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为什么你觉得他会杀了你？”
　　 “但凡和他有过亲密接触的女子都死了。而且……”月容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既然来找我，必然要言无不尽的，否则很难让我信服你，你也不必怕什么，你来这里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月容近来的脸色有些憔悴，又怕人认出来，把自己裹在一身暗色的半臂衫里，此刻到像是有病容。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说出来：“陆公子说，会杀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一定是我。”
　　 李相如端茶杯的手停住了，虽然是低垂着眼帘，仍旧可以从闪动的睫毛里读出不可思议的情绪来。
　　 “李小姐？”月容轻轻唤了她一声。
　　 “如此看来，陆公子对你来说是个危险的人物。”李相如仿佛认命般地叹了口气，嘴角仍旧透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是的，我实在是没有什么别的法子了，希望李小姐可以帮帮我。”
　　 “这没问题。”李相如站了起来，走出门外，外面有一两只鸽子飞了过去，还有潺潺的流水声，一片祥和。
　　 她对着里面的姑娘柔声说道：“我有些东西让你看。”
　　 五奈何
　　 陆子言在夏天夜晚闷热的小巷里徘徊已久，月容的失踪让他心伤不已。
　　 他想起这个眉清目秀的女子，想起她温婉的歌声，想起第一次见她时那不知所措的眼神。
　　 每一个回忆都像一把利刀划过心脏。
　　 是她！竟然又是她！可恨自己晚了一步，可恨自己最早的心软酿成如今的大祸，害了月容。
　　 那个魔鬼！一定要杀了她！
　　 初见李相如的时候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小女孩儿的模样到还是可爱的，不吵不闹，就是在看到陆子言后，用她大而深幽的眼睛望着他，盯得人背后发凉，半响才口齿清脆地说：“子言哥哥，你是我一个人的。”
　　 那个时候只觉得李相如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儿，并未想其他，直到那天她伤了自己的奶娘，只是因为她看见奶娘把自己抱在怀里，当时就把手中正在把玩的月季花狠狠扔在地上，晚饭过后去奶娘房间找她，这才看见她满脸伤痕，陆子言和奶娘从小就亲，此时一再追问是谁干的。
　　 奶娘用手抚了抚他的头发：“陆公子，听奶娘一句话，以后万万要小心李家小姐。”
　　 陆子言才明白这么小的姑娘，竟散发出一种让人望而却步的危险气息。
　　 相如这个名字从小就成了一个可怕的噩梦，并且她无时无刻都在窥探着自己。
　　 直到看到月容的那一天，陆子言爱上了这个姑娘，但为了确保月容的安全，只能压抑心中爱意。
　　 随着大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陆子言萌生了逃脱的念头。
　　 他想了很多很多方案，在痛苦之余，向夜莺这个侠义的女子倾诉后，夜莺决定帮他。
　　 他也许诺，会帮夜莺赎身，多方努力下，终于打听到有一个柳依依姑娘做人皮面具做得惟妙惟肖，他决定去拜访这位柳姑娘，以换脸的方法求得自己和月容逃离这里，远走高飞的愿望。
　　 谁知道，这两个姑娘都死了。
　　 陆子言喝了酒，满脸悲切的神情，不顾家丁的阻拦，向着门外走去。
　　 月容不知道，这李家的池子下面竟然还有一间密室。
　　 李相如端着蜡烛，她把丫鬟都拦在外面，从假山的蜿蜒小道里，绕了几个弯儿，就走下了石阶，有水滴滴答答地落下，空气十分潮湿，阴风阵阵。
　　 “李……李小姐？”月容心里充满了疑惑，这里的环境让她害怕。
　　 “只有这里可以保护你，相信我。”
　　 李相如的声音柔柔地，月容从后面看她，忽然觉得她的背影像是沉寂千年的女鬼。
　　 又走了一会儿，前面出现昏黄的亮光，月容却一点儿也不想再走了，她觉得那里通往阿鼻地狱。
　　 灯，被一盏一盏点亮了。
　　 面前的一切，直让人胸口发闷。
　　 李相如开始一件一件介绍自己的战利品。
　　 “这，是夜莺的眼睛，子言总说她的眼睛会说话，可我不喜欢，所以我就把它挖了出来。哦，对了，还有柳依依的双手，我躲在屋外偷看他们两人见面的时候，曾听到过子言夸她手巧，我很生气，所以我就把这双手砍了下来。还有这个呢，这个是子言十四岁的时候曾同别人谈起过这个女人秀发如瀑……咦？你站那么远干什么？”
　　 李相如笑着过来拉她：“你站那么远怎么看得清楚？”
　　 月容的思绪突然变得空白，好像一张皱巴巴地被揉捏过的宣纸，她只觉得空气里都是血的味道，随着李相如的逼近，她默默地往后退，不小心趔趄了一下，却撞到了背后冰冷的石墙，她讶异地转过身去，后面竟然没有了出去的路。
　　 李相如张了张口：“你逃不掉了。”
　　 “你，逃不掉了。”这句话或许是月容在这世界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六寂灭
　　 陆子言第一次用刀抵在女人脖子上，他的眼里有火焰在燃烧。
　　 “说！李相如在哪儿？”
　　 李相如的贴身丫鬟从未见过未来姑爷这么生气，她瘦小的身躯瑟瑟发抖，抬起手指了指假山。
　　 “小姐在那里。”
　　 在看到月容的那一瞬，陆子言彻底爆发了，月容苍白着脸躺在这水下密室的石棺里，石棺仿佛是为她量身打造的，注定了这个女人将要死亡的命运。
　　 难道真的来不及了？
　　 他尽心尽力保护的月容，他不敢触碰怕给她带来不幸的月容。
　　 就只是昨日，他还可以触摸到的灵魂，今日却永不能相见。
　　 他抱着月容仰天大叫了一声，满脸泪水。
　　 李相如被甩开很远，脸擦在地上，有血痕。
　　 她仍旧对着他笑，笑容里有泪：“子言，你怎么了？你不爱我了吗？”
　　 “我再说一次，我从来从来都没有爱过你，我——恨——你！”
　　 “是因为这个叫月容的女孩子吗？”
　　 陆子言怀中仍旧抱着月容，他转过脸，直视她的眼睛：“李相如，你从一开始就错了，并不是你杀了所有和我有关系的女人，我就会爱上你，你醒醒吧，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和一个害死那么多人的疯子在一起！”
　　 李相如先是满脸的不可思议，接着表情又化为冰冷，她冷笑着：“子言，你喜欢月容的全部，我就要毁了她的全部。”
　　 “我要杀了你！”陆子言握紧了拳头，刀已出鞘，发出嗜血的悲鸣，一切似乎都到了该了解的时候。
　　 李相如站起身，盯着月容的身体，眼睛是红色的，浑浊不堪：“你看，这个女人并没有死，我怎么会让她这么轻易就死了呢？她只是昏迷了。”
　　 陆子言慌忙探了探月容的鼻息，确实还有微弱的呼吸，心里稍微松了松气，随即拦腰将她从石棺中抱起，当务之急是要救月容。
　　 “你要带她去看大夫？别开玩笑了，只有我能救她。”
　　 李相如拿出一个棕色的瓶子，向他晃了晃，道：“这是苗族的盅虫，想必你也听说过，我已经喂她吃下了，只有下盅的人才知道如何解。”
　　 陆子言停下了脚步，他知道蛊虫的厉害，这种从南诏传来的恶毒无巫术，如果无法解毒，月容将会被这种虫子啃噬的体无全肤，且是在意志清醒的状态下，亲眼看着自己一点一点被吞噬，甚是阴毒。
　　 “你想怎样？”他的怒火未息，怀抱里柔弱的女子，让他心头紧了一紧，语气缓和下来。
　　 李相如走了过来，用手抚摸着他的脸庞，又在唇上几度流恋。
　　 “陆子言，我想你搞错了一件事情，你爱不爱我并不重要，我要的只是你在我身边就可以，我要的，只是你只属于我一个人。”
　　 陆子言的牙齿几乎要磕碎，却对这女人产生了一种无端的恐惧。
　　 “你的表情并没有一点悔改之意。”
　　 “这句话应该送给你自己。”
　　 “别这么和我说话。”李相如又俯首摸了摸月容的脸。
　　 “要不是你一直想逃离我，怎么会有这么多女人丧命，啧啧，还都这么年轻。”
　　 “你我之间不需要说这么多废话，你愿意，我便陪在你身边。”
　　 李相如嘴角微微上扬，忽明忽暗地灯光又闪了一下，她靠近陆子言，嘴唇几乎要碰上他的唇：“你终于聪明了一回，我会给她吃下忘情丹，让她忘了你。但她的毒会在她身体里一辈子。我随时可以让她死。所以，你要陪我一辈子。”
　　 残月冷如霜，寒气逼人。
　　 七幻影
　　 山风凛冽，大雪即将封山，一个男人在漫山雪野中前行，一个脚下去就埋了半个身体，他的脸上用裘皮包住了，只露出两双眼睛，他抬头看了看前面，马上就到自己的家了，家里很暖和，有热水，有皮毯，可以喝一杯热热的羊奶，暖和极了。
　　 最重要的是月容在等自己呢。
　　 “吱……”
　　 男人推开了门，抖落一身的寒意。
　　 “幸亏出门时我把屋子烧得热乎，今天天冷，我不在，你又不会烧火，害怕冻着你呢。”
　　 他把外面的一层衣服脱下，挂在门口，开始往炉子里添火柴，继续道：“马上要封山了，今天什么也没打到，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咱们后屋里面的羊也足够过冬了，封山最多不过数个月，柴火也够，如果你想吃什么我今天下山给你买些回来。”
　　 添完柴火后，他来到女人床前坐下，抚了抚她额前的一缕头发，又拿手背蹭了蹭女人的额头。
　　 “不过我们月容乖得很，什么都不要，你说对不对？”
　　 随即眼神又暗淡：“我倒是很希望你能吵我骂我，给我要首饰戴，给我要糖人儿吃。”
　　 陆子言脸上的胡子已经蔓延的不像话了，谁曾想到一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能让自己变成一个隐居山野的猎户呢？
　　 过了一会儿，他拿起一个琉璃罐，里面是几个如拇指大小的花朵，浅粉色的纹络，精致又脆弱。
　　 这花朵放进正在沸腾的药罐，瞬间满屋子清香，熬出来的汁水都带着一种幸福又甜蜜的味道。
　　 月容就靠这个维系生命。
　　 当年的他毅然决然走出了李相如那座隐秘的地下牢笼，他无法抑制自己的厌恶，他觉得凡事所造成的毒，都亦有可解之法，他低头吻了吻月容的额，他说：“乖，别怕，有我在呢。”
　　 寻遍万千神医，只得一个可保毒性不发，却只能沉睡方子，那就是奇药冰莲。
　　 只存在寒冰苦寒之地，盛开在大雪酷降之时。
　　 于是，他带着月容走到了山里，所经历苦楚自是不提，所幸的是真的让他找到了。只是要辛苦月容了，不得再欢颜笑语。
　　 冬天的山里，夜晚来得很早，到半夜的时候窗户开始晃得厉害，“咔嚓咔嚓”的声音过后，竟然被冷风吹开了，雪花一下灌了进来。
　　 陆子言被这声音惊醒，他立刻起身用被褥裹住月容的身子，捡起掉落的窗户，翻出斧头和钉子，逆着风，试图抵住这严寒，无奈风疾雪厉，像刀子一般搁着他的双手，忙碌了大半天后未果，他愤怒地扔掉了手里的工具，眼圈红得发紧。
　　 这个时候，他竟然想起来了李相如。
　　 “跟我回去吧，何苦呢。”
　　 该来的迟早会来，他叹了口气，颓然坐在地上，背后是一个披着紫袍的女人，外面的树影随着她的长发飘来飘去，她走进来，撩起床上的被角。
　　 “你能用雪莲撑她这么久，也实属不易，不过……”
　　 她用脚拨了拨床边的琉璃罐，“也到了该结束得到时候了，现在她的死活在于你的选择，你也不能太自私了些。”
　　 是的，是他的自私，是他满含的深情，牺牲了一个女人。
　　 琉璃破碎，人时已尽，人世还很长。
　　 八风声
　　 “月容，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知道，你是我最喜欢的人！”月容拉着子言的手，指指远方：“那里是什么地方？”
　　 陆子言望向那座水上长廊，纱帐飞舞：“那里是梦结束的地方。”
　　 “你说什么？”月容正沉迷于花团锦簇的春天，她嬉笑地跑来跑去，并没有看到陆子言悲切的神情。
　　 她身体里的毒已经解了大半，却忘记很多东西，醒来第一眼看到陆子言，就放心缩进他怀里，瞪大眼睛瞅着别人，谁都不相信又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子言，你说我为什么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偏偏记得你呢？”
　　 “你说呢？”
　　 月容歪歪头，俏皮的抿了抿嘴：“我以前听人说过，月老手里有根红线，他把有缘分的人都绑在一起，这样，即使经历了生生死死，也会在一起的，我觉得我们身上就会有那根红线，你仔细看看是不是有？”
　　 她把手抬起来，迎着太阳，转起了圈，像是脱了茧的蝴蝶，她那原本的如同美好少女的性情，在这模糊的恋爱里，展露无疑。
　　 这时间如果能在这旋转中静止，会是多么醉人的事情。
　　 陆子言心中苦涩，兴许的的确确有那根串联缘份的红线，只是在红线的尽头挂上了散不去的阴影。
　　 “子言，你听！”月容把手抵在耳边，“有声音从那里传来。”
　　 那里，就是那座水上长廊。
　　 “你听到了吗？那是什么声音。”
　　 陆子言神色悲凉，眼睛暗淡下来：“那是风声。”
　　 他和李相如的约定谁也不会忘，当有风声从水廊传来的时候，月容就要离开了。
　　 条件是月容完好无损的离开，代价是无知的离开。
　　 无知即是无忆，无忆即是相忘。
　　 哄了闭眼的月容，陆子言起身离开的时候，月容又睁眼拉了拉他的衣角。
　　 “你要走了吗？今夜这里鬼气森森的，我睡不着。”
　　 陆子言回过神：“那我陪你，要不要听故事？”
　　 “要，”月容把头又枕了回去，乖乖躺下，随即又欲言又止了一番，终于鼓足勇气，道了一句：“我能拉着你的手睡吗？”
　　 陆子言伸出手覆住她的手，月容只觉得他手心冰凉，却又全是汗水。
　　 蜡烛烧了大半，陆子言看着熟睡的月容，悄悄抽了手。
　　 又一阵风吹了过来，他心中叹气，到了明天，我们便要永远的分离了，你一定一定要过得幸福。
　　 这一瞬间，心中空落，似是前生旧事，菩提往生，都再也不重要了，只要你过得幸福，只是你。
　　 后记
　　 秋风多，雨相和，冷风戚戚。
　　 月容的头时常会痛，记忆丢失了一部分，似乎是关于一个男人，又似乎是关于一个女人。
　　 姑妈告诉她，她消失了一年多的时间，在一个灰蒙蒙地早晨昏迷在家门口，醒来后发现似乎撞到了头部，所以有一部分记忆消失了。
　　 月容只觉得诧异，这种事情竟然会发生在自己头上。另外，她的身体也确实总有些不适，虚弱了很多，也像是睡了很久，她疑心是撞到头后的后遗症。
　　 初秋的天气已经凉了，镇上的人开始讨论一件喜事，是陆家和李家磨了多年的亲要结了，听说新郎和新娘还是青梅竹马，郎才女貌呢。
　　 两户人家都是有名望、有地位的家族，喜事自然格外热闹，似乎整座城都轰动了。
　　 那天的天气却并不是很好，还有下雨的迹象，月容倒不是很在意这件和自己没有几分关系的婚事，她垮了个篮子在街边挑些蔬菜，卖菜的老伯突然指着前方高声说：“哎呦，新郎官来了！当真是一表人才呢。”
　　 月容这才抬头看去，人群中，一个有着深邃眼睛，高挺鼻梁的男人坐在马上。大喜的日子，却能从表情里看出无尽的哀伤。
　　 她望过去的时候，男子的眼睛也正看着自己，月容有些怔怔，她疑心自己看错了，却又觉得这个人是很熟悉很熟悉的一位故人。
　　 卖菜老伯把找她的钱放到她手里，她觉得这些场景有些熟悉，似乎在很多年前，有个男人也曾往自己手心放过钱。
　　 她摇了摇头，嘴角弯了弯，拿起菜，从巷口回家了。
　　 陆子言望着那渐远的模糊身影，霎时，心里泪雨滂沱。
　　 眉梢寂寞，两处茫茫皆不见。
　　 唯一得到满足的，或许是坐在马车里，纤白明媚的新娘。
　　 她要的，看来都得到了。
　　 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