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当地的老人们讲，那个游击队长真是厉害，在没有伤亡一人的情况下，全歼了日本人的一个班。后来打扫战场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个人会开汽车，没办法，只好叫人把附近的村民们喊去，把粮食也分给老百姓了，又雇了几头牛，把汽车拉到了河湾，堆上柴火给烧了。
　　 当马化龙他们拿着缴获的枪支弹药撤走之后，附近的村民们便从鬼子的尸体上扒衣服，那衣服可是珍贵的很，都是羊皮大氅，黄布军装，除了“踢死牛”鞋被游击队穿走后，其它的全被老百姓剥了一个精光。令人奇怪的是，当他们剥衣服的时候，有一个日本人胸前缠着好几层白布，于是，他们便赶忙往下拽白布，没想到，拽到后来，竟然蹦出两个大大的奶子，他奶奶的，原来这个日本人竟然是个女的。当时人们那个奇怪的呀，眼睛瞪得老大老大，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按说马化龙打了如此胜仗，回去后是应该受表扬的，谁曾想，当他们撤退回山西的时候却受到了严厉的批评，并且给予马化龙撤职处分。原因就是无组织、无纪律，没有报上级批准就擅自行动，特别是与国民党部队有联系，要重点调查，必须说明缘由。
　　 马化龙那个冤枉啊，由于性子刚烈，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大队政委吵了起来，于是便被关了禁闭。那年头，作为一名共产党员，私自与国民党来往，那是要被当做叛徒而杀头的。也幸好，他根红苗正，父亲又是死在了日本人手里，查来查去也没有发现有出卖组织的嫌疑，私自借枪也是为了报仇，故而关了一个星期后被放了出来。
　　 而他的那个结义兄弟丁国英却惨了，身为国民党的军官，竟然私自把枪借给共产党游击队，这个罪名就大了。于是，被情报处的人严刑拷打了三天三夜，全身的皮肉几乎是没有一处的好的，都是皮开肉绽。可是丁国英就是不松口，只是说，借枪是为了给乡亲们报仇，为了打日本人。也幸亏营长出面作保，也幸亏马化龙把枪也及时还了回来，因而也就保住了一条命，被开除了。
　　 据老人们讲，丁国英从部队回来的时候，像一个死猪一样，只剩一口气还在喘着。是他那在北同蒲线当护路队的兄弟丁国雄把他收留在家。由于身上都是伤，不能在炕上躺，因而只能用白洋布做成了一个网兜，把他吊在了房梁上，然后用羊奶一口一口地喂活了。那时，他兄弟媳妇刚生了一个女儿，但是，仍然不顾自身的产后体弱，没明没夜地亲自照看，用了将近半年时间，硬是把他的命从阎王爷哪儿救了回来。
　　 这兄弟二人几乎是同样的下场啊！
　　 说起来，他们还有一个叩头兄弟，那就是共产党广灵县县大队的副队长齐红。小的时候，他们三人虽然不在一个村子，但是却相处得很好，整天在一起放羊、打猪草、拾柴火，因而在渐渐地长大后，就拜了把子，成了结义弟兄。当然了，肯定会有一番仪式的，他们学着桃园三结义的样子，撮土为香，喝血为盟，然后便说什么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等等这些古老的话语，于是便定了生死合约。
　　 谁曾想，在当兵的问题上出现了不同的意见，老大马化龙当了共产党马家村的村长，加入了敌后武工队。老二丁国英却加入了国民党晋绥军，没几年成了排长，老三齐红当了共产党县大队的副队长。那年月，表面上国共合作，也没什么冲突，但是暗地里却是互相防备的甚严。
　　 最为好笑的是，有时候，一个村子里竟然有三个村长，分别是共产党的、国民党的以及日伪任命的。村子里的村民们，不管是哪个村长传出了话，都必须听。因为说不准哪一方的人会得势，那年月，八路军、晋绥军、日伪军、土匪等等各路人马轮流穿梭，今天你来了，明天他走了，弄得是昏昏然不知所以然。
　　 村民们不讲政治，可是村长们却是暗中斗得你死我活的。就像这马家庄的三个村长，共产党的马化龙，国民党的付日全，日伪维持会的佘丙辰。这三个人，分别是村子里三大姓的大户人家的子弟，他们分别代表了不同的政治派别与势力，故而虽说是一个村子里的老乡，但是却在暗中斗争得相当厉害。
　　 小队长被撤职了，但是村长还当着呢，马化龙虽说是一肚子委屈，但是事已至此，只好忍气吞声了。当他听说自己把丁国英连累的差点死了的时候，心生愧疚，忙着跑到丁国雄的家中，弟兄二人见面后是放声大哭。促膝长谈了三天三夜，说不完的酸甜苦辣咸，道不完的一肚子委屈与苦水，最后，硬是把个丁国英拉拢到了共产党的这边。
　　 “吃饭哇，嗨，看您今天高兴的，又给讲啥呢？”我妻子的催促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我一激灵，便发现天色已晚，到了吃饭的时候了。于是我便说：“妈，原来我大姥爷与我爷爷是拜把子兄弟呀，呵呵，您不说，我到现在也还不明白呢！”
　　 “可不是嘛，那个齐红是妈妈的三舅，你应该叫三舅姥爷，他们三个是结拜兄弟，最后都当了共产党！”妈妈兴奋地说着。
　　 望着妈妈那逐渐开朗的面容以及满头的白发，我的心中却是疑问多多，上辈子的人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会落得如此的结果？父亲活着的时候，为什么只讲个片片断断而不像妈妈这样完整地叙说？这里面究竟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谜一样的故乡，谜一样的家。
　　
　　 三、三湾子的烈士
　　 惊蛰的时候，大舅来了。
　　 亲不亲，故乡人，何况是亲兄妹，可以想像得出，那是一种什么样子的场面。兄妹相见，不免唏嘘长叹、抱头痛哭，无非是感叹人世间的生离死别，人生的短暂与蹉跎。
　　 待到他们二人情绪平静下来的时候，我才能插上话，问候一番。
　　 好多年不见，大舅已经像个老头子一样，苍老得不成样子，与我记忆中的那个年轻的大舅来讲，真是天差地别，可见岁月不饶人啊！
　　 我们这里的乡俗是惊蛰吃梨，故而我便给大舅端上了一盘上好的鸭梨。虽说大舅年老了，但是牙口还好，于是，他一边吃着一边给我讲了一些我想要听到的事情，
　　 “看着你们弟兄一个个生活得挺好，大舅也就放心了，没想到啊，呵呵，没想到，如果你爷爷还活着的话，他肯定会乐得合不上嘴的，唉，……”大舅的话语一下子开了一个好头，于是我便好奇地问道：“大舅，你知道我爷爷的事情？”
　　 “当然了，呵呵，听你姥姥说……”他一边吃着，一边含含糊糊地讲着，跟我妈妈一样，一张嘴就是听你姥姥说，这让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笑是好笑，但是，故事却让我很入迷。
　　 “那是1944年的夏天，大舅那时候刚刚记事，记得好像是六月天，嗯，就是，舅听你姥姥说就是那一月……”
　　 六月的田野，庄稼碧绿，野花烂漫。正午过后，太阳还是毒辣得很。瓦窑村的村民们像往常一样，歇晌起来，便聚集在西头丁国雄家的大门洞前歇凉。
　　 正在人们谈论的起劲的时候，猛然间就发现，从大路上开来了一队队伍，于是，人们急忙叫喊着，像惊弓之鸟一样，忙不迭地往自己的家里跑。最后，还是丁国雄的女人眼尖，看出来这支队伍穿的是清一色灰布军装，就对那些跑动的村民们喊起话来：“别跑啦，是八路军！”
　　 村民们一听是八路军，于是便一改慌张的样子并且露出了笑脸，都又重新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对着队伍说笑了起来。八路军，那可是他们见过的最好的队伍，甚至于比本县周家窑的那个大刀会都对老百姓好。八路军从不骚扰村民，因为他们是共产党的队伍，走到哪里，便给哪里的老百姓挑水、打柴、扫院子，打土豪、分田地，真是穷苦老百姓的救醒啊！故而，当他们看到是八路军的时候，便兴奋得不得了。
　　 只见这支队伍旋风般地跑进了村子里，随着一阵哨子声响起，在传令兵的喊叫声中，村子四周布置了警戒哨，然后，呼啦啦地便散开在街道的两旁休息起来。村民们回到家里烧开水，用自家里的瓦罐盛着端出来给这些当兵的喝。
　　 正在热闹的时候，村外又来了一伙队伍，这伙队伍可不像八路军那样整齐，各式打扮的都有，手里的武器也是七花八门。当然了，村民们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他们本地的县大队以及周家窑的大刀会的人们，于是，认亲的、喊子的、兄弟哥们地叫唤成了一片，好不热闹。
　　 丁国雄的媳妇一眼就认出了马化龙，只见他背着一支三八大盖，腰里面插着几颗手榴弹，正朝着自己走来，笑嘻嘻地老远就打着招呼：“嘿，他婶子，你也出来慰问了？”
　　 “噢，哎呀，你们这是干啥去呀？怎么这么大的动静呢？一下子聚了这么多的队伍，要干啥哩？”丁国雄的媳妇满脸堆笑，忙不迭地应承着。
　　 “这个事情，人家上头说要保密，因此呢，我也不能跟你讲了，反正是打日本人，你就等好消息吧。”马化龙悄声地说着，然后接着问道：“国雄又跑去护路了？唉，如果能寻一个别的差事，就不要干这个了，说不定哪天共产党得了天下，他是要受批斗的。”
　　 “哦，我知道了，等他回来，我一定传话给他，你不进家喝口水？”国雄媳妇脸一下子变白了。
　　 “不了，一大堆事情等着干呢，哦，忘了问了，国英现在干啥的呢？”马化龙看着人家变了脸，连忙转移了话题。
　　 “能干啥？哎呀，整天在腰里揣着几颗手榴弹，转山呢。”国雄媳妇话里面有点刺，好像带着讥讽的意味。
　　 “噢，呵呵，那挺好的，如果见着他，替我问候一声。呵呵，那就这样吧，我赶快忙事情去了。”马化龙听着话语不对劲，就忙不迭地打着哈哈，转身告辞了。
　　 “保重好自己的身子啊！”国雄媳妇望着远去的马化龙，大声地说着。
　　 “知道了。”马化龙扭头挥了挥手就一溜烟地远去了。
　　 夏天的北方，天黑得很迟。好像到了八九点钟，夜幕才给大地披上了一层黑纱。部队吃了晚饭后就陆续地出发了，几乎是毫无声响地就那么撤离了，以至于村民们都弄不清原委，就走了。于是，山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夜半，一阵炒豆般的枪声以及爆炸声从西面传来，把熟睡中的人们全部惊醒了。于是，几乎每家每户的人们都悄悄滴爬了起来，靠近窗户听着、小声地议论着。
　　 “他爹，是白天的那些八路军吗？”国雄媳妇问道。
　　 “嗯，估计八九不离十，就是他们。”丁国雄回答说。
　　 “听声音好像是离咱们这里不远啊，会不会是跟日本鬼子打起来呢？”
　　 “嗯，肯定是打日本人的，这些当兵的，个个都是好汉子，但愿他们能够取得胜利，把东洋人赶跑了。”
　　 “三姑夫，八路军厉害吗？”一个小孩子从被窝里一骨碌爬起身问道。
　　 “当然厉害了，他们都有神通的，能日行千里夜走八百的！”丁国雄答道。
　　 “那，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当八路军。”小家伙摇着脑袋天真地说道。
　　 “去去去，赶快睡觉去，没你们的事情，小孩子，别多事，小心让人听到了，会杀头的。”
　　 “哦，嘻嘻……”小家伙赶忙爬进了被窝里，吐了吐舌头，暗中却做了一个鬼脸。
　　 ……
　　 枪声响了一夜，村民们也听了一夜。直到天色发白，鸡鸣三遍后，才稀稀拉拉地停了。
　　 “嘡啷、嘡啷、嘡啷……”随着一阵锣声传来，一个声音响起：“父老乡亲们，赶快起床啦，每家出一个劳力，不要妇女，有车的赶着车，没车的拿着锹，到三湾子公路边上集合啦！”
　　 听到锣声和村长的吆喝声，丁国雄赶忙穿衣下地，到院子里把马车套好，赶着车出了门，然后与乡亲们一起往三湾子赶去。
　　 等到了三湾子，眼前的景象，一下子就把他吓蒙了。只见马路上，一辆铁甲车和两辆汽车在燃烧着，汽车周围不远处，躺着三十多个日本兵，而旷野里在马路的两旁却像秋收的庄稼垛子一样，躺着上百个八路军战士的遗体。血腥味、炸药味、燃烧的汽油味等等搅合在了一起，让村民们忍不住地翻肠倒胃呕吐起来。
　　 “那不是国雄吗？你还愣着干啥，赶快收尸呀！”一个满脸乌黑的人冲着丁国雄走了过来。
　　 “马化龙？你没事啊，哎呀，没事就好，我还担心你呢，害得我一夜没有睡好啊！”丁国雄认出了马化龙，赶忙欢喜地说道。
　　 “我命大，死不了，不多说了，你赶快用车把这些尸体收拾了，八路军要祭拜呢。再说了，这天热的，不收拾就臭呀，到时候会得传染病的。”
　　 “哦，好好，我这就去干。”丁国雄返回头招呼了本村的几个胆子大的年轻人赶忙收拾尸体。
　　 他们先是把八路军的背包解开了，然后用被子裹好遗体，再拿绑腿捆好，然后像码放草垛子一样，挨个地把战士们的遗体放在了马车上。当放够十五个遗体的时候，就拿缆绳用绞棒绞紧。特别是当绞绳收紧的时候，血水便顺着大车边上哗哗地像倒水似的流了一地，把个丁国雄恶心地恐惧地浑身颤抖，以至于双腿发软，差点连车辕都跨不上去。
　　 就这样，一趟一趟地，他们把战士们的遗体都倒进了马路边上的一个大坑，进行了集体下葬。
　　 日本人的那些尸体，他们也都收拾了，埋在另一处，上面插着牌子，标明人数。
　　 当八路军的坟墓堆好之后，就见那些当兵的跪在坟墓前，用烟卷当香，点燃后就插在墓前，然后就哭了起来，就哭还就说着一些听不懂的话，听口音像是南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