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好。”杨花依然保持着必要的礼节。
　　 “花花，我是爸爸。”电话里响起了一个沧桑又有点苍老的声音，“你过得好吗？”
　　 声音虽然苍老、远渡重洋，却依然大如洪钟。连在一旁扫地的妈妈都听见了。
　　 “你给我滚！这个家不需要你来关心！”妈妈夺过杨花手中的电话，对着听筒吼道，“花花好不好，由不得你这个外人来关心！”
　　 说完这些，杨花妈妈毫不留情地挂断了电话。然后，摔门而入，倒在床上“呜呜”地哭出声来。
　　 杨花想说点什么来安慰妈妈，但终是什么也没说。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妈妈每次用这种方式拒绝爸爸了。也习惯了妈妈每次拒绝完爸爸摔门哭泣了。杨花的心里只是想着，“这又何必呢？”
　　
　　 三
　　 间隔不久，电话又一次响起。
　　 杨花拿起电话说，“爸爸，这么多年了，你要是有心就回来看看我们。其实——”
　　 杨花没有说完，因为她明白过来对方不是爸爸。于是赶紧收口。
　　 “杨花——”白落天顿了顿，想说些什么终又没说，而是改换了语气道，“我是白落天啊！”
　　 “啊，是你！”杨花显然有些措手不及。
　　 在白落天说明缘由以及准备还书之后，他们来到了图书馆。临窗而坐，这天是个大晴天。窗外的池塘里，荷花已经怒放了。推开窗子，荷花悠悠的香气侵袭过来，顿觉舒爽异常。整个人都跟着放松下来。白落天在电话里已经听出了杨花的心事，他虽然不知道杨花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隐隐感觉到杨花的忧愁。于是他特地捡杨花爱听的话说。
　　 “杨花你看，外面的荷花开得好美。”白落天说。
　　 “是啊，荷花虽美，只是过不了多久就像李商隐说的那样‘留得残荷听雨声。’”杨花回应道。
　　 白落天故作不闻，打岔说，“看着这荷花，我倒是想起了杭州。六七月的天气，正是荷花的好时节。杨万里在《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一诗中说，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真是美不胜收啊！”
　　 杨花似乎还沉溺在之前电话晕染的情绪中，不语。
　　 白落天接着说道，“这么好的天气，真该去旅游一番。我在杭州待过，要不我给你做向导，我们一起去杭州游玩可好？去看看荷花，逛逛西湖。”
　　 杨花明显一愣，好似刚回过神来，想说点什么作为应答。可还没开口，白落天又接着说起来，“白居易写过《忆江南》两首，就是写的杭州，有很多景点值得一看的。”白落天说着，竟掰起手指来，西湖、钱塘江、雷峰塔、净慈寺、岳王庙、西溪、湘湖……
　　 杨花莞尔一笑，终于被白落天话唠般连珠炮似的自言自语逗乐了。脸上的愁云也一扫而光。杨花说，“我倒是想去走走横跨西湖的两条长堤。很多人说，苏堤不走回头路，如果是相爱的两个人，一起携手走过苏堤的话，就能够白头偕老了。”
　　 杨花的话让白落天有些脸红、心悸，尤其那几个字——相爱的两个人。再榆木疙瘩的人，也能明白杨花的所指。一方面，杨花已经同意了白落天的旅行相邀；另一方面，杨花也在暗示着自己喜欢白落天。
　　 白落天想到了《宋词名选》中，压在书签下方的那首秦观的《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但白落天没有正面接杨花的话，而是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光行路不读书，不行；光读书不行路，也不行。我们既要读书，也要行路。你说是不是？我曾经想过，我要向钱钟书一样，横扫图书馆。”
　　 在他说到要横扫图书馆时，心里有了不大不小的尴尬。这个尴尬来源于之前的梦境，他也没想到自己为什么要扯到“横扫图书馆”这个话题上去。
　　 杨花知道，钱钟书曾经横扫清华图书馆。于是笑接道，“人家钱钟书是用实际行动横扫清华图书馆，你要用口号横扫图书馆么？”
　　 白落天一愣，他的梦境似乎变成真实的了。杨花的回答竟然和他梦里的回答是一模一样的。白落天感觉有些诡异，但又有些惊奇，他很想知道接下来的聊天会不会重复梦里的情节。
　　 “我只是发个宏愿，借此来表达一下我要认真读书的决心。”白落天试探着说道。
　　 “一看你就是信心不足。”杨花道。
　　 白落天说，“要是你陪我，我就有信心了。”
　　 杨花说，“好，那我就陪你，看你能不能实现宏愿。别到时候我横扫了图书馆，你成了小跟班。”
　　 “还是我们一起横扫图书馆吧，谁也别做谁的小跟班。”白落天接着说。
　　 “那我们击掌为誓。”杨花说着便伸出手来。这一次，他们的手掌真切地在空中交汇，划过美丽的弧线后，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惹得四周的人投来憎恶的目光。他俩逃也似的离开了图书馆，但却约好了一起出发去杭州的日期。
　　 白落天知道这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以前他不信命，现在他信了。他甚至怀疑被他拍死的蚊子是信的使者，而他不清不白地将它拍死了。不过梦境中的事，又如何区分对错呢？
　　 去杭州的行程完全由白落天来安排，因为在杭州待过的关系，白落天把行程安排得很紧凑。他们逛了西湖，看了荷花，游了净慈寺，去了雷峰塔。他们还到之前白落天居住的一些地方寻找旧迹。他们一起在宋江村的余杭塘路口看夕阳，看古旧的钟摆响彻在图书大厦上空。看穿梭在运河古道中的往来游船，看岸边开放的水栀子，看红绿两色的枫树。看成群的鸽子盘旋在艮园的上空。看夜晚贴沙河畔的夜钓，夜钓的灯是蓝莹莹的，辉映着天空的星星。九曲桥上围满了纳凉或慢行的人，水中有游泳的人。不远的地方有广场舞，招摇的《最炫民族风》舞动在大妈们的腰身。
　　 他们一起去吃白落天爱吃的几家饭馆，包括因为贫穷经常光顾的沙县小吃，还有几家棚户区的快餐。他们一起坐公交车穿行在杭城的大街小巷，他们去杭海路四季青买便宜的衣裳和小饰品。他们住白落天住过的99连锁旅馆，他们去萧山的工业园寻访白落天上班过的公司。白落天甚至带了杨花去会见了一些散逸在各处的杭州朋友。朋友们都说白落天和杨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说他们珠联璧合。说白落天是个骚人，一直以文艺青年自居，如今找到了一个同样喜欢文学的文艺女青年。真是不公平！上天对白落天太过眷顾了，为什么自己没遇上这样的好事。
　　 打打闹闹，嘻嘻耍耍，他们或而平静安逸，或者欣喜若狂，或而结队而行，或者踽踽独行。时间从指缝间溜走，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他们很快结束了杭州之行。最后一天，白落天牵着杨花的手走在了无锡崇安寺的步行街上。他们来到了国立图书馆前。那里有钱基博的雕塑，也有钱钟书的雕塑，还有钱氏家族的简介。他们聊起了钱钟书和杨绛的感情。
　　 杨花说，“钱钟书先生虽然在《围城》中把方鸿渐写得如此不堪，但生活中对杨绛先生的感情却是一丝不苟的。”
　　 白落天说，“是啊，我也很崇拜钱钟书先生和杨绛先生的感情。相信我们俩的感情也能如此。”
　　 “你别学方鸿渐就好了。”杨花边说边把头靠到白落天的肩膀上来。
　　 “你似乎对方鸿渐有偏见啊！”白落天说，“方鸿渐之所以是方鸿渐，那是文学作品的需要。”
　　 杨花接口道，“反正，我就是不喜欢他。第一，他对爱情不忠诚；第二，他编造假文凭；第三，他为人轻浮；第四……”
　　 白落天不再接话，而是紧紧地抱住杨花，直到杨花说“我快喘不过气了”才放开。
　　
　　 四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正当杨花与白落天的爱情轰轰烈烈行进的时候，杨花的爸爸回来了。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终于使杨花的妈妈同意让步。
　　 一直以来，杨花都致力于缓和爸妈的关系。爸爸回来，杨花自然是欣喜的。这一次，一反常态的是，妈妈竟然没有和爸爸发生任何争吵。至少在杨花的面前是这样，或者在杨花看来是这样。
　　 在杨花的爸爸离开后，多年来，杨花的妈妈一直过着凄风苦雨的日子。一个人拉扯杨花长大。杨花爸爸离开的那年，杨花才8岁。杨花不记得爸妈为什么分开。甚至对于当年离开的情形也已经记忆疏淡了。后来，杨花无数次问过妈妈原因，妈妈总是把爸爸狠狠地骂一遍。杨花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再后来杨花就不再问了，只是在心中默默期许，爸妈的关系能够缓和。
　　 杨花的爸爸离开之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寄钱回家。但杨花的妈妈坚持不用，还每次把钱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但杨花的爸爸从不间断，即使杨花的妈妈每次都退，但他还是每到那个时间点就寄钱回来。一边寄钱，一边退钱，这似乎成了杨花爸妈沟通的独特方式。到后来，杨花爸爸不仅寄钱来，还定期打电话过来。虽然每次电话都被杨花的妈妈无情地挂掉，甚至被骂得狗血喷头，但杨花的爸爸还是坚持不懈，十几年如一日。
　　 少不更事的杨花对爸爸充满怨毒的诅咒，妈妈恨他，她就跟着妈妈恨他。妈妈说他是个负心汉、白眼狼，她就跟着妈妈说他是个负心汉、白眼狼。随着杨花的渐渐长大，读的书也越来越多了，杨花对爸爸的感情也随之改变。她知道，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爸爸有，妈妈有，自己也有。杨花对爸爸的感情也开始转变。由开始时候的憎恶、怨恨，到后来的理解、宽容，再到后来的接受，甚至想改变。现在杨花最希望的就是爸妈能够复合。
　　 杨花觉得，一个男人能够十几年如一日做着重复的事情，这个男人一定坏不到哪儿去。她甚至在很多的时间里，有意无意地引导妈妈，让妈妈忘记对爸爸的怨恨。盼望着，盼望着，杨花盼望着有一天，一家三口能够坐在一起，其乐融融。
　　 长大后的杨花知道，爸爸虽然在大洋彼岸，但多年来一直单身，并没有再成过家。而妈妈在国内，这么多年了，也是一个人过来的。她不知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心结是什么。但她总有种预感：他们家会有重逢相聚的一天。而且随着年龄增长，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杨花明显能感觉到妈妈对爸爸态度上的转变。她想，这一方面归功于爸爸长期的坚持；另一方面归功于自己的正向引导；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们彼此之间的感情还在。虽然妈妈每次接到爸爸的电话依然大发雷霆，毫不客气地将爸爸骂一顿。但杨花明显觉得不像刚开始那么有力，那么怨毒了。以前妈妈每次要骂很久，直到骂得筋疲力尽了才作罢。现在，每次都是简短的几句话就“结束战斗”，尤其是当着杨花的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爸爸竟然有了杨花的手机号码，还经常给杨花打电话。爸爸每次打电话的开场白都是那句话：花花，我是爸爸，你过得好吗？
　　 杨花现在已经完全不恨爸爸了，她甚至觉得爸爸很可爱。她也尝试着问过爸爸，问他和妈妈之间为什么分开。可爸爸同妈妈一样，讳莫如深。问妈妈，妈妈总是把爸爸骂的一无是处；问爸爸，爸爸总是把自己贬得低到尘埃。但至少，杨花从爸爸的嘴里问出了一件事，那就是她的号码是妈妈给爸爸的。
　　 因而，杨花推断，爸妈的关系已经开始缓解。她在心里默默地祝福，这对多年的“冤家”，情感总算出现了拐点。杨花8岁之前的记忆早就模糊了，她不知道这些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弄不清楚，到后来也就不想再弄清楚了。她现在只奉行一句话：珍惜当下，人不能活在过去。
　　 杨花自己推断，爸妈的感情问题可能起源于两个大家庭的争端。因为至今为止，杨花只和妈妈一起生活。她没见过任何亲戚，妈妈也没带她见过任何亲戚。她小时候问过妈妈，问过家里的亲戚状况，妈妈每次都默默流泪。杨花能够看得出来，爸妈之前的感情一定是很好的。要不是什么大的变故发生，爸妈应该能很好地生活在一起，他们应该是一个幸福的家庭，让人羡慕的家庭。
　　 现在爸爸回来了。她终于又一次见到了爸爸。爸爸记忆中早已模糊的轮廓又清晰起来。只是现在，爸爸的两鬓已经斑白，已经垂垂老矣。从身体健康状况来看，似乎也不太好。
　　 妈妈一改常态，对爸爸温柔了许多。尤其是爸爸回家才几天，妈妈就让他住进家里来。他俩不曾离婚，却过了十几年的单身生活。杨花想着，他们不愿意告诉自己真相，一定是真相太过悲伤。既然他们都不愿意说，她也就不再过问了。她只希望一家三口能平平静静，安安稳稳地生活。
　　 爸爸回来一周后，妈妈突然宣布了一件事情，一件让杨花痛苦纠结的事情。事情本身没什么痛苦，也没什么纠结。只是做这件事情会让杨花很痛苦、很纠结。
　　 妈妈说，“花花，我和你爸爸决定了。决定一起去美国，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就不分开了。”
　　 杨花听完这个决定后，开始痛苦、开始纠结了。一方面，她盼望多年的，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愿望就要实现了；另一方面，她刚开始不久的爱情怎么办？她应该如何和白落天说这件事情呢？她开始纠结。
　　 杨花想和妈妈说，“能不能不去美国。”但她无法启齿，她知道这么多年，妈妈过的是什么日子。那边的条件很好，爸爸这么多年的打拼已经在美国站稳了脚跟。而且，她得知，每年寄回家里的钱被妈妈退回以后，爸爸都以杨花的名字存在了美国的花旗银行中。不说别的，单单这笔钱就是个不小的数字了。
　　 杨花不是个贪慕虚荣的人。但杨花知道，留在国内，妈妈的日子不会有多少改善。即使爸爸把钱都留给家里。妈妈需要的不是钱，而是一个男人。杨花深知这一切。妈妈还说，爸爸已经安排好那边的一切了。杨花看着吵了十几年的爸妈，无法把拒绝的话说出口。杨花挣扎着，挣扎着，挣扎着向妈妈点了点头。
　　
　　 五
　　 告别的那天，天气晴朗，夕阳圆圆地挂在天边。
　　 白落天一脸落寞，浓浓的伤感写在脸上。杨柳的枝条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色，有种陌路英雄的悲壮色彩。事情的梗概早已在电话里说清楚了，因而两人见面，没有了更多话语。彼此静默，泪流不止。
　　 还是杨花先开得口，哽咽在开口之前。杨花说，“我们的相遇是从诗词开始的，也该从诗词结束吧。”
　　 杨花接着说，“我念句诗给你听吧，你不是最喜欢听我念诗吗。”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没等杨花念完，白落天已经紧紧地抱住了她。
　　 “能不能别走？”明知无用，白落天还是问出了口。
　　 “我，对不起，你。要不，你，你再要我一次吧。”杨花边说边挣脱白落天的怀抱，并开始解上衣的纽扣，旁若无人，“是我不好，现在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你别怪我。”
　　 白落天制止了她，再一次把她拥进怀中。太阳已经隐没到地平线下，只剩余辉散淡在天际，殷红了天边的云彩。晚霞好美，但也好凄凉。正应了毛泽东的那句“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夕阳余辉里，两个人相拥的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
　　 拥在白落天的怀里，杨花又想到了关于《围城》的那句话：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爸妈如是，自己与白落天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只是自己算是城内人，还是城外人呢？或许，自己只是一只脚踏进了城内，一只脚还在城外。但仅仅如此，自己就已经沦陷了。爱情给了太多的美好，最后又毫无保留地全部拿走。这是多么的残忍啊！
　　 杨花终于还是挣脱了白落天温存的怀抱，尽管她是那么的不愿意、不想、不忍、不甘心。可又能怎样呢？挣脱后的杨花不停地向前奔跑，头也不回。直到跑得很远很远，才敢回顾。那个亲爱的人，在夕阳的余辉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点，然后消失。
　　 白落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杨花远去的背影，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滚落，直到最后，眼泪哭干，嘴里还喃喃自语：“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白落天明白，杨花这一去，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