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又是那个该死的吴双贵。猴娃，你真是好样的。”王清很感动，走过来把猴娃抱在怀里，猴娃没动，也没挣扎。
　　 “你认识吴双贵？这个不得好死的烂货。”女人问。
　　 “这个坏种谁不认识，我早就听说过。”王清不知自己出于什么心里，隐瞒了他们之间的仇恨。
　　 女人接着说：“猴娃虽然不会说话，它的记忆力却很强，那个打老头和杀我全家的人，一定是皇协军团长的干儿子吴双贵，一个仗势欺人的烂货。我恨我没有我爸爸的好身手，否则我一定杀了他全家。”她话还没说完，浑身就抽搐起来。王清赶紧放下怀里的猴娃，把女人抱在怀里，掐人中，拉四肢，折腾了好一会女人才停止抽搐。王清见女人平静下来，才擦去脸上豆大的汗珠。他望着平静下来的女人，心里仇恨的怒火烧得他坐立不安，这辈子报仇的希望恐怕成了泡影，吴双贵又做了狗汉奸的干儿子。他此时真想找准机会杀死他，可为了他的妻儿，也只能把仇恨埋藏在心底。
　　
　　 五
　　 长时间的接触，王清才知道这个比自己小五岁的女人叫彩虹。不知为什么，她也长着和李风铃一样水灵灵的大眼睛，人也聪明。和刚见到她时，判若两人。或许，人在危难之时容易产生信任，两个人的心很快就走在了一起，他们成亲了。借着土地庙的外墙，搭建了自己的陋室，一个栖身之地，无非是棚顶压一些干草，四面墙的一角搭建了一个火炕，一个灶台而已。
　　 王清虽然早就听说李风铃不堪屈辱，被买进红楼的第三天就悬梁自尽了，他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他更不敢相信这就是他们相爱一场的悲催结局。他不再去给人扛活，而是和彩虹、猴娃一起避开了吴双贵，远去他乡卖艺。也就是人们嘴上说的“耍猴”人。他们早出晚归，一边卖艺一边打探李风铃母子的消息，可始终没有任何消息。
　　 日子虽苦，有彩虹和猴娃相伴也算苦中有乐。很快彩虹就为王清生下一个女孩，取名猴宝。寓意是和猴娃相提并论，他们早已把猴娃看成自己的娃。这几年猴娃为这个家出了不少力。像个半大孩子一样懂事，它不但猴戏玩的漂亮，而且灵动。每次都能从有钱的公子和小姐手里要到几块大洋，还能讨些吃食。它自己留一些，其它的都如数交给彩虹。
　　 自从孩子降生之后，彩虹就留在家里照看猴宝。出门卖艺就靠王清和猴娃，他们合作的还算愉快。日子在指尖上滑过去了，猴宝已经四个月大了，活泼可爱，嘴角上刻着浅浅的笑，让人见了就喜欢。
　　 一天，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彩虹发了一夜高烧。王清看着灰蒙蒙的天气，心里急的像让热锅上的蚂蚁站不稳坐不安。天空没有一点停雨的意思，他看着彩虹烧得通红的脸，和急促的呼吸，又看了看襁褓中的女儿，脸上泛起一阵阵愁云。
　　 猴娃好像看穿了他的心事，跑过来指着猴宝拍着自己的胸脯，做着抱孩子的动作。王清此时也没有其他选择，只好重复交代猴娃一定要照顾好猴宝，猴娃重重地点头。
　　 王清背起彩虹去了附近医院，心却留在家里，他把猴宝交给猴娃确实不放心。虽然猴娃很懂事，也很乖巧，也很精灵。但它毕竟是一只猴子。王清逼着自己不去想女儿和猴娃的事，安下心来陪彩虹看病。
　　 猴娃自己踏踏实实守候在猴宝身边，一步不离。猴宝睡醒了，冲着猴娃美美地笑，猴娃把她费力地抱起来，拿起王清准备好的面糊冲好的水，给她准确地一勺勺喂在嘴里，嘴里不时发出痛爱的“嗷嗷”声，声音不大很温柔。很快猴宝又睡去了，猴娃满足地坐在地上望着门口，它在期盼主人的脚步声。
　　 忽然，猴宝一声尖利的哭叫声，把猴娃吓了一大跳，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赶紧跑回到猴宝面前，很费力地抱起她，学着女主人的样子摇晃着、轻轻地拍打着，还好猴宝停止了哭声。它咧开大嘴呲着大牙笑了。忽然猴宝身子一挺，又一阵哭泣，只听“噗嗤”一声，猴娃一紧张手一抖，差一点没把猴宝掉在地上。它皱着眉想了又想，它明白了猴宝大便了。它急急忙忙把她放下来，打开被包裹住的双腿，找了一些干草开始擦拭。很快猴宝身上就被干草，划出道道伤痕。猴娃赶紧丢掉了干草，挠着头想了想。它想起女主人给猴宝洗澡时，用一只破旧堵了洞的盆子，盛满了温水。她一只手托住猴宝的身子，把猴宝放进水里，另一只手在水里轻轻地往猴宝赤裸的身子上撩水。猴宝两只脚在水里，乱蹬乱踹，样子可爱极了。猴娃想到这里，拿了破旧盆子，学着女主人的样子，把锅里加了水，然后抱来许多干草和树枝，把灶膛添得满满的，它才点燃了火。一缕缕青烟顿时弥漫了整个房间，猴宝乱动着双腿，哭叫声越来越大。猴娃赶紧跑过来，把她半拖着抱在怀里，猴宝暂时停止了哭声。猴娃见她不哭了，把她放下来。一下跳上锅台，用手试了试水温。然后拿了破旧盆子加满了水，把猴宝放到盆里。可它一只手什么也托不起来，有好几次差一点呛水。它忽然眼前一亮，干脆把猴宝放到锅里。它高兴得开心地笑了，又去干草垛拿干草和树枝，这时，它听到了猴宝撕心裂肺般的哭叫声。它慌乱地跑回来，赶紧跳上锅台，锅里冒着热气，挡着了猴娃的视线。它把头探过了，它的脸一阵剧痛。猴宝的哭声渐渐停止了。它忽然明白了什么一声尖叫，赶紧拉猴宝的一只手，又一阵剧痛使它收回了那只手。它尖叫着到处跳跃着，抓自己的脸，扯自己的耳朵。它终于想出办法，拉住猴宝的头发，往出拉。不但没把猴宝拉出来，却把她的头发拉了下来。它终于明白了，猴宝被锅里的水煮死了。头发和头骨已经脱离了，猴宝就这样躺在锅里，整个身子变得臃肿而鲜红。猴娃一下跌倒在地上，望着手里几寸黑发发呆。过了好久它才回过神来，对着天空凄惨地嚎叫一番，大颗的眼泪涌出眼眶，然后跑出这个它留恋的小屋猴娃……就这样逃跑了……
　　
　　 六
　　 王清好不容易熬到买了药和彩虹回家。彩虹是重感冒，如果不及时就诊，很容易丢了小命。不管怎么说彩虹没事就好，王清一路上背着彩虹健步如飞，他牵挂着猴娃和猴宝。彩虹也一样惦记着他们，想自己走路，可身子软绵绵的站都站不起来，别说走路了。两个人就这样急急赶路，很晚才进家门。屋里的景象让两个人大惊失色，彩虹一声惨叫昏死过去。王清颤抖着双腿一屁股坐到地上，脸上的冷汗顷刻之间，挂满了额头。
　　 破旧的屋子里，干草，树枝从干草垛断断续续持续到灶膛前。猴宝一声不响半倚在锅里，身体臃肿而鲜红，头上的寸长的头发和头骨早已脱离，寸发散落在锅台上，零零散散遗落在多尘的地面上。王清顾不得昏死过去的彩虹，疾步来到锅台前，把猴宝从依旧含有温度的水里抱出来。猴宝早已气绝身亡，身上的皮和嫩肉分将开来，不敢触摸。王清把她放在炕上，双手合在一起使劲地揉搓了一会，好久他才回过神来。赶紧呼喊着、拍打着，才把昏迷中的彩虹叫醒。彩虹嚎哭了好久，才停下来。从此彩虹更憔悴不堪，没多久就离世了。王清把母子双双埋在土地庙后一个高坡处，自己默默垂泪。
　　 他此时恨死了那只猴子，有一天猴娃让他抓住，一定剥了它的皮，他黑黑的脓血几乎撑爆他的血管。他知道猴娃是无意的，它是想帮助他们做事。可不管怎么说它害死了两个人，就算它是无意的，他一旦抓到它一定不轻饶。王清恨猴娃恨的牙根直痒痒，恨不得把它碎尸万段。他就这样昏昏沉沉睡着了，忽然一阵铜铃声把他惊醒，他的眼前摆放着两个白面馒头和几个苹果。猴娃早已踪迹绝无，只是远处传来铜铃渐渐远去的声音。王清看到眼前的馒头和苹果，大颗浑浊的泪溢出眼眶。他此时一切愤恨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忽然想起来了，他带彩虹去医院时，只交代了喂一些猴宝面糊，并没交代让猴娃把面糊加热，温度适合时在喂她喝下。应该是猴娃见猴宝睡醒了，就给她喝下了面糊。猴宝喝下面糊一定是拉肚子。猴娃才想到给她洗个清水澡，它就学着彩虹温水，结果水温过热煮死了猴宝。王清想到这里，心里在流血。不管怎么说他早已把猴娃看成自己的另一个孩子，他一腔子的仇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他一起身，朝着铜铃消失的地方追去……
　　
　　 七
　　 王清病好了之后，在他们买过艺的地方，寻找了好几天只打听到前些日子，有一只猴子，总是出现一个大户人家的厨房里偷东西。大家围捕了许多次，那只猴子很灵通，总是抓不到它。就下了一个捕猎用的铁夹子。当人们早晨进厨房做饭时，发现铁夹子夹住猴子一只被咬断的后腿，那只猴子又逃跑了。王清听到这个消息，心里难过极了，那只猴子一定是猴娃。他心里再急，也没办法，也只能等待它的消息，可始终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不敢肯定猴娃是否还活着？
　　 当他返回家里时，几个包子放在炕中央，还有几滴变浅的血迹。闲置很久的烟袋和酒壶，此时被擦的锃明瓦亮，放在包子的一旁。“猴娃，你回来了？你在哪里？”王清看着这一切，他明白了猴娃根本没走远，应该就在附近。他一边呼喊；一边寻找，可就是不见猴娃的影子。“猴娃你快出来，我原谅你了，你不是故意的，以后我把你当猴宝一样看待，快出来呀？”尽管王清喊破了喉咙，依旧不见猴娃的影子。他热泪挂了一脸，哽咽着说：“猴娃，你没了一只腿，再也别乱跑了，记得回家呀！”
　　 从此，再也没见到猴娃的身影，王清绝望了。
　　 一年以后新中国成立了，王清得到了李风铃母子的确切消息，李风铃当年在红楼一直想自杀，一想到自己的儿子不知是死是活，就横下一条心，活了下来。借助嫖客打听儿子的下落。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她从一个国民党一个团副那里打听到，儿子竟是他们团长的养子。这个团长在作战中，负了重伤，失去了生育能力。日本鬼子投降之后，这个团长接管了这座城市，吴双贵很快投靠了国军。为了巴结这位团长，把他卖给鲁大户几年李风铃的儿子，抢回来送给了国军团长。李风铃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想尽各种办法；通过团副结识了，国军团长，在团副的安排下，走出了红楼，进了团长家当了一个佣人。后来国军团长老婆病死了，团长知道了真情之后很感动，就娶了李风铃，然后一枪结果了吴双贵的性命。新中国成立前夕，他和所有的国民党败军一样，去了台湾，李风铃为了报恩，带着儿子也跟随他去了台湾。虽然远隔万里，但他们母子毕竟活着，这对王清无非是莫大的安慰。
　　 他分到了自己的土地，他就要返回既让他伤心，又让他留恋的故乡。他临走之前，买了几张黄纸和几个馒头。他想看看长眠在地下的彩虹母女，于是他赶在早晨太阳还没起床，就来到了墓前。他已经大半年没来看她们了，他不是没时间，而是想在痛苦中尽早解脱出来，他还有另一个牵挂。他暂时还不想死，他无论如果也要找到李风铃母子。他一直依靠着这个意念，活了下来。
　　 墓上的草已经半米多高，肥大的碱草坚硬的挺直着腰身，遮挡了他的视线。他焚烧完黄纸，蹲下去仔细认真地拔起青草，他准备在他临走之前，给母女两人的墓好好修补一下，只有这样他才走的坦然。忽然他惊呆了，墓的一旁，一个不见头骨动物的尸体，早已成了一副白骨。他看不清是什么动物，他又仔细用随身带来的铁锹翻看。他到底也没看清楚，他心里猛地一沉，他忽然想到了猴娃。为了证实这一点，他用手里的铁锹在杂草中到处翻找，那串挂在猴娃脖子上的铜铃，在不远处找到了。离铜铃一米处，一个头骨凄凉地躺在那里。他不知当初发生了什么？铜铃和尸骨还有头骨脱离将近一米远。他的眼睛再一次灼烧般的疼痛，一行热泪涌出眼眶。
　　 原来自从猴娃从家里逃跑之后，就一直隐藏在家附近的角落里，观察着家里的一切。当它确认女主人和猴宝已经死了。它在野地里疯跑了一整天，情绪稳定下来之后，又回到了家里，看到王清一个人躺在炕上昏睡，就偷偷守候在身边。时常跑去附近大户人家的厨房，偷些吃食带回来。有一天它不小心被铁架子夹断了一只腿，它为了逃出去给王清送吃食，硬生生咬段了那只腿，逃了回来。见王清清醒过来，它就来到了彩虹和猴宝的幕前，一直守候着。由于伤口溃烂，使它一直处在昏迷状态。这时几只觅食的野狗，把它当了美餐。它在反抗时，已经来不及了，很快就被野狗分食。挂在猴娃脖子上的铜铃，在野狗分食中身首分开，铜铃被抛向远处……
　　 王清用铁锹挖了一个深深的洞穴，把猴娃零散的尸骨小心拼凑在一起，然后填土再填土。直到他满意为止，把那串铜铃放在猴娃坟前。随后又把另外两座墓加了新土，做完这一切，他一个人望着远方，许久没动一下……
　　
　　 八
　　 几年前，通过他的努力，在派出所民警的帮助下，他的儿子终于有了消息，并知道了李风铃在七十年代就去世了，儿子已经六十多岁了。大陆一直是他所希望回来的家，他和他的儿子买好了飞机票，准备陪王清度过美好的晚年！
　　 王清在尽力了几乎多半个世纪的煎熬，终于接到了儿子和孙子，马上就要回来了的消息。一大早他就起床了，把烟袋从墙上摘下来，装上烟丝含在嘴里，一缕青烟弥漫了整个房间。随后他从墙上摘下酒壶，一扬脖，烈酒入喉，辛辣味呛得他不时发出一阵阵干咳声……
　　 ……那烟袋、那烟丝布袋、那酒壶，那故事一直在王清心灵深处清晰的就像发生在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