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子还在缓缓滑落。他刚想说话，却又闭嘴了。只见咯噔一下，我俩在半空中，又从下往上地反弹了一次。然后，就静止了。这下我明白了，应该是绳子的前端，滑到了岩钉的末端。虽然我看不到，但我能感觉得到，我和他，已经命悬一线了。可我又很没用，我没法腾出一只手来，卸掉我背上的包袱，将他狠狠地扔下悬崖。可我又不得不尝试这样去做，好让他心安一些，别真以为我蠢到家了。可他还是这么认为，因为他说，“停！你别再自以为是了。我真的已经深深体会到了你的愚蠢，我服了。”我突然有种狂躁的怒火，很想一脚把他踩落谷底。我想，人可以被愚弄，但绝不可以被羞辱。可他就这么羞辱我了，而我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冲我发怒。
　　
　　
　　 5
　　 终于，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说话了。他说：我一直以为，我这辈子，再也无法回到我起始的地方，对一个愚蠢的行尸走肉，说一些我早就厌倦了无数年的废话。但今天，我想告诉你，其实，你真的让我失望彻底。也许我真的活够了，或许下一秒，我就会死去。但你听好了，你从一开始，就没活过。就算你这么活下去，也与死人没什么区别。要知道，这些年来，你其实有很多机会，可以改变命运。可你就这么安于现状，每天只会泡两杯咖啡，然后就能心安理得地，领取一份可怜的薪水。虽然那份薪水，对你来说，已经足够多了。可你一点想法都没有。要知道，你每天接收的文案里，记录了多少重要信息啊。而且这几年来，你也完全可以利用上班和下班时间，好好翻阅一下这些文案，用心思考一下你的未来。可你没有，你就这么无知的放走了机会。要知道，我已经给足了你机会。我还曾幻想过，如果哪天，你突然跑到我面前，告诉我说，公司有哪一个职业经理人，出现了纰漏或失误。尽管这些失误，也经常会出现。但我还是会很欣然地提拔你，把你放到一个重要岗位上，给足你施展空间。对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每天会延迟一小时，来到公司吗？知道我又为什么会提前离开公司吗？告诉你吧，我就是想看看，一个凡人是怎么错过机会与梦想的。这笔代价，我花得起。而且，像你这种肤浅的年轻人，只需我的股价微微上涨一秒钟，我就能养活无数个你。虽然我说话很难听，但你仔细想想，你活着有意义吗？
　　 我没法张嘴回答。也无法回应他所说的。因为他没有半句虚言，而且句句在理。或许最难听的话，才是一个人的真实写照。是啊，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现在紧紧地抓住这根细绳，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自己吗？不对，如果是为了自己，我应该趁早撒手，带着这份迟来的感悟，去找上帝谢罪。求他原谅我，错过了太多机会，还总是抱怨生活，带给了我这么多不幸。我应该去死，我想，我不应该再拖累别人了。尤其是我身下的巨人，虽然他并不伟大，也不值得我崇敬了。但他活着，却能带给更多的年轻人，生活的希望。我想，也许他活下来，说不定还会遇上很多善于抓住机会的人。而他又能不费吹灰之力，拉他们一把，瞬间就能扭转他们的命运。就好比公司那十来个出色的职业经理人，也全是他一点一滴培养起来的优秀人才。个个都能独当一面，简直十全十美。又有哪一个，不是他所看好的呢？我算什么东西，我想，我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名混饭吃的草包而已。是的，他应该活下来。我应该去死，我现在就该从这高高的悬崖上，跳下去，摔得尸骨无存。最好是这样，我想。
　　 可我又不想死啊。因为我怕疼。我太没用了，此刻，我除了会哭，我真不知道我活着，还为了什么？
　　 可他知道，他什么都清楚，只听他又说道：你母亲还在医院躺着吧，你也应该需要很多钱吧？可你仔细想想，你靠什么来维持你母亲的生命？就你现在的生活处境，你连自己往哪个方向成长都不知道，你拿什么来照顾你的家人？当然了，如果我是你的母亲，我也不会怪你，我只会心疼你，可怜你，会认为是我的错，不该让你一生下来，就只会天马行空的幻想。成天没事，就浸淫在玄幻小说里，做着永不可能实现的穿越梦想。但你也不要太难过，因为有时候，偶尔听听真话，也会让你想明白很多事的。不过你放心吧，如果这根绳子不断，如果我们还能活着回去，我向你保证，我会在开除你以前，给你一笔足够养活你母亲的费用，实现你的白日梦，让你成为这个民族，最伟大的屌丝逆袭。或许，也当是我施舍给你的吧。毕竟你是一个无知的年轻人，你也无须廉耻，因为你从不认为，自己要承载起一个民族的强大，一个世界的强大。甚至于，你还自以为是的认为，自己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高材生。简直可笑至极，在我眼里，你连狗屁都不是。我也真心可怜你，因为满大街，都奔跑着，像你一样装满了理想与抱负的青年，而你们呢，又只会在幻想与奢望中，干一些永无主动作为的蠢事。
　　 我很想叫他闭嘴。可又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喜欢听。我觉得这样的话，是花钱买不来的。虽然我没钱，但我坚信，就算有朝一日，我变得非常富有，我也不可能会听到，这些扭曲的真话。可照他这么说来，我又怎么会富有呢？听起来，我好像不再是一个懦弱的青年，而是一个民族的罪人。是啊，有多少闲暇时光，都被我可耻的浪费了。虽然我很渺小，但我又无可否认的牵系着一个民族的强大。我想，如果每个年轻人都像我一样，这么自甘堕落下去，国家又怎么能强大呢，世界又怎么能强大呢？我们的下一代，又怎么能不受尽委屈与折磨呢？又怎么能不相互枪林弹雨，打得鸡飞狗跳呢？
　　 绳子又抖动了一下，感觉上，是整体在颤抖。应该是岩钉开始往外脱落了。若非有无比深厚的雪层，积压在岩钉的四周，我相信，我俩早就掉下去了。我再也听不到这么多忠言逆耳了。好在他仍在继续教导我，并没留给我太多反思的时间。也许他很善良，知道我们所剩的时间不多了，于是他索性放下了姿态，以一名普通朋友的身份，对我自言自语地聊起了他的女儿。这也是我最想听的，我甚至这么认为，如果他能提到一丁点有关于他女儿，对我抱有好感的事儿，我会立马撒手，从这高高的悬崖上，很享受地跳下去，把生下来的希望，留给他。由他代我，去对他女儿，说一句我在乎她的话。可他终究还是没有提到他的女儿，对我的在乎。只是提到了他女儿，小时候的事儿。
　　 他说：我女儿从小就害怕黑暗，自从她母亲成为过去以后，十八岁以前，她都是跟我睡在同一张床上，度过了每一个快乐的夜晚。她很乖巧，也很善良，就算有意踩死一只蟑螂，她也会偷偷告诉我，她很伤心。我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也是最值得她依赖的人。虽然我也确实值得她依赖，能尽到世界上，任何一位父亲都能尽到的责认，但我也只是一个凡人而已，就跟你的父母一样，我们都那么平凡，谁也逃脱不了命运的戏弄。可你不一样，你还年轻，就跟我女儿一样，你们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珍惜。如果不是舍不得她，她还没有找到她的最终归属，我早就放弃与命运抗衡了，也早就一去了之了。因为在天堂那边，还有一位我更加想念的人。我离开她太久了，可我又答应过她，我要好好照顾咱们的女儿，我不能在任何时候，撇下她不管。年轻人，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看上去，我拥有一切，可事实上，我又这么无能为力。
　　 他应该活着。他也应该是一个伟大的父亲。我想，如果他死了，他女儿该有多伤心啊？不像我，如果我死了，虽然我母亲也会难过。但我相信，她一定会照顾好我母亲的。因为她有一个好父亲，而她也非常勇敢善良。至少，这对她来说，要比踩死一只蟑螂，容易多了。此刻，我发觉我的内心，已酸到了骨子里。即便我的手臂，也已酸成了老醋。还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在我血管里燃烧。但我的心，已经酸透了，也烧烬了。我的意识，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我的整个身体也瘫软了。尽管我还能意识到，死亡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但我还是忍不住，想顺着绳子滑下去一小截。站定以后，我想，如果上天能让我就这样一截一截地滑下去，猝死，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可这又是一个可耻的幻想。因为，就算再把十根细绳连起来，就这么个长度，我也还是会被摔得支离破碎的。
　　 就在这时，我找到了一种心安的感觉。因为我的脚掌，已不知不觉，踩在了他的头顶。我居然踩在了他的头顶上？他可是一位了不起的巨人啊！他身价万亿，叱咤风云，谈笑间，就能让成片成片的公司破产。可现在，我就踩在他的头顶上。我好亢奋，突然又不想死了。因为我感受到了一种尊严，从未有过的尊严。好像我一下子，就从一只丑小鸭变成了一只高贵的天鹅，尽管我不能飞翔，但我却可以很高傲地看向天空，不害怕失败了。我想，我应该感激他。
　　
　　
　　 6
　　 雪崩终于结束了。一切又回归到了静态。但从雪崩开始，他就没有安静过。何况我此刻，还踩在他的脑袋上。忍了半晌，他才说道：你知不知道，你这双脚，有多么金贵，你踩疼我了知道吗？够了！你从我这里已经得到的够多了，你真想我死吗？若换作我，早就从这悬崖上，跳下去，结束我愚蠢的一生了。听好了，希望在岩钉全部滑脱以前，你最好做出正确选择，不要等到……
　　 他没说完，绳子又抖动了一下，又滑下去一点点。他不敢说话了。我却自言自语起来，我疯疯癫癫地说：我看见一个年轻人，他只有短暂的一生，但他活在一个可悲的年代，他没有信仰，也没有机会，向任何人索取，他想要的未来。他从一出生开始，就在自问自答的成长。他很单纯，也很可耻，但更可恨。因为，当他知道自己，失去很多机会以后，他并不感到羞愧，因为他没有精神世界，他只有无尽的空虚与孤独。他总是在奢望与幻想中，寄托希望，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悲的人，虽然他爱身边的每一个朋友，但又爱得那么苍白无力。他有一颗缥缈虚无的野心，但他又不愿意面对悲惨的现实。他活着，并不是死了，而是在用懦弱的驱壳证明自己，他从没勇敢过，他只愿被痛苦的回忆，折磨至死。可他又不想死，因为他的灵魂，还能承受煎熬。
　　 “去死吧！”他说。
　　 他继续说：你如果还有灵魂，就应该去努力地成长，成为强者。而不是躲在卑微的世界里，去面对孤独。你可忍受孤独，但你要战胜孤独，不是一昧地沉浸在自我的悲悯中。我看不起你，从你说完这番话开始，我就小瞧你，哪怕你死了，我也不会怜悯你。你这个无知的后生，自卑的可怜虫，你应该带着你的空虚落寞，趁早离开这个世界。
　　 “去死！”我吼道，与此同时，我疯狂地用脚，踩踏他的头颅，怒道，“去死吧你！我恨你！”
　　 我尽可能地抬高脚掌，一下又一下，几乎要踩碎他的头骨。人性是残忍的，我想，只有在极限的时候，他才会爆发。也只有在这时，他才能体会到，什么叫平等。而我想追求的平等，就是要不断地踏践他的尊严。让他无法再藐视我的存在。
　　 终于，我踩累了，也心疼他了。但我不敢低头看他。因为我不想看到一个强者的狼狈，至少我认为，他仍是一个强者。尽管他很恶毒，他想我死，方才用那么多攻心毒计，迷惑我的思想，想让我放弃生存的念头，很自觉地放开手中的绳子，掉下几千米高的悬崖，结束我悲惨的一生。不，不是悲惨，应该是年轻的一生。尽管除了年轻一词，我再也想不出任何壮丽的词语，来形容我存在的价值，但我还是觉得年轻就是一种美好。而且，我必须要活下来。
　　 似乎他也觉得，我应该活下来，只听他虚弱地说：你干得很棒，年轻人，我想，你已经学会在残酷的精神世界里，主动出击了。不过，如果你认为是我拯救了你，那你就错了，你得感谢命运，是它安排了这场精彩的演出。
　　 “闭嘴！”我猛地垂头，愤恨地说，“我看出来了，你是虚伪的恶魔。我想，三年前，应该就是你，残忍地杀害了那个失足青年。或许，那个青年，也根本没有失足，而是你失足了。他为了救你，才铤而走险的。然后，你就用你今天对付我的这套毒计，把他骗下悬崖，成就了你苟延残喘的今天，对吗？你个无耻小人。”
　　 他笑了，有些无奈，也很善良。或许，善良就是一张皮吧。我想，只有善良才是伪装，会吞没一切表情。不过也好，我终究看穿他了。我想。因为他再也没法蛊惑我了，他的语言，也丧失了攻击能力。我想，他也应该是知道我看穿了他的心思，也看透了他谋杀的本质。不，这不是本质，而是谋杀的事实。我想，如果我能活下去，我肯定会揭穿他的。我要告诉那位青年的家人，是这个恶毒的人，夺去了他们孩子的生命。还有那位青年心爱的女人，如果他有女人的话，我也会把这个血淋淋的事实，告诉她。让所有人恨他，让全世界曝光他，让他死都不得安生。因为此刻，我已深深地恨透了他。
　　 一块巨大的雪块，从我们头顶倾泻而下，伴着一声沉闷地巨响，拖着长音，消逝在谷底。过了好久，他说，“我该走了。”
　　 我看着他，眼里透着冰凉，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见他缓缓松开了胸前的挂钩，单手拽住绳子，让我瞬间就看懂了他接下来的意思。我刚想张嘴，叫他千万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