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转身(小说)
一
民国二十一年,深夜。
一间普通但布置得整洁雅致的房间里,灯光调得很暗,二胡那如泣如诉缠绵悱恻的声音,像一团团理不清的乱麻互相纠结缠绕,使人忍不住随着那哀怨的音调声声叹息,整颗心被这别样的氛围渲染得低沉且压抑。
一位身穿旗袍的年轻女子脸上残留着未干的泪痕,把写好的一封信放在梳妆台上,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决绝地从一个打开封口的药瓶里倒出一大把白色药片,一仰脖悉数灌进嘴里。女子端起茶杯喝了几口水,把药吞服下去,嘴角露出一丝凄凉却释然的笑,慢慢站起身,像害怕惊醒这似睡非睡的黑夜般走到床前,拉上纱帘,安静地躺了下去。
“停!”
随着一声喊,大灯打开,管理道具的匆匆忙忙收拾东西,摄影师仔细查看着胶卷,一个貌似导演的男人满面困倦,连连打着哈欠挥挥手:“今天就到这儿,明天早晨七点整在江边拍外景。”
现场都收拾利索后,男人看向那张床,摇着头走过去轻喊:“起来吧雨霏,你怎么还躺在那儿?”
被叫做雨霏的女子没有任何反应,男人伸手去推,嘴里的喊声也比刚才高且急迫,但是,依然不见有动静。
借着未完全拉拢的纱帘缝隙透进的灯光,男人隐隐看到雨霏的脸色有些发青,呼吸也比较急促。他心里一凛,急忙喊住大家:“快,雨霏出事了,赶紧把她送到最近的那家普仁医院抢救。”
终于,戴着白色口罩的医生从急救室走出来,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长气:“没事了,幸亏送来及时,否则吞服大量安眠药是会死人的。”
“那瓶子里的药是谁准备的?”男人厉声质问。
“是我,知秋,可我放进去的只是相当于糖一类的东西,绝不是什么安眠药。”
“之后还有谁动过那个瓶子?”被叫做知秋的男人姓冷,是这部叫做《女人一生》的电影导演。此刻他眼里满是疑惑与焦虑。他知道,苏远山虽然身为制作人,但每次都是从拍摄到杀青一直跟着忙活。这个人心思缜密,做事从不含糊,尤其是需要进食的东西,更是小心翼翼。那么多人的一个电影公司,谁出点什么事,自己和苏远山都承担不起,这个,冷知秋心里明白。可是既然这样,道具药瓶里的安眠药,究竟是谁放进去的呢?冷知秋百思不解。
“告诉大家,一定要把这个消息封锁起来,千万别让外人,尤其是那些记者知道。否则,电影皇后正在大选,他们定会借此来做文章的。”冷知秋吩咐苏远山。此刻的他困意全消,眉头皱成一团,他想不透,究竟是谁在暗中与自己较量。这样的小人行径,无非是想把自己的电影公司扳倒,把名声搞臭,假如真是这样的话,难道是韩子默?冷知秋思忖着,不由又想起那些令他堵心的往事。
三年前,冷知秋进京探访故友没见着,正欲返沪,不想盘缠被盗。走投无路时,是到北京办事的韩子默帮了他,韩当时恰巧与他在同一家客栈落脚。
“老板,我的钱全被偷走,可不可以先借几个盘缠,回到上海后我一定加倍奉还。”冷知秋苦求店老板,自己的事业刚刚起步,他不想被困在这个地方。
“我与你素昧平生,今天借钱给你,回头倘若你不还回来,难不成我还要跑去上海找你?这样赔本的傻事,我才不做。”店老板想都不想一口回绝,并冷下脸驱赶冷知秋,让他赶紧离开客栈。
“这位先生,听语气你是要去上海吗?”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身穿长衫的男子拎着一口皮箱,看样子刚退了房。
“是啊先生,只是我连回家的路费都没了,可真是让人发愁。”
“难道在这偌大的京城里,先生就没有一两个朋友?”
“倒是有一个,这次来也是找他的,可他不在。我跟人打听过,说是半年前就走了,究竟去了哪里,却没人知道。”
“真巧,我也是上海人,若是不嫌弃,我愿意为先生出资返沪。只不过这钱,就当与先生交个朋友,不还也罢。”
“哎呀,我这可是遇到贵人啦!敢问先生尊姓大名?”冷知秋深深作揖,脸上的愁云顿时一扫而光。
“在下韩子默,在上海新星电影公司做事,这次出来寻找合适的外景地。”韩子默抱拳回礼,微笑着同冷知秋走出客栈,一路上交谈甚欢。等到了上海,两人已然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临分别,冷知秋感激地说:“既然比你年长两岁,那么我是大哥,你就是我兄弟,今后弟弟有用得着大哥的地方尽管开口,做哥哥的绝不会忘记弟弟的解囊之情。”
“大哥没把兄弟当外人,以后我韩子默也定会把大哥看作是自己的亲哥哥。”
“那么三天后,我在大华饭店宴请兄弟,到时候,兄弟可千万不要推辞啊!”
“既然大哥有这份心意,我又何必不成人之美?”
三天后,上海著名的大华饭店雅间,冷知秋早早就来了。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的莫逆之交苏远山、编剧外壳和摄影师卢贝。韩子默来的时候,菜已经点好。
“子默来了?”冷知秋站起来,大老远就伸出双手。
韩子默不好意思地握住冷知秋的手说:“让哥哥久等了,公司事情繁杂,做不完脱不开身。”
“没关系,子默,来,我为你介绍几个朋友。”冷知秋引着韩子默,首先介绍苏远山:“这是我多年的好朋友,苏远山先生。”
“苏先生你好。”韩子默礼貌地颔首。
“你好,韩先生,听知秋说起了你,先生的古道热肠,实在令人钦佩!”
“哪里哪里,这样说,是大哥拿我当外人了。”韩子默真诚地回答,在他心里,始终认为那次出手相助实在算不得什么。
“远山饱读诗书,学识渊博,做事沉稳,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冷知秋深深地看了苏远山一眼,对他的欣赏溢于言表。
苏远山笑着摇头:“你呀,既然我们相识已久,你就不该拿那些溢美之词来埋汰我这做哥哥的。”
“这位是编剧,他的名字有些怪,叫外壳。他坚信,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外壳,里面包裹的,才是最真实的自己。”冷知秋哈哈笑着打趣,又为韩子默引荐着自己那一直引以为傲的大编剧。
“外壳,这个名字的确有点个性,很高兴认识你!”韩子默伸手与其相握,嘴里念着对方的名字。
外壳是个桀骜不羁的人,对剧本的创作与改编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每每冷知秋与之推敲剧中某个细节,都是他以充分的理由令对方称赞不已。
“还有这位,上海最优秀的摄影师卢贝,今年刚从英国留学归来,就算拿整个上海市跟我交换,我都不会放手!不瞒弟弟,大哥的电影公司,全凭这几位鼎力相助,他们是我的左膀右臂,缺一不可呀!”冷知秋拍着卢贝的肩,微笑着向韩子默介绍。
“你好,卢贝先生,看来,今天大哥是有意向我炫耀,能结交你们这几位好朋友,大哥的事业没有不成功的道理。”
“子默说笑了,是知秋值得我们追随。”卢贝属于那种不善言辞却心中有数的人,说出话来也是言简意赅。
“好了,既然大家都认识了,我们还是边喝边聊。子默啊,大哥也没征求你的意见就把菜点了,相信总有那么一两道合你口味,来,喜欢哪个多吃哈!”
几个人无拘无束谈笑风生,说到开心处,冷知秋问韩子默:“既然子默现在是自家兄弟,何不到大哥这里来,大哥目前就缺一个像你这样精明能干,打点外围的人。”
“这个,我还要再考虑考虑。”韩子默婉言拒绝,虽然自己对目前的工作有点烦,但是待遇还是蛮好的,也相对比较自由。
“大哥对子默如此赏识,子默何必拘泥于小节,真的过来一起干,大哥必会如虎添翼,我看你就别再推脱了。”外壳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豪爽地对韩子默说:“来,干了这杯,就算上了我们的贼船,从此永远不许离开!”
“对,过来一起干吧,我们这个电影公司也是成立不久,子默若真的来了,知秋肩上的担子也会轻松不少,他可是求贤若渴啊。”苏远山也举起杯,诚意约请韩子默。
“来,兄弟,干!”冷知秋更是“趁火打劫”,生怕一不小心韩子默就跑了似的,自己先干了杯中酒。
“要我看,这件事也没什么好考虑的,跟你的老板打个招呼,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很简单的。”话最少的卢贝也举杯一饮而尽,然后直视着韩子默。
这种时候,韩子默再推诿就显得有点矫情了,踌躇了一下,他毅然举起杯:“好吧,承蒙各位不弃,今天下午向老板辞职,手头的事处理完马上就过来!”
“好,好啊,这下我冷知秋何愁事业不红红火火!来,我们接着喝!”
“来,干杯!”
“干杯……”
冷知秋深知韩子默的才干,改剧本,搞宣传,找赞助,做策划,包装和发展新人,大小事情哪一样都做得让人无可挑剔。可就是这样的人才,怎么就逐渐跟自己走远了呢?若说名利,韩子默绝不贪图那个,若说感情,他与自己也是情深意重。冷知秋从医院出来,回忆着韩子默离去时那决绝的表情,心里感到十分的疼痛与怅然。
由于雨霏身体孱弱,苏远山和冷知秋商量后决定放两天假。苏远山刚走出上海明珠电影公司的大门,却被冷知秋喊住。
“远山,这几天你有什么安排?”
“没什么事,我想去看看子默,有日子不见,我有点想他了。”
“他已经走了,为什么你还与他纠缠不清?”冷知秋始终不能理解,既然韩子默走得义无反顾,苏远山实在没必要再与他有任何瓜葛。
苏远山沉默一会儿,才对冷知秋说:“知秋啊,他虽然走了,但是我们没必要拿他当仇人看待,怎么说,他也曾经为明珠出过不少的力。何况,现在他开自己的公司不容易,能帮,我还是想帮帮他。”说完这话,苏远山犹豫了一下,终是没再开口就走了。
冷知秋心里不痛快,但也不好说什么。苏远山跟韩子默互相走动,竟然也不瞒着自己,不知是他认为韩子默值得他那样做,还是根本就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正怅然间,导演助理肖昰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轻描淡写地说:“要走要留,由他去吧,一直以来,他和姓韩的走得就近,就算留住人,留不住心也是白费。”
“苏远山真的是难得的人才,我舍不得他。再说,韩子默走了,带走了我们的台柱子冰蝶,他再走的话,我可是失去三员大将啊!”冷知秋心中有一种深深的失落和挫败感,虽然他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是却不愿意看着自己身边得力的人一一离开。
“韩子默走了,冰蝶是他未婚妻,当然跟着一起走。可他们走了,我们不照样拍我们的电影吗?回头我再托朋友留意着点,有好的人才介绍给我,或者我们再招一批进来,优胜劣汰,挑选几个拔尖儿的调教调教也就能用了。关于招纳有能力的工作人员,苏蒙已经在办这件事。”
肖昰语气里的自负,是冷知秋最反感的,但如今公司里缺人手,这个助理说的话,冷知秋还是不得不买账的。更何况那个苏蒙,也的确有点能耐,尤其是他的女儿苏雨霏,戏演得着实不错。
“就这样吧,我累了,这两天没什么事别来找我,我要在家好好休息一下。医院那边你多上些心,雨霏一旦恢复体力,咱们立刻开工。”冷知秋抛下呆站在那里的肖昰转身走了,他听多了这样的话,心里感到十分的厌烦。
二
又是一个深夜。苏蒙开的中医堂后门,一个黑影踩着东西正在隔墙往里窥探。
“谁,谁在那里?”
一个提灯如厕的人似乎发现了黑影,喊声在这空茫寂静的晚间显得格外大。黑影吓了一跳,但很快便沉静下来,对着那提灯的人悄声喊道:“孙姨别怕,是我。”听声音,是一个女人。
后门打开,孙姨举着马灯一照,不由轻喊出来:“哎呀,这,这不是曼芸小姐吗?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这些年你去了哪里?大家还以为,以为……”
“以为我死了,是吗?”曼芸脸上现出一丝苦笑,眼里,却是满满的仇恨!
“你走后,有人说亲眼看到你跳进了黄浦江,苏蒙老爷不让大家再提,梦月小姐对此事也是三缄其口,却经常背着人掉眼泪。二十多年了,我真的以为你早就不在了。”说着,孙姨竟流下几滴热泪。
“孙姨,苏蒙是个衣冠禽兽,他的真面目我梦月姐姐还不知道,这次回来,我一定要揭穿他!”
孙姨叹道:“你姐不是当初未嫁的李梦月了,而是现在的苏太太,你说的话,她未必相信啊。”
“可我陈曼芸也不再是当初那个胆小怕事受人欺凌的陈曼芸了,我已经在明珠电影公司附近开了一家医院,以后的日子,有他好瞧的。”
“哎呀,那家普仁医院是你开的?年前开业那会儿,我还嘀咕是谁这么胆子大,竟敢明目张胆跟上海滩鼎鼎大名的苏老板抢生意。可是,你这么干,苏老爷他能放过你吗?”孙姨担忧地问。
“他只是会中医,而我的女儿陈亦秋现在不但中医精湛,西医也学得炉火纯青,如今中西医结合,生意上苏蒙扳不倒我。”犹豫了一下,陈曼芸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孙姨,你还记得那个冷寒秋冷小姐吗,她现在过得好么?”
“她呀,曾经跟他哥哥拍过一阵电影,不知为什么苏老爷介入后,就推脱身体有疾在家休养,闲时写写画画,却不再抛头露面。冷知秋对这个妹妹疼爱有加,早就给她买了处安静的宅子,任她待字闺中。”
1、读完全篇小说,让我对香香写小说的能力真真的佩服,佩服!香香,作为逝水流年小说主编,真是名副其实。这篇小说,就是明证。
2、特别欣赏小说作者把故事发生的背景安排在民国二十一年。俗话说,万事开头来,民国二十一年,深夜。此句一写,整个小说的氛围就出来了。
3、整篇小说人物刻画形象生动,最鲜明的特点,小说人物形象语言与品性紧密相连。
4、小说构架虽然庞大,人物众多,故事情节曲折,但条理清晰,逻辑与生活人物性格相符,因为各类人物性格突出,与品质相符可见作者是驾驭人物之高手。
5、作者个人的思想情感,喜好,我们通过小说人物的语言,行为,结局可以一目了然。
6、阅读,问好。写得真好,读得舒服。感谢作者的倾情奉献!
非常佩服作者的布局,欣赏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