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海水,咸海水
车风驰电掣般行驶在高速路上,小城镇很快被甩到了身后,庆华忐忑不安,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听天由命了。大约两个小时,女老板把庆华带到了郊外一家精密仪器加工厂。
这是我最初来打工的地方,老板是新加坡人,待人善良。你好好干,这儿离市区远,只要不出去就没事。庆华一颗慌乱的心平静下来,他庆幸遇到女老板这样的好人。
谢谢您,要不是您我都不知道咋办了。谢谢了!小刘的事还望老板斡旋一下,他家里上有老下有少,日子难。老板盯着庆华看了足足十几秒钟,脸儿陡然生出两坨红,实话说吧,我跟小刘挺好的。我会尽自己所能帮他。
庆华就这样隐身在了工厂。十几天功夫,庆华熟悉了工厂,让他庆幸这家工厂还有一个中国人——山东聊城的小阎。他喜欢上了带有电视卫生间的单间,喜欢上了厂区西边靠墙的那块绿茵茵的草坪。每当下班时,他都会去这块草坪踢一会足球,直到大汗淋漓才罢休。
哎呀!你这是抢啥呀!小阎出了宿舍楼转弯走向食堂,没想到与急匆匆的庆华撞了个满怀。对不起,对不起。庆华的脸红到了脖子根,低眼瞅到小阎粉嘟嘟脸蛋上盛开出的桃花,心里说,你要是个子再高点、瘦点就好看了。
看你衣服,净是汗,吃完饭脱下我给你洗洗吧。从庆华第一天上班,小阎就对这个魁梧英俊的小伙有好感。庆华说我自己会洗,谢谢你了!
打这天起,小阎有事没事就爱往庆华跟前凑,无论是上班还是下班,有庆华的地方就有小阎的身影。庆华能感觉出,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小媳妇喜欢上了自己。
你的粉丝这个的。跟着庆华学汉语的当地小伙子操着生硬的中国话,对庆华竖起了大拇指,老师,嘿嘿,女朋友?庆华看着在球场边对自己行注目礼的小阎,抿嘴一乐,不是,我老婆孩子在国内。小伙子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连说NONAO,这里开放,没问题。小伙子的话让庆华的心死水微澜,正直壮年的男人谁个不想女人?只是,一想到在家的老婆儿子,他眼里的亮光暗了下来。
八月十五这天晚上,小阎拿着在街上买到的月饼和啤酒敲开了庆华宿舍。这是庆华出国后在异乡过的第二个八月节。他想起了白亚辉,感觉自己对不起这个一起出来闯荡的朋友,当时小翻译说两个人一起走目标太大,怕砸了自己饭碗。
来来来,喝酒,喝酒。今晚不醉不归。炎黄子孙的血液在他们血管里沸腾着,这一刻,他们是身处异乡最亲的人。
几瓶酒下肚,有些醉意的小阎摇摇晃晃地走到了窗口,她想看看夜空上的月亮,想看看国外的月亮是不是两样。哇!哇!华哥来看啊,好大的月亮啊!小阎趴在窗口,她想起了刚满2岁的女儿,想起了白发飘飘的父母,想起了那个狠心抛弃自己和女儿的负心汉。呜——呜呜。小阎哭了,边哭边说,哥,我想家了。身在异乡谁不想家?庆华眼圈发红,上前抱住了小阎。压抑的哭声穿过夜幕,打湿了月亮……
庆华想托来工厂拉货的进口商发一封给魏杰的信,告诉她自己很好,不用记挂自己,等挣足了钱就回去。小阎说,华哥,你跟我不一样,别暴露了自己。信得过我就把信装进我给妈妈的信封里,到了家再给你寄出去。庆华想了想也只能如此了。
转眼到了冬天,干燥的风天天吼叫着,出国两年的庆华没有见到一朵雪花。心想,还是北方好,这个时节都不知飘过几场雪花了。当小刘开着奥迪拉着女老板来看庆华时,庆华傻眼了,看着女老板鼓起的肚子,心里骂开了,小刘啊小刘,你他妈是人吗?你难道不回国了吗?你咋不想想在家苦苦盼着你的父母和妻儿?你忘记自己是中国人了吗?庆华握紧了拳头。
庆华,不瞒你说,我这辈子都不打算回国了。你哪天回国,替我去看看他们吧,就说以前我们同过事,后来没了音信。看着小刘一张一闭的嘴,庆华不顾女老板在眼前,照着小刘的脸就是一拳,说,这一拳是替你父母打的。说完又是一拳,这一拳是替你老婆打的,这一拳是替你儿子打的……
小刘没还手,就那么静静地盯着庆华红红的眼珠,鲜血涌出他的嘴角,与他淌下的眼泪融在一起,一滴一滴砸向大地,黄色的泥土上,一朵血染的尘花绽开,又一朵血染的尘花绽开……
小阎端着饭盒进了庆华的宿舍,剜了一眼躺在床上出神的庆华说,别人的事你能管得了吗?起来吃饭。说着她伸手去拽庆华。庆华一下子挡开,说去去去,我烦着呐!小阎眼圈一热,扑在庆华身上。你这是干嘛?起来,起来。庆华试图推开小阎,手在不经意间碰到靠在自己身上的那对胀鼓鼓的大奶子,他胯下的物件一下子弹起,久违的性欲呼之欲出……
第二天上班,一起工作的当地小伙子阿发盯着庆华嘿嘿笑,庆华说你笑什么?阿发趴在庆华耳边说,老师,昨晚你们俩这个,是我关门。阿发跟着庆华学说的中国话有些结结巴巴。庆华看着阿发手势,脸火烧火燎,低头打开了机器开关,说,到点干活了。庆华恨自己的糊涂,这样一来自己和小刘有什么区别?
那天起,庆华有了一个习惯,只要进宿舍就锁上门。他怕了小阎,感觉自己犯下了滔天大罪,不能再做对不起老婆的事。
你天天关门那么早干什么?站在庆华机器旁,小阎小声问。
我……我……不想对不起老婆。你也别对不起老公了。
我没有老公。小阎气鼓鼓走了,那怨恨的眼神让庆华心里打了一个激灵。从此,小阎再也没去找庆华,就是打了对面,也是把头一低,匆匆而过。足球场上没了小阎那双爱的目光追随,庆华感觉些许失落。
老师,你们?阿发看不懂庆华和小阎的关系了。庆华嘴角浮上一丝笑,说,不想再伤害她。
老师,脑袋木头!阿发摇着头,走向自己的工作台。
你真是狠心,这两年多一点音信也没有,我以为你不要我们娘俩了呢。我妹说,她邻居男人十年前就出国了,到现在也没回来。魏杰幸福地依偎在庆华怀里,述说着相思的煎熬,曾经被泪水泡咸的心被甜蜜浇灌出幸福的花朵。庆华心说,我写了啊,难道小阎骗了自己?他的思绪飘到异国。
谁也没想到,那个看着温文尔雅的老板会赌博,工厂,一夜间破产。
庆华宿舍,小阎眼泪婆娑,庆华皱着眉低头不语。屋内的空气异常沉闷。
哥,我要回国了,你能抱抱我吗?小阎打破了寂静。庆华的心颤抖了一下,沉思片刻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迎着小阎祈求的目光走向床边。庆华告诉小阎,自己不能回去,买房子的钱还不够,再熬两年,回去把车和房一起买上。
小阎说,嫂子真幸福。哥,我祝福你们。俩人就那么静静地抱着,静静地吻着,静静地感受着彼此的心跳……
离开工厂的庆华徘徊在城市的黑夜里,他要十二万分提防那些有着警犬鼻子的警察。五天过去,庆华没有找到新的工作。他想起了小刘,本不想再理会这个自私自利的人,现实境况让他无奈,他只好硬着头皮走向方圆餐馆。
门童还是那个门童。看到遮遮掩掩的庆华,门童愣了一下,把他拉到门外边,小声说,大哥,你快走吧,刘哥不在了。不在了?你知道他去哪了?你们老板呢?庆华想小刘和女老板的孩子也应该两岁了,小刘能去哪?
天堂。门童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刘哥是被人活活打死了。打死刘哥那人是老板孩子的亲生父亲。我们老板人现在香港。
啊!?庆华晕了,闹不懂这里面的故事,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么没了?大哥,那人有背景,警察说刘哥是突发疾病而亡。大哥,你快走吧,别让那人看到你。
西方经常吹嘘人权怎样怎样,这样鲜活的生命说没就没了,天理何在?人权何在?想到小刘,庆华毛骨悚然,眼泪不觉流了下来。为了掩人耳目,他租住在一家旅店的地下室,这里聚集着许多像他一样从世界各地来此打工的偷渡者。几天来,庆华深居简出,趁着蒙蒙夜色外出,披着星光归来,完完全全成了一个夜行人。
这天,跑了大半夜的庆华十分困乏,进屋后头挨着枕头就睡着了。哪曾想,刚进入梦乡,就被一阵乒乒乓乓的敲门声震醒。警察?惊恐万状的庆华一下子爬起,推开半截小窗户,敏捷地爬了出去。门,被人一脚踹开,几个警察蜂拥而至,直奔床铺,看到打开的小窗户,一阵杂乱的脚步又冲了出去。此时,庆华已经隐蔽在旅馆旁边一棵粗壮的法国梧桐上,浓密的叶子遮盖住了惊慌失措的庆华。透过叶子缝隙,他看到地下室走出一串人,个个双手举过头顶。庆华摸了摸自己衣服,暗暗松了一口气,要不是自己跑的快,要不是这棵大树,今晚自己一定也会成为这一串中的一员。庆华后悔没有跟着小阎一起回国,自己这样东躲西藏到何日?
警车鸣笛,闪着刺眼的蓝光驶向出街道。庆华吊着的心有了些许平静,低头,发现一辆卡车就停在大树下,雨布散乱地堆在车上。有了。爬下树的庆华消无声息地用雨布把自己裹了个严实。
天微微亮时,卡车出动了,一路颠簸着驶向郊外。熟睡中的庆华感觉有些气闷,使劲一躬身,将头探出雨布,他看到几框蔬菜压在身上。要是车主装的菜再多点,自己是不是永远就睡过去了?这样一想,庆华吓出一身冷汗。哎!看来以自己的身份想找一份工作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老师!?停下车要搬蔬菜的司机愣住了,他看到了庆华伸出的脖子。
是你?!呵呵,我们真有缘。这个司机不是别人,就是跟着庆华在工厂学汉语的那个当地人——阿发。
庆华就这样进了阿发大哥家的牧场。在牧场一干就是一年多。
2005夏的一天,庆华一大早就被阿发叫起,让他跟着自己去市里送鲜牛奶。庆华想也没想就跟着去了。这天,天格外闷热,太阳高高挂在天空,炙热的光芒让人难以招架。卸完了奶,庆华已经大汗淋漓,他顾不得擦,接过阿发递来的纯净水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Credential!突然,庆华身边传来一声呵斥。庆华一听,心说坏了,冤家路窄啊!纯净水“啪嗒”掉在地,他慢慢回转身子,两名警察正瞪着他。
Credential!
庆华听不懂,扭头看向呆愣着的阿发……
在外漂泊了近五年的庆华被遣送回了国。
天亮了,醒来的儿子看到妈妈身边躺着一个黑脸、长头发、大胡子的男人,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大喊着,妈妈,坏人。妈妈,坏人。
魏杰忽地坐起,抱过哇哇哭泣的儿子说,儿子,这是你爸爸。你不是天天要爸爸吗?快叫爸爸!庆华想抱过已经长大的儿子,儿子惊吓地搂住魏杰的脖子,像贴皮虫一样紧紧贴在魏杰身上,小脸扭到了魏杰身后,闭着眼睛哭泣着。
昨夜的黑影里,魏杰没有看到庆华骇人的相貌,今儿一看着实吓了一跳,你咋弄成这样啊?人不人鬼不鬼的。看看把被子和枕巾都弄黑了。快起来洗洗澡,去把头发理了。
庆华嘿嘿了一声,说,出了机场,进拘留所呆了一周,为省车费,我爬煤车回家的。
啊!你进拘留所了?他们没有为难你吧?庆华说没有,咱出去就是为了挣钱,也没做其它违法事,就罚了五百。
那就好,你不说我还忘了问,这几年你把钱存哪了?一说到钱,庆华的眉梢一下子吊了上去,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说,你等等,我拿给你。他一撇腿下了床,把扔在门后的一个破旧的帆布包拿到魏杰眼前,“刺啦”一声拉开了拉链。
庆华抿着嘴拿出一包东西,打开报纸,一张张美元像三月桃花雨轻轻飘落在洁净的床单上。魏杰眼睛瞪得滚圆,脑子一片空白。
看看,有十几万美金呢。发了工资我就存在卡上。到了咱这县城,我才去银行提了出来。庆华的语气充满了自豪,腰杆崩得直直。
魏杰扑闪着大眼睛,惊喜万分看着那绿色的美金,妈呀,这是真的?这些钱都是你挣的?她用手扳过儿子的头,抓起一把美金塞到儿子怀里,儿子,看看你爸挣的这些钱。看看,快叫爸爸啊!
儿子拨浪鼓一样摇着头,用小手一推,嚷着,不要,不要,不要,我要爸爸。他不是我爸爸,不是我爸爸……
可惜总觉得时间不够,以后有时间还是多来读读这样的文章,向老师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