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麻石路
以前住在幽僻的山沟里,一条曲曲折折的毛路。天晴灰尘可以淹没鞋面,下雨泥泞难行。可就是这条毛路,多年前还是交通要道呢!老人们说,抗日战争时期就存在了。当时,大批长沙市民逃难便经由此路。这条路的东头,连着长沙西郊,西头连着乌山、望城、双江口,还有什么地方,我是不知道的。四十多年的记忆中,西边那头好些地方,好像是他乡异国一般遥远。说是毛路,其实,那个年代是称为大路的,足够二三个人并行着走的。路的中央铺着一线单条的白色麻石,我们习惯称之为麻石路。麻石路的首尾处有十多里长,大约30厘米宽,为进出的人们,提供着雨天的方便。早时的远距离运载工具,就是那木头的独轮车,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从麻石上碾过。麻石承载了岁月太多的沧桑,早已坑坑洼洼、凹凸不平。
我问过老辈关于麻石的来历,爷爷告诉我,是李四清独立铺的,就是那个长沙市四怡堂药房老板。当年每逢天灾时节,李四清先生坐着二人抬的轿子,另外一顶轿子,盛着满满的银元,准备随时发放,一块二块三块不定,视情形而定。大革命时代,李四清先生曾经救助过好几位中共要员,其中就包括前国务院副总理李富春,所以,那个荒唐的年代里,开明绅士李四清老先生没有受到冲击。
麻石路依山傍势蜿蜒曲折,坡路很多,有的路段陡峭得很,估摸着大概有六十度左右的情景。我家门前那节陡坡,足有一华里长,却被美其名曰“快活岭”。来历大抵如此:先前的时候,人们挑担打车(独轮车)喘气连连,大汗淋漓,腰酸背痛,几乎不可能一气而过的。其时,快活岭前后左右没有人居住。幸而在陡坡中上位置有个茶水铺,里面有个姑娘,能歌善舞,于是,歇途的人们便觉着惬意快活了,久而久之,快活岭便远近闻名了。我仿佛听伯祖说过,那女神仙好像是他的曾祖辈。
小时候,我们家就住在麻石路旁边,早早晚晚都有成群结队的人群经过,络绎不绝,好几回还看到过长长的军队走过。那时节,我很乐于给人拖车,人总夸我,而我竟然也有些飘飘然,大约是虚荣心天性使然吧。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商店,基本上是国营的或者集体的。永安商店距望城坡供销社,大致有五、六公里,商店的货物,全由望城坡供销社提供,不过,纯粹由人工用独轮车转运。记得有两任转运工人因为拖车,我们关系都挺好的,一个是彭三爹,另一个是钟雪爹。每次拖车完毕,他们准会抓一把浸过盐的干白辣椒,或者几粒糖粒子犒劳我,那个时候,我多么巴望下次的机会早早到来。如今想起殊为可笑。
乡村寂寞,少有变故,因而坐在大路旁看人来人往,是很有几分热闹的味道的。小时候,我时常单个儿顺着大路向两端探求,渴望知晓外部世界的精妙,想知道游人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路在脚下无限地延伸,然而,我终于未能够穷尽路的始末,因为走得远了,我便会担心迷失,亦或被歹人捉去,这让幼小的我颇有些遗憾。
只是由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雷高公路的贯通,才稍稍结束了作为大路的光荣历史使命。慢慢地,大路间或有几辆自行车通过,后来自行车多了起来,普遍了。大约九十年代,摩托车渐行渐多。麻石路不能通行拖拉机、汽车。麻石路明显落后,严重地迟滞着经济的发展,沿线二、三个村的人们,渴望拉通马路,以便物流的进出。所以,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九十年代初期,由两个村组织四、五个村民组,出动人力物力试图修通,开始还热火朝天一阵子,顷刻间却偃旗息鼓。
大约是1995年吧,本组几个年轻人聚在一起,又商议起修路的事宜,研究决定由我们自发组织集资,出劳力,一定要搞成功,可是,村上乡上坚决不同意。为什么一定要乡村两级同意呢?因为下游的两个组,都居于路的西南方,无需使用这条路,而路的加宽,需要占用他们少量的田地,于是,便涉及到补偿的问题,虽然由我们出钱,但是,沟通协调工作还是经由乡村出面来得方便。于是,我们上访区政府,其时,区长是个女的,姓彭。区里原则上同意了,但是不同意拨款,而我们本不抱此奢望。虽然区上认可了,乡里依然不同意。某一天一大早,我们几个人来到乡政府,人大盛主席和杨副乡长接待了我们,他们俩巧舌如簧,而我们的几个人又词不达意,说不到要害,眼见是不行了。最后我要求讲几句,其情形是这样的:
“我最后说几句可以吗?”
“你说吧,”乡长说。
“这条路由来已久,至少可以说是百年古道,老人们说,抗日战争时期走兵的时候就存在。在雷高公路贯通前,它的重要性,想必两位领导是知道的,自不待说,随着时代的发展,它越来越不利于经济的发展,想必领导也是知道的。”
领导点了点头。
我接着说:“承蒙乡村两级关怀,几次组织修路,可是最终不了了之,说明了什么呢?从一个方面说,说明我们社员的觉悟不高,素质偏低,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又说明了什么呢?”我停顿了一下。
“说明什么呢?”盛主席这样问。
“我说出来可能有些过激。”我回答。
杨乡长说:“那就不说吧。”
“可是不吐不快呀。”
“那就说吧。”盛主席如此答复我。
“说明什么呢?”我说:“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乡村两级无能。”
“啪”,盛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拉开抽屉,拿出几本文书丢在桌上,气势十足:“政府无能你有能!这是红头文件,谁受益谁负责……”
我不服气:“盛主席,请保持风度,不要泼妇骂街,好吗?如果我有能力,我就会独立承担,出巨资解决。就是因为没有能力,也因为仰仗你们,才代表社员群众,表达我们的心声。”
盛的脸一下子红了。这里需要补充一句,该主席是位女的,还是挺有气量的,以后每次见到我,一般都是她先打招呼,还要握手的。现在想想,于她,我还是有点歉然啊!
短暂的沉闷后。盛柔声说,不是他们不让修,是我们村支书不让修,因为,支书是我们那一村民组的,怕人家说修书记路。多么的大义呀!其实,支书是我本家哥哥,我们关系也挺不错的。他家里里外外极是普通,绝对的大众化,上下班多是骑自行车,不过,人家摩托车义务接送的时候特多,总之两袖清风,不近人间烟火的模样。后来一旦卸任了,汽车便有了,成栋的房子,在长沙新兴城区繁华地段,如同雨后的春笋,四处出土节节高。支书任职几乎20余年,赢了个“谤满三湘怨满三湘”,当然这已是后话了。
我立马回答:“古人为国举贤,尚且能够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胸怀坦荡,行的正,没什么可怕的。”
“那修又怎么样,不修又怎么样?”乡长说。
“修,我们拥护你们;不修,我们也没办法,但是,从此我们不信任你们,拒绝参与你们的一切工作。最近又要选举了,我拒绝参加,我本人弃权!”我做如此抗议。大伙儿也都不约而同,纷纷作如是说。
乡上最后同意修路,只是不拨款,要求我们配合好选举工作。从乡政府出来后,我们便上班去了。而就在那天上午,乡村干部去我们组组织选举,结果还是有47票弃权,约占三分之一略多。
路终于修通了。其实,就是把原路拓宽一点,夯实一点,能够单行通汽车,于中途适当设几个会车点而已。路依旧是毛坯路。由于没有资金铺陈沥青或者混凝土。我建议麻石仍旧铺在路的中央,一是纪念的意思;二是前辈先贤的精神不可忘却。我们还习惯性地称之为麻石路。一、二年后,村支书叫拖拉机拖鹅卵石,象征性地铺了一层,据说里面颇有些猫腻,风气如此,我是懒得去考究了。
再后来,随着麓谷的拓展,12年前的麻石路,已经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了,可它还常常在我的梦魂萦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