,我静静地听着,河流带走雨水的声音,嘶嘶嘶,悄然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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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岁月是一条永不干涸的河,那些关于亲情的记忆在岁月之河沉浮荡漾,流入心的田园,滋养每一寸肌肤,生命的意义由此变得格外厚重。世界因为有了万家灯火,而变得流光溢彩,这篇《草帽下的雨季》就是一篇情感漫溢的家族命运之歌。作者以熟稔的手法用灵动的文字给我们铺开了一张人物众多关系错综复杂的网,这网中活跃着四代人的生命演绎,家族的兴衰起落,亲人之间的理解帮助,生死轮回的无限感喟,让人读了百感交集。文章写景语言鲜活飘逸,叙事从容沉静不疾不徐,不刻意抒情而情感自在其中,不发表见解而思想自在飞扬。读此文后,我也想对亲人们道一声: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保重!珍惜!佳作!推荐共赏!【编辑:茶语清心】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325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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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茶语清心        2016-03-24 14:12:11
  语言灵动,叙事从容,佩服!感谢老师赐稿流年,期待老师更多佳作,祝创作愉快!
茶样情怀,清逸人生!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6-03-25 09:02:10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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