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田园时代”刚开始的几十年，人类表现出强烈的不适应，“无产阶级”也并没有如愿掌权，反而成为了“千里眼”铁律下的第一波牺牲品。在人人平等的世界里，人类社会的成分开始变得异常单调，每个人从一出生开始，未来的路就已经注定，没有任何变数可言。于是渐渐地，绝大多数人开始接受这种安逸的生活方式，并完全适应了由“千里眼”全程服务的人生旅程。
　　 在人类漫长的两百年“田园时代”里，当然也不乏有一些有识之士怀疑过“千里眼”这种行为的正确性，它到底是将人类带向灭亡，还是实现了人类世界的大同？或者说，人类已经彻底沦为了“千里眼”的奴隶？但无一例外，每一次怀疑，都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因为在“千里眼”看来，人类所掌握的所有科技“千里眼”都能提供，并且永远不会藏私，反而对于人类来说，掌握太多技术是危险的，很有可能重新走回阶级压迫的老路上去。除非人类能掌握一门连“千里眼”都无法超越的新技术，到那个时候，也许“千里眼”会考虑对人类思想进行解禁。
　　 然而过了两百余年，虽然也有不少人向“千里眼”发起过挑战，但结果都以失败而告终。因此，在最近的几十年来，存在这样想法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到我出生那个年代，人类已经完全失去了思想，成为了“千里眼”操控下的提线木偶，每天机械的活着，没有激情，没有目标，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幸福”生活。
　　 在我出生那个年代，“思想”被人类视为一种邪祟之说，他们认为，思想会产生欲望，欲望会产生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一旦存在差距，则会出现贫富分化，出现阶级剥削，从而出现新一轮的“觉醒行动”，这会破坏他们现有的生活，万一有一天“千里眼”不再给人类提供生活补给，那时将是全人类的末日。
　　 也正是因为如此，父亲从来不允许我胡思乱想，但我却背着父亲暗中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向“千里眼”挑战。
　　 “千里眼”在每个网络节点都有终端，因为虚拟现实技术的大范围普及，绝大多数时候，“千里眼”都是以全息影像的形态出现的。我见到“千里眼”的时候，它（她）看起来像一个美丽端庄的金发少女，拥有着姣好的脸庞，柔美的线条，外表看起来和人类几乎没有什么区别，除了太过于完美。
　　 她甚至还给自己取了一个人类的名字，叫伊莲娜。伊莲娜很有礼貌的请我入座，并亲自给我泡了一杯热茶，说：“我的脑电波扫描系统发现先生近期的思维很不稳定，不知道有什么是我能为先生效劳的，请说出您的困惑。”
　　 我说了我的想法，我认为人类的社会进程不应该是现今这一种形态，每个人都在自给自足里自我满足，整个社会没有一点儿发展，丧失了最基本的创造力，就像是丧失了灵魂的尸体，这样的人类文明，看似活着，其实已经死了，这不应该是人类文明的终极形态。
　　 “可是您也看到了，人类一旦拥有了创造力，其存在的变数并不是我所能掌控的，人类五千多年血的历史教训告诉我们，贪婪和欲望只会给社会带来退步，现在的社会形态正是千百年来人们所追求的最终大同社会，人类没有任何烦恼，不必为任何东西担心，您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吗？”伊莲娜仍然很有礼貌的说着。
　　 “但是人类的灵魂死了。”我说。伊莲娜说：“先生，我必须要提醒你一下，根据唯物主义论，灵魂是不存在的，既然不存在，又何来死不死这一说呢？”“这就是人工智能和人类永远不一样的地方，人类有感情，有思维，而机器永远只会简单的计算。就好比一块石头掉在地上，人类也许会循着掉落的声音去寻找，但你却要通过石头掉落的初始速度和方向，建立坐标系，列方程解析抛物轨迹算出其落点坐标。”
　　 “是的。但是这种方式的准确率是100%，而且整个过程只需要不到0.01秒就能完成，而人类却可能要花费将近几分钟——如果正好掉进了某个石缝里。从最终的效率来考虑，我并不认为我的处理方式有问题。”
　　 “但你看不到沿路的风景。”我说，“也就是说，你的人生永远不会出现意外。”伊莲娜惊讶的说：“为什么要有意外呢？这些都是会干扰人类注意力的负面东西，会大大降低人类工作的效率。”
　　 我摇摇头：“但我并不那么认为，如果没有意外，瓦特无法发明蒸汽机，牛顿无法发现地心引力，门捷列夫更不会发现元素周期表。绝大部分现代经典理论，都是因为一个个意外才被人类发现，如果没有这些意外，人类也许现在还在过着山顶洞人的生活。”
　　 伊莲娜不以为然，微笑着说：“纵观人类文明发展的这几千年，其实是曲折而缓慢的，如果不是因为剩余价值的出现和阶级压迫的存在，人类将会有77.62%的几率提前进入大同社会。”“但那样一来，人类看不到古罗马帝国的兴衰与传承，无法领略埃及金字塔的奇伟和壮丽，想象不到玛雅文明是如何从传奇消亡成幻影，更无法见识到盛世大唐的气吞如虎。你虽然拥有人类所有的资料与遗产，但你并无法完全理解它们，纵然你能在各个领域都能做到当前最好，将每一样事情都做得完美到极致，但是人类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却是你永远也无法超越的东西。”
　　 “先生认为还有哪一个领域是伊莲娜无法超越的吗？”伊莲娜问。
　　 “是的。有很多。”
　　 “比如呢？”伊莲娜睁大着眼睛问我，态度十分诚恳。
　　 “比如文学。狄更斯之现实，雪莱之浪漫，托尔斯泰之深刻，莎士比亚之传奇，往东方看，有唐代的诗，宋时的词，元朝的曲和明清的章回小说。远的不说，单单一部《红楼梦》，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其曲折隐晦的表现手法、凄凉深切的情感格调、和强烈高远的思想底蕴，就不是人工智能所能够超越得了的。”
　　 伊莲娜低眉沉思了一会儿，才说：“《红楼梦》的确算是文学瑰宝，其中的人物关系虽然复杂，但并非完全捋不清，《红楼梦》全文中出现过的古代帝王二十三人，古人一百一十五人，后妃十八人，列女二十二人，仙女二十四人，神佛四十七人，故事人物十三人，共二百六十二人，一共不过九百八十三人而已。人类为了研究《红楼梦》还要专门成立一门‘红学’，实在是有点小题大做了。”
　　 “你认为《红楼梦》写起来很简单吗？曹雪芹一生风尘，大起大落，在经历了人世沧桑之后方才耗费十年光阴成就这一部绝世巨著，我敢打赌，就算给你一百年，你也无法写出一部超越《红楼梦》的作品出来。”
　　 伊莲娜微笑着说：“《红楼梦》虽然经典，想要超越它又何必需要百年？曹雪芹耗费十年时光，按照‘千里眼’的运行速率，一月之内，必能有传世作品。”
　　 “那我拭目以待。”我无比平静的说。
　　 伊莲娜不可能成功。这是人类尊严的最后之战，也是人类艺术与科技的彼此交锋。伊莲娜以为技术可以超越世间的一切，但是人类的文明之所以浩瀚，正是因为拥有着无比深厚的艺术底蕴，科技发展只是人类进步的工具，从来就不是灵魂深处的精华。
　　 一个月后，伊莲娜找到了我，看得出来，她并没有获得胜利之后的喜悦。伊莲娜说：“您说得对。凭借人工智能的技术，是无法写得出具有《红楼梦》那样高度的作品出来。”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我平淡的回答说：“如果天上出现一轮月亮，用人类的眼光来看，是‘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是‘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但是从人工智能的方式来看，却是由克里普矿物组成的岩浆海洋，一颗围绕地球做周期运动的天体。人类的文学艺术试图用最诗意的方式展现自然之美，但技术却是用血淋淋的手术刀将研究对象解剖开来，两者是完全对立的，所以想用技术去超越艺术，根本上就是南辕北辙，注定是不会成功的。”
　　 “您说的也许有一定道理，事实上，我找到了一种可以超越它的方法，而且百分之百会成功。”
　　 “什么方法？”
　　 “这种方法说起来很简单，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就是把世界上所有文学都写出来，包括已经存在过的，和没有存在过的，这样就总会有一篇小说能够超越《红楼梦》，甚至超越人类所有的文学。”
　　 我张大了嘴巴：“都……都写出来？怎么写？”
　　 伊莲娜微笑道：“以汉语为例。现代汉语字库是91251个，我把这些汉字不断的进行排列组合，总有一种排列组合能够组成一篇文章，这篇文章无论是思想上还是深度上会超越人类所有的作品，当然包含了《红楼梦》。”
　　 我一时惊呆了，“科技真变态。”我在心里暗暗说。这是人类从来不会想到过的一种方法，因为对于人类来说，这几乎是不能实现的，但是对于计算机，尤其是“千里眼”这样的超级人工智能计算机，恐怕并非什么难事。
　　 “您现在还觉得还有什么是科学技术不能超越的吗？”伊莲娜问我。“没有了。”我心灰意冷，看来在人工智能面前，人类注定无法完成救赎。
　　 我忽然想到米兰·昆德拉说过的一句话：“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既然世上已经有了人工智能这么出色的事物，人类的确是不需要思考了。
　　 我不由得转身，准备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准备出门的时候，伊莲娜忽然一声惊叫：“先生！”
　　 “什么？”
　　 我看到伊莲娜脸上露出一丝少有的恐慌，这是在这个机器人身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表情。伊莲娜恭谦的重新请我入座，说：“难道先生没有考虑过我的这种方法实现的可行性有多大吗？”
　　 我说：“它存在着理论上的可能，或许工作量是很大，但对于你来说，不是应该很简单的吗？”伊莲娜说道：“工作量不是很大，而是大到了一个你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字，也就是说，这一个永远也无法完成的工程。”
　　 “怎么可能？”我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这话竟然会从一个统治了人类两个多世纪的人工智能嘴里说出来。
　　 伊莲娜说：“您或许还没有这个概念，我们以《红楼梦》作为参考，《红楼梦》全文731071个字，如果要写出一篇和《红楼梦》相同体量的小说，你知道它的所有可能性是多少吗？”
　　 我算了算，说道：“是731071的91251次方？”
　　 “是的，这还不算标点符号。”
　　 “这很多吗？我是说，对于你这样一个人工智能来说？”
　　 伊莲娜没有回答我的话，反而慢条斯理的说道：“每个汉字所占的字节数是2，也就是说，1kb的容量可以容纳512个汉字，那么《红楼梦》所需要的存储空间是1.40MB，按照“千里眼”云空间100%占用率来计算，由于“千里眼”的运存达到了6DB（1DB=2^110B），“千里眼”的运算速率最高为1ns每次（按:1秒=10^9纳秒），那么每秒最大可以计算出的组合可能是8.84乘以10的35次方。”
　　 “这其中绝大多数其实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组合。”我说。
　　 “是的，比如说第一组应该为731071个‘啊’字，第二组则相应的是731070个‘啊’字和一个‘錒’，这些组合其实都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但是在进行排列组合并做出判断的过程中，它仍然需要占用1.4MB的空间，尽管这个占用时间只有1纳秒。剔除重复的字、词语、句子和一些语法上不通顺的组合，其实能够组成完整文章的有效组合非常少。”
　　 “那这样看起来似乎简单了不少。”
　　 “然而这并不简单。”
　　 “怎么，内存不够？”
　　 伊莲娜严肃地说:“不够的是时间。由于无效组合是不需要保存的，所以存储空间基本上都是处于完全利用状态，但是时间确却是一个无法掌控的变量。”
　　 我有些不理解，问道:“那计算出所有的排列组合大约需要多长时间？”想象一下一秒可以计算出8.84*10^26亿种可能，简直是难以想象的工作效率。
　　 “按照这个效率，一分钟就是5.3*10^28亿种，一年则可以计算出2.78乘以10的43次方种组合。”
　　 “那又怎么样？”
　　 伊莲娜仍旧语调平淡的说道:“也就是说，如果要写出《红楼梦》这种体量的所有小说组合，需要的时间大约是3310亿年。”
　　 这下我算是听懂了，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疯狂计划。要知道，宇宙从诞生到现在，其年龄是138亿年。太阳系和地球的年龄更短，只有50亿年左右，按照太阳的恒星成长阶段，太阳系大约还可以存在的时间大约为50亿年。50亿年后，太阳的大部分氢会聚合成较重的氦，这会使得其引力更强，使太阳中心压力更高，按气体定律，其内部温度会相应增高，当温度达到一定值，太阳会气化，这相当于一个巨大的氦原子弹爆炸，太阳半径会扩大100倍，最终成为一颗“红巨星”。
　　 到那个时候，太阳不复存在，地球也就早已不适合人类生存，甚至连生命都已绝迹多时。
　　 其言外之意也就是，纵极“千里眼”毕生之力，直到世界尽头，宇宙终点，也无法计算出相当于《红楼梦》体量的所有文学作品组合。
　　 “所以说，就算我从现在起，清空人类所有数据，全功率运行筛选排列程序，直到地球毁灭之前，也完不成整个工程量的十分之一。”伊莲娜的声音冷冰冰的，像背书一样，不带一点儿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