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鸣】血槐花(小说)
“老板,这棵古槐是明朝栽种的,比山西洪洞县那棵差不到哪儿去!我寻思,您为我们地方经济慷慨解囊,穷乡僻壤无以为敬,我们就决定把这棵古槐解成板材给您的别墅做实木地板,想这古木数百年精华,定然是不辱没了当代企业家的门楣的,嘿嘿嘿,不知老板可还满意吗?“那人点头哈腰地说。
秃头哈哈一笑,惊得枝头鸦鹊纷飞,他亲热地拍着对方:“钱秘书,我就多谢了。将来嘛……”
钱秘书回身道:“还不动手!你们有点眼色劲没有,别让大老板久等,还等着连夜运走呢。”
民工们面面相觑,畏缩迟疑,最后有两个胆子大的抱着电锯蹭过来,嘟哝着:“怕个球!反正天塌砸大家,丧天良的事当官的起的头,报应也轮不到我们!”电锯轰鸣,顿时古槐颤抖,皮开肉绽,雪白的木屑像雪片飘洒起来,它怀里的幼槐无风自摇,整个槐林触电似的摇晃起来,大地颤动,林梢传来风雷之声!民工们脸吓白了,那两人电锯也扔了。秃头又气又急,两个保镖一见,窜上来抡起斧头就砍。只听众人一声惊呼,悬空的利斧僵住了,一个女孩挺立在那里,她青春的身躯像一株碧槐护卫着自己的母亲。
四
底下的事情变得不可收拾。先是保镖惊退,接着钱秘书、秃头轮番上前,和女孩展开了激烈的辩论,然后他们失去耐性,秃头及打手上前欲施暴。没想到许槐锋第一个呐喊着冲上来,与两个身强力壮的打手扭作一团,许槐亮毫不怠慢,直扑秃头,骑在他的胖肚上拳拳到肉,我则拉住钱秘书,非要真理越辩越明!此刻西北风起,播土扬尘,红日沉没,墨云弥空,万树奔腾,寒气透骨。转眼间,先是民工们一哄而散,接着秃头诸人撂下狠话叫嚣而去,我们送槐雪归校,然后像几只离开斗兽场伤痕累累的小牛犊赶往许庄,我们又激动又紧张,还有一些害怕。天已全黑了,这时狂风骤停,我们一路沉默,只听见彼此的心跳。
出了槐林不远,许庄就在颍河拐弯的地方,这是个老村了,村路崎岖不平,黑压压的房前屋后遍种槐树。村有寨墙,挖有护寨河,河中有水,贯通颍河。许槐锋家在村中一隅,漆黑无声,他叩开院门,母亲悄无声息开门,正堂闭着,门缝有灯光射出。许槐锋住在一间偏房,旁边还有一间上锁的屋子,我们的宴席就在他的卧室排开,许槐亮跟着他在厨房忙碌,搬来小桌,又跑小卖部,顷刻,酒席完备:一瓶劣质白酒、一盆芝麻油凉拌白菜、一碟花生米、一盘猪耳朵、一碗炒鸡蛋。东道主举杯为我祝寿,许槐亮以此敬上,然后杯盘狼藉,酒瓶见底,许槐锋非要再开一瓶,硬着舌头说:
“还喝,这是我最痛快的一天。我当了回男子汉,而且见识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女人!”
许槐亮也高了,他说:“这是我最有意义的一天,我们家几十年被踩在泥土里,今天我打了当官的,打了有钱的,我可以挺直脊梁做人了,我觉得,我长大了……”他们一起望我:“弟,你哩?”
还没等我开口,门被推开了,外面站着一个不动声色的老男人,空洞洞的眼神聚拢在我身上,我感到不安。“爹,他是我的朋友,槐寺乡的,他父亲是……”许槐锋站起来,惶恐地解释。那人背着手,脸上扯出一丝笑意,冲我点点头,回正堂了。我们再要举杯,听见院门低声而急促地敲击起来,许槐锋低声说:“你们别动。”就出去了,正堂也有动静。院里响起压抑急促的交谈、轻而杂乱的脚步,还有自行车震动的声音,开旁边门锁的声音。忽然许槐锋惊叫起来:“啊,这辆车子、还有……”一声脆响,仿佛耳光响,我听见他父亲在喉咙底吼:“你回去!”
许槐锋进来了,关上门,他面色苍白,眼角含泪,勉强笑道:“俺俩哥回来了。不喝了,睡觉!”
这天夜里,我们三人挤在一张床上,许槐锋一言不发蒙头大睡,许槐亮说了不少醉话也睡着了。除了在窑厂出苦力,我十八年来从未在别人家里睡过觉,今天的经历实在太多,也有点诡异,我怎么也睡不着。而且,我一紧张就会尿床,这可不比在自己家里,我也不敢合眼。我这个毛病是三四岁时留下的病根,一天深夜人们被敲锣打鼓驱赶到大队部,男女老幼均不得缺席,会场上马灯高挂、杀气腾腾、口号震天,在吊打批斗“地富反坏右”,我被母亲从热被窝里捞出来憋着一泡尿,硬生生让哭叫连天屎尿横流的场面吓回去了!谁知批斗未已,远处山崩地裂一声,颍河水库决堤,滔天大水沿茫茫黑夜席卷而来,众生号叫奔逃,我的水闸也被冲决……
恍惚中,外面起风了,寒气从门缝透入,也带来淡淡的花香。我在这奇异的花香里入梦,踏进一个槐花飘雪的幻境,蜂蝶翩翩,百鸟鸣啭,颍河清澈,大地生春!我徜徉花海,见一美人,冰肌花容,自古槐而出,耕耘日月,栽培星空,吹气如兰,渐渐消隐……我呼唤追寻,张口无声,曲径迷踪,花叶扶疏,见一参天古槐,荫庇平原,冰火满枝,幼林葳蕤。我临水照影,发觉十八岁的自己嘴上无毛,喉头无节,筋骨猥琐,乃发足疾奔,张开双臂抱那生命之树,口里祈祷:“槐树王,槐树王,你长粗来我长长……”顿觉筋骨拔节,精力倍增!倏然间不似抱着槐树,而是抱着那个绝世佳人,温玉满怀,顿觉体内春潮鼓荡,胯下肿胀,脊柱那里传来了一次痛苦的抽搐喷射。我蓦然惊醒,心说:坏了,又尿了!发觉胯下有异,冰凉粘湿,我如遭雷击,一时默默无语,似喜似悲:原来,我成人了。
我在黑暗里躺着,如一叶小舟在沧海里漂浮。身侧,许槐亮发出轻微的鼾声,许槐锋在说梦话:“我恨……”我惴惴不安,屏住呼吸,门外枯叶沙沙,风来了,接着冷雨敲窗,又平息了。不知怎的,我仿佛听到远处人喊、狗吠,还有凄厉的哭声,很远,也很近,也有黑暗中人们奔跑的声音。我侧耳细听,什么声息都没有了,随着有一种极轻微的落花的叹息远远近近窸窣起来,惨白的寒气挤进屋子,我的鼻孔里嗅到一股花香。突然,村中大乱,接着许槐锋家的院门急促、粗暴地响起来,接着冲进一群警察,还有联防队员,直扑我们的屋子。灯亮了,许槐锋父亲指着我的脸,说:“就是他,他是外乡来的!”
这群人一拥而上,擒住我们三个夺门而出,消失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雪不停地飘落,地上雪已没膝。风像刀子割着我们的头脸,脚步匆匆,来不得半点迟疑。出村,雪地里人影绰绰,有人问:“拿到了?”“拿到了,这群败类!”不容分说,拳打脚踢,又揪着我们进了槐林,来到一座旧院门前,这不是那座小学校吗?校门打开,门前簇拥着无数男女老幼,在大雪里肃立,无数把手电聚集到我们脸上,他们集体爆发出一阵怒吼,还夹杂着许多儿童的哭喊:“打死他们,给槐雪老师报仇哇……啊,他们发抖了,就是他们,快动手呀!”
警察维持不住秩序,那个刘槐堂出来喊话,他满身白雪,声音疲惫嘶哑却很有号召力:“父老乡亲们,你们先冷静一下!既然坏人已经抓到,就交给我们政府、司法,将他们绳之以法、一网打尽!请相信我们!目前大雪封路,无法押回乡派出所,好在民警、联防队员还有我们蹲点干部都在!你们也在!我们就在学校里连夜突审!乡亲们不要进来,不要破坏了犯罪现场……”
乡亲们哭喊:“我们是不会走的,我们就守在这里!”
我们被推进冰冷的校园,在围墙边三棵槐树上被铐起来,一会功夫,我们就变成了雪人。我们和整排校舍沉默在风雪之中。槐雪女孩办公室兼卧室的门却冲我们大开着,昏灯如豆,屋里凌乱不堪,一股血腥气扑鼻而来,混合着花香、冰雪和少女青春的味道。少女的热血从那里流出屋子,流出校园,流向槐林,流向苦涩而苍茫的大地!冰雪覆盖之下,似乎并不曾冻结……
我们僵住了,也傻掉了,许槐锋率先发出一声呜咽!我和许槐亮的眼泪也汹涌而出,和茫茫冰雪绞拧在一起。
五
二零一六年春,滇西北高原的崇山峻岭之中。三月,多雨,山青水碧,云雾香甜柔美,跟袭扰北方广大城乡的工业雾霾判若两个世界。我和家乡的许槐亮通完话,坐在临江的窗前默默倾听过气歌手满文军的《望乡》,字字落在心底,因为,我已经多年远离那片曾经长满槐树的平原了。
我在电话里问他,家乡现在槐树还多吗?其他树种还多吗?
他说,家乡现在楼房多了,农民进城成为潮流时尚,可用心侍弄土地的人更少了,许多村子都空了。至于树嘛,儿时的桃李杏梅成了传说,槐树也日渐寥落,大家都在忙着挣钱,谁还操心那些不值几文的杂树呢,倒是草挺茂盛,都长到老奶奶的锅台上了!乡村的气候这些年没有大好,却也没有变坏,只是颍河偶尔断流、平原湿地消失殆尽,雾霾成了祸害,乡亲们已经把它和传统的雾气分清了。他不认为城镇化是坏事,家乡交通方便了,信息发达了,思想观念、生活水平都提高了,农民也免除了各种税费,“这是一个大变革的时代!”他自信地说。“农民觉醒了,一切都会改变的。”他又说。因为财大气粗,他现在说话有点像哲人,呵呵。
我们说到当年那个惨烈的夜晚,那个风雪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大地、抽打着三个懵懂少年的漫漫长夜,我们良久无语,最后,他突然问我:“那夜,你跪了吗?”
我一震,反问:“你呢?”
他大声说:“我没跪!他们打我,逼我承认杀死槐雪、抢劫车子钱款,他们逼我低头下跪,可我们堂堂正正,为什么要低头,要下跪!既不是封建王朝,也不是极左年代,谁给他们那样践踏人权的权利!可美丽的槐雪又多么让人痛心哪……”显然,那件事也给他留下了永久的创伤,他依然激愤。
我想起了我自己。我一被推进临时“审讯室”,门立马牢牢合上,一圈大汉抡着各种器械紧逼过来,同时齐吼:“跪下!”
我膝盖一软,仿佛祖宗基因呼唤我要跪,也仿佛腿弯被谁踹了一脚,自然而然地跪下了。然而一股屈辱立刻将我弥漫,我挺身站起,吓得他们一愣,我大声说:“我是新中国公民,这是法治国家,你们有什么权利让我下跪!你们要是敢刑讯逼供,我就要去县里、市里、省里、中南海告你们!”
他们愣住了!过了半天,才有个人说:“吔嗬,你杀人抢劫还有理了,有人明明看见你们两次进过学校,与被害人接触!自古民不与官斗,哪有民见官不跪的,铁证如山还敢狡辩,你找死吗?”
我说:“你们那是封建残余思想没有消除,如不改邪归正,就会冤案如山,祸国殃民,甚至亡党亡国!”
这个“改邪归正”把他们惹笑了,说:“我们有错,你也不是真牛逼,你要是时代青年也不用给我们下跪了!”就按程序录了供词。听说我是市电台通讯员,他们给我开个房间,拿来笔纸、三条腿的椅子,还有一杯热水,让我详细写下所有经过。一会儿有个和善的民警来拿我写的文稿,我含泪鼓足勇气问:“槐雪姑娘真的被……”
他白了我一眼:“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造孽呀,那么好的姑娘,这片土地养人也杀人呀……”
这时对二许的刑讯也告一段落,许槐亮宁折不弯,许槐锋一语不发,断了脊梁骨一样只是流泪,吃了不少苦头。警察们失去目标,关住门秘密商议,他们的心情像弥漫的风雪迷茫起来。
这时午夜的花香在风雪里越来越浓烈,少女的热血催开古槐上繁花万朵,整个槐林槐花怒放,迎风斗雪,一片一片撕落的花瓣照亮平原,照亮夜空,花落满地,燃着火红的血迹……次日天色大晴,无数的人赶来凭吊、观景,突然天降霹雳,劈断古槐巨臂,惊呆世人,整座槐林花落枝枯,如万千手臂挣扎着拷问苍穹!
最终,我们被无罪释放,槐雪被杀事件成了无头案。
秃头的造纸厂在乡亲们和刘槐堂的强烈反对下也流产了,古槐得以生息,颍河得以清澈。
我成年后四处漂泊,带着怀乡、怨乡之情远走天涯,我忘不了自己阿Q似的一跪,这不是大槐树子孙的宿命,而是我丢了大槐树子孙的脸,更丢了槐雪姑娘的脸。如果泉下有知,更会伤了槐雪姑娘的心,因为她爱着整片槐林,而她赐予我成人礼,我却失掉了槐树的风骨。可我还是平原的孩子,槐树的血脉,纵有磨折屈辱,纵曾懦弱卑下,反而更激起我坚强生长的决心,我时时提醒自己硬起膝盖,擦亮眼睛,胸怀善念,投身理想,庶不辜负那段过往,那片土地,那个女孩,这场人生。
许槐亮发奋图强,守望平原,守望古槐,守望槐雪,他成为新农村缔造者的一员。可他年逾四十,迄今未婚,他说,他今生不会爱别人了,他的爱情已埋葬在那纷纷扬扬的血槐花。他说,他要永远守候那条河,那片林,他说他一点也不孤单,他比很多人都幸福。
许槐锋精神失常了。他时常在槐林里疯跑,在树枝上金钩倒挂,时哭时笑,嘴里叫嚷着:“我恨!我恨……”他衣衫褴褛,看见自己的父亲靠近学校就扑上去撕咬。多年后的一个风雪之夜,他再度守卫在那所荒废的校园,第二天,人们发现他卫士般挺立在那里,面含笑容,已经僵硬了。
直到新世纪的第十个年头,许槐锋两个哥哥在流窜作案时被双双擒获,才供出多年前那个黄昏回乡路过古槐小学,临时见色见财起意,遭到槐雪女孩的刚烈反抗而杀人的过程。这时他们的共犯父亲,那个狡猾的老贼已寿终正寝很久了。
六
今夜,我必将再次入梦,徜徉在生生不息的大平原,遨游花海.在红艳艳的槐花雨里,邂逅那个梦中的女孩……
谢谢高原,你的小说,我喜欢。
深深问候……
我印象里,你的有些文,素材过于丰富,又舍不得删除,感觉有些挤。
这篇不同,选材精当,在写法上也有创新的尝试,不仅具可读性,细想还很有深意。
赏读,问好,深深祝福!
小鱼儿的按语也到位,言简意赅,一并点赞。
我很有幸,能得你的诤言。我很害怕失去你这样的良师益友,但愿这种美好的氛围持续得长久一点。
问候。
另:你不在争鸣群,当时没联系上,我就擅作主张,帮你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