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天，施小也只能是地底下深埋三尺的煤，再好的煤除非燃烧了自己，也不能奢望天能看见。既然如此，那去北京的意义何在呢？既然早知道去的结果只能是自己黯然的回来，回到现在的生活中来，那又何必要去呢？甚至根本无法回到现在的生活中来了，如果不去找他，施小也至少还可以偶尔畅想一个幸福的结局，结局只要还没出现，就会有千万种的可能，而一旦去找了他，施小也如此清楚自己面临的结局只有一种，且是她最无法承受的一种，她又如何回到现在的生活中来？
　　 但很多事却不是能说不想就不想了，尤其是老房子着了火一样的事情，短暂的平息也许只是等待着下一拨更疯狂烈焰的来临。施小也知道，和此前的无数次一样，用不了几天，施小也又会期待着去北京，而想去北京也只是因为他在北京，只是因为去了北京就或许能见他一面。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不能发生在施小也的身上呢？于是，这期待又会迅疾的膨胀壮大，填满施小也空荡已久的内心，让她再也无法获得哪怕片刻的平静。
　　 施小也好像进入了一个死循环，去北京是这循环的入口，去北京也是一个出口，施小也从入口进去，又从同一个地方出来，刚出来却又进入，循环往返，疲惫不已。但如果仅仅是去北京这件事情，那也许还好办，问题却不仅仅在于北京，而在于他，在这个死循环里，他逐渐的成为了施小也心中的北京，施小也某些时刻里，竟然真的有些分不清究竟是更盼望见到他，还是更盼望去北京。
　　 很久之后，施小也才终于明白，她只有真正去北京找他一次，这样的死循环才会终止。在这个循环里，施小也自己是自己的障碍，自己为自己设置了迷局，自己说，去北京找他吧，这么多年终于知道了什么是爱情，那总要不顾一切一次，哪怕失败也才不会有遗憾。自己又说，白日做梦可不是施小也的风格，爱上他本来就是一个错误，是错误就应当立刻被停止，去北京更是天方夜谭，是空耗力气，不仅百无一用，还会让他看轻了自己。
　　 要让自己破除自己的障碍，那只能跳出这样的循环，要么彻底不想他，要么去找他。不想他是困难的，施小也生平第一次的爱情如果还未成形便已被毁灭，施小也再清心寡欲也不会甘心；那就只有去找他，让他来宣判施小也的命运，生或者死，都是痛快的。
　　 是的，总要痛快一次吧。
　　
　　 5
　　 痛快的时刻很快就到来了，那是飞机准点起飞的时刻。
　　 施小也几乎爱上了起飞的感觉，倾斜的机身像一张巨大的手托着你的身体，引领着你不断向上，而身体里的一些莫名的暖流，仿佛无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位移，在体内激烈奔突。随着不断达到的更高的海拔，你的身体也开始不再属于自己，先是越来越重，重到要彻底的沉入地底，后又越来越轻，轻到失去形状失去方向，你只是不断的被引领，被上升，被冲晕了头脑。
　　 但起飞的高潮之后却是长久的平稳飞行。机舱里的乘客在起飞时刻的集体沉默之后终于等来了可以放松的时段。邻座的男孩又重新打开IPAD，并随即把头像鸵鸟一样扎了进去。
　　 施小也却无法放松，她已经飞到了天上，却无法感受到任何的不同。施小也想起，若干天以前，他也是这样登上了回北京的飞机，飞上了天，带走了施小也的爱情，不知道他在起飞的时刻里是否也有过高潮一般的感觉？
　　 他离开的时候，行李比来的时候更多，一周时间里他收下了各种样书、礼品和纪念物，施小也送他到机场，当时已是天黑，他坐最末班回北京的飞机。
　　 走贵宾通道，到VIP休息室，他没说就送到这里吧，施小也也就跟了进去，施小也当然是愿意继续跟着他的，她不觉得自己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她现在只知道能多和他待在一起一秒钟就都是好的，也许老天真的听到了施小也内心的呼唤，最后的结果是，施小也不只和他多待了片刻，她和他在一起待了大半个晚上。
　　 那天的飞机善解人意的延误，在休息室这样一个貌似私密实则公开的环境中，施小也和他居然就实现了一种形式上的促膝夜话。其实，即使只是形式上的实现，也并不是容易的，首先，要她愿意陪他等延误的飞机，无论她是出于爱情，还是出于对工作的责任心，这两点她都有，她甚至对飞机延误求之不得，之外，要他真好意思让她陪着等，他怎么会觉得让一个姑娘陪自己在机场过夜是不妥呢？他是如此的自我中心主义，妥不妥根本不是他考虑的问题。
　　 起初，他们都不知道这等待的时限，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他们将在一起度过一个漫长的夜晚，他们也许会做别的安排。偏偏他是被照顾惯了凡事不用自己动手的贵公子，偏偏她又是一个憨憨傻傻不懂变通的丫头，他们共同缺少在这个社会关系复杂的国家里，巧妙钻营寻找捷径的能力。于是，在省城这个不大的机场不大的休息室，他们以为自己所能做的，只有等待这一件事情。
　　 然后就有了风花雪月的味道。他到底是才华横溢浪漫多情的种子，她又是积攒多年遇水即发的土地，他与她的相处又等来了夜晚这样一段柔软的时光，他们就都有了新的发现。他主要在说，她主要在听，他主要在看她，她主要在感受他，他主要为打发时间，她主要为记住这时光。他发现，她其实还是耐看的，也许是几天来看顺眼了，的确不漂亮，也的确不难看。她发现，他其实是非常温柔的，也许是他终于注视她的眼睛跟她说话了。在施小也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眼里，他简直是油画一般的优雅。
　　 他跟她说北京这座城市，他出生于斯成长于斯让人又爱又恨的城市，于是她就从他的讲述中，听见了一个她待了五年却竟然从未真正亲近过的北京，他又从北京说到他小时候的事情，那是一个在朝阳门内南新仓一带长大的男孩的故事，男孩长大，在北京上了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又在北京工作，他的经历在此刻听起来就是一个温情单纯、安稳平淡的故事，而这样的平淡安稳、不漂泊不动荡的故事，在眼下的浮躁时代仿佛是很难听到了，这个时代总是喜欢讲苦难曲折、讲惊涛骇浪，讲绝境求生，讲有志者事竟成……寻常的生活、普通的人生仿佛过时一般被人们一再遗忘。而他在那个晚上给她讲的，就是这样的寻常版本：小学时全班怎么去西山春游，过年时家里怎么包饺子……点点滴滴流露的，都是情感的味道。
　　 然后就是睡意袭来，施小也怎么会想睡觉呢，她宁愿永远听他这么说下去，但施小也却还是想睡了，他也是，12点一到，他就停止了说话，闭著眼睛要小睡一下。闭上了眼睛和嘴的他，让施小也无所适从，她不知道她是应该走还是继续留下来。终于，她本能的留了下来，和他并肩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就在这个时刻，他伸出手臂，将旁边的施小也自然的搂在了怀里，施小也的头就这样毫无悬念的落在他的肩上，施小也几乎来不及反应，他则是根本没有反应，依然闭著眼睛，安然的养神。
　　 在旁人看来，他和施小也此时的姿态应是一对父女，她的谦卑、他的不容置辩，她的满足、他的毫无邪念，他与她只是在这样一间简陋的贵宾休息室里，相互依偎着休息的男女，他们可以是父女、兄妹、朋友，却无论如何不是恋人。
　　 自惭形秽又严格挑剔的施小也，就这样被他捡了出来。他就像上天专门为施小也安排的农夫一样，如此符合施小也严格的爱情标准，在施小也低垂的头就快碰到地面的时候，他用洁白修长的手指轻轻一钩，成长错乱的庄稼就这样挺直了腰板，调整了节奏，开始迎风招展。
　　 事实上，他的手指轻轻一钩的不是庄稼，而是施小也已经日渐看不出来的腰身。虽说南方省城把施小也培育得越发结实壮硕，但施小也没被男人碰过的身体在那一刹那仍然是触电般的立即有了反应，那浑圆饱满的身体在他的手中软了下来，像沉寂多年无人问津的古船有朝一日突然下了水，那四面八方的船体都开始迅速的吸水和饱胀，又即刻的坍塌瓦解，溃不成军。
　　 施小也在此后的日子里，每每试图回想当时的情状，能想起来的几乎总是空白。她彻底的疯狂了、癫狂了，尽管这成年的男子只是习惯性的给予了身边的女孩一个可以暂时依赖的肩膀，这肩膀更多是出于礼貌、出于男子天生的怜香惜玉的本能，出自多年与年轻女子接触的经验，出自当时的环境之下一种无法解释的偶然。但在施小也这里，这却是历史的一个开始，是大幕被拉开，是她终于体验到的一点肌肤之亲。施小也来不及想更多，她根本想不了太多，她甚至都不能动一下，就这么顺从的像被点穴一般的，待在他的胳臂里。
　　 天光微明，休息室的工作人员走过来，通知他那一班航班可以办登机手续，他起身离开，平淡的给施小也说再见，又说来北京给我打电话，仿佛两人之间什么都没有过，对他来说，两人之间的确什么都没有过。
　　 施小也这边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刚刚生平第一次和一个男人共度了一个晚上的时光，而这个男人却又即刻启程。
　　 施小也无可奈何。
　　
　　 6
　　 在飞机若有似无的颠簸中回想与他的那个夜晚，施小也不禁面红耳赤，虽然这样的回想在施小也的脑海中已经进行过千百万次，但施小也仍然像一名被窥破了秘密的少女，显出一种与她的年龄并不相符的天真的喜悦。这是在机舱这样一个拥挤、封闭的环境之中的回忆，类似于在公开的场合无意炫耀私有的物品，脸红是正常的反应，也是幸福的表现。
　　 这喜悦和幸福竟然也能让她渐渐平静。施小也明显从回忆之中寻找到了不曾奢望过的自信，施小也在这一时刻里，竟然有了一种新的领悟，她突然觉得，在自己与他的故事里，自己无论如何都是收获更多的那一个，她收获的是水晶鞋，是王子的吻，是能让她变身天鹅的魔法。而对他而言，无论施小也如何欺骗自己，她都明白两人的差距，这个故事对他而言只是吃饭走路一般的平常，她的水晶鞋，对他来说，宛若布履，弃之亦不足惜。也许无论结局，施小也都已经胜出了，这是她对自己的胜利，不战之胜。
　　 那么，去北京就是去北京，其实可以与他无关的。
　　 施小也一厢情愿把北京与他混为一谈，现在想来大可不必。北京这个城市纵使那般遥不可及，至少也留下了施小也四年大学的宝贵记忆，如今施小也只是故地重游，她应该有一万个理由去北京的，比如见见当年一直关照自己的老师，汇报一下自己的近况，去找找要好的同学们，去校园里看一看，之后还可以再去看望一下一直合作的作者，还有大表哥，刚刚得了宝贝儿子，施小也也该去看望一下的……
　　 当然，他仍然是施小也去北京的主要目的。
　　 那就落地之后先给他打一个电话，用平常的口气，礼貌的措辞，也不必告诉他自己是专为他而来，更不必告诉他这其中还有过的那么多起承转合，只是告诉他，施小也现在真的出现在北京了。
　　 然后呢，然后就只是他的事情了。
　　 他可以决定说自己在外地，也可以决定说啊这真是个惊喜，还可以决定和施小也见个面，再聊聊北京的故事，如果他心情好，他甚至可以决定带施小也去看看朝阳门的南新仓，他成长的地方……但这都是他的事情，施小也无法替他做出决定。施小也所能做的，只是让自己去北京，而她也做到了，现在她便可以告慰自己，将来的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不必为未曾努力过便已失去而后悔莫及。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她只承担她所能选择的部分。
　　 施小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在大气层之外的高空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清晰的思路。尽管这思路更像逼上梁山之后的施小也为自己寻找到的一条后路、一堆说辞，但这思路却是能救施小也的命的，天赋不高的姑娘施小也，如今已经走出了主动的第一步，还不允许她为自己注定的失败找一些理由么？
　　 再有一个小时，飞机就将在北京落地了。
　　 箭已在弦上，施小也必须为这一次落地，做好准备。
　　
　　 7
　　 施小也将永远记得，那一天是12月4日，南方冬天里罕见的晴天，微风，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得都有些无聊。
　　 而传说中那一天的北京，从早晨开始，便一直被阴霾笼罩。那是真正的阴霾，人们行走在浓重的大雾中，看似如临仙境，实则如履深渊。这座庞大的城市在那一天仿佛从大地上消失，人们看不见已然熟悉的城市，看不见树、看不见房屋、看不见车辆，也看不见近在身边的人……北京城在那一天，隐形了。
　　 于是隐形的北京便不再能接纳即将抵达的施小也，施小也生平第二次的飞行之旅，因为目的地的消失，将永远也无法完成。
　　 在一个小时的飞行之后，机上广播通知，因为天气原因，必须返航。
　　 犹如一石激起的千层浪，乘客们都不再平静，疑惑，震惊，愤怒，埋怨……并最终都归于无奈，飞机尽管载着沉重的牢骚，仍然完全调转了方向，径直往南，飞行的事情，乘客说了是不算的。
　　 但这突如其来的变动，却让乘客们在心理距离上更为贴近，大家仿佛同一战壕的战友，突然都萌生出一种患难之际的惺惺相惜，胖胖的阿姨埋怨今天到不了北京就见不到即将出国的妹妹，中年的男人抱怨航空公司越来越不负责任的服务……因着无法抵达的目的地，大家实现了一种情绪上的团结一致。
　　 邻座的男生摘下黑框眼镜，从IPAD中抬起了头来，这突如其来的变动，让他很焦急，他不停的变换坐姿，始终无法平静。在他东张西望的间隙，他就这样无意的瞥见了同座的施小也，他觉得很奇怪，在返航这样的噩耗之后，这个女人竟然都毫无反应，那么平静，仔细一看却又不只是平静，而是麻木，麻木得好像已经睡着了一般。
　　 其实，施小也只是绝望的明白了，这才是真正的天意。
　　 而有些东西，也将因此，永远不能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