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天上落雨了，陈文提前离开4S店去接女友。雨不大，只是雨滴与雨滴能连续起来而已。大的是风，以致下落的雨有了枝条般的弧线，打在人脸上，也就带了泄愤似的狠劲儿。二十分钟后，陈文慢下车速，街对面的一栋五层楼的顶端，“川流策划”公司的巨大烫金招牌已经横入眼帘。他抹了一下脸颊上的雨水，目光从招牌上一跃而下，看见公司大门口有员工正渐次走出来。刚好下班！陈文对自己在时间上的估算感到满意。他没有事先给葛菊打电话，意外的呵护，会给葛菊带来更大的温暖和感动。
　　 正准备过街道，远远望见葛菊走出大门。她轻移脚步，两手提着那件烟灰色长至脚踝的吊带连衣裙，一头披肩秀发被风吹得飘扬起来。这让陈文瞬间想起电影《爱巢》，陈文相信，这时如果裙裾被风肆意撩起来，其性感程度绝不比玛丽莲·梦露逊色。奇怪的是，葛菊不是径直前行，再右折100米坐28路公交车回他们租住的“康美”小区，而是走向了大门的西侧。正疑惑，又看见，梳了大背头衣服挺括的李总跟出来，举着一把并不鲜亮的花格子自动伞，三两步追上葛菊，将伞的扇面全部罩在葛菊的头上。陈文的心跳陡然加速，上班在一块，下班也阴魂不散，陈文真想一加油门，立刻冲到他们面前。怎奈街上正是下班的高峰期，他不得不避让行人车辆。当他穿过湿漉漉的街道，目光从纷杂的街心抽出来，再次投向“川流”公司门口，他看到的场景，简直令人晕厥。——这时，那把并不宽大的自动伞下，葛菊和李总已经面对面贴在一起，但雨伞朝街面这一边倾斜着，似乎故意不让陈文看见。倾斜的雨伞遮蔽了两个人肩部以上所有的部位，包括一齐上举的手臂，当然李总握伞的那只手除外。显然，这些部位在共同协作完成一项活动，花格子伞面，因此有了些许的晃动。哦，还忘了一个部位，那就是葛菊的一双脚。陈文清晰地看到，葛菊那双络在简单的只有几根紫红牛筋的时尚高跟凉鞋里的玉足，此时在伞下，分明是努力地踮了起来……
　　 “热吻”两个字蹦进脑子里。
　　 陈文一阵错愕，时光错乱那样不及反应地怔在那里，一时忘了前行。本来在这个飘雨的仲夏傍晚，他想给葛菊呈现一个温暖的意外，可事情完全颠覆。此时，葛菊反倒把一个天大的意外，赤裸裸地呈现在他陈文面前。当然葛菊不是故意使然，但这比故意更加的振聋发聩。眼前，风雨飘摇，心里，也在风雨飘摇。就眼前的风雨而言，他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诅咒。须臾，陈文从错愕中醒来，驱车前往……伞下的人已经分开，葛菊低头钻进了泊在一边的黑色奥迪A6，陈文注意到她在上车前，还伸手拂了一下被弄乱的头发……等陈文赶到近前，奥迪A6已经鱼一样地游走，沉闷的空气中只剩下几丝汽车尾气在低回，叫人心里翻腾得要呕出来……
　　 岩浆滚滚，却无处喷涌；手握利刃，对手却远去。陈文懊丧至极，一巴掌拍碎了摩托车的仪表罩。信息来了，应该是葛菊的。掏出来，果然是。半晌，他打开来。葛菊说晚上公司有个应酬，不回去吃了。葛菊的话再度刺激了他，他很快编出了一些恶毒难听的言词，但不等打上感叹号就给删掉了。相恋两年了，他还从来没有骂过葛菊一个字，舍不得骂。没有骂出去的陈文，像被剔了骨刺的鱼那样，几欲瘫下来。
　　 这一天还是来了，——不出意外地来了。
　　
　　 二、
　　
　　 早在一年前随葛菊赴同事的婚宴上，陈文就窥出了端倪。
　　 起初，陈文并不想参加此类场合，总觉得有蹭饭之嫌，直到葛菊说出在“川流”策划公司应聘的事，他才没有拒绝。那是去年，葛菊在市区挤公交被小偷割了包，丢了钱夹不说，要命的是丢了本科毕业证。报了案一直没消息，只得联系院校予以补办。这当儿缝上牛渚市“川流”策划公司招聘业务员，葛菊知道，“川流”是市区一流的广告策划公司，她不想错过，硬着头皮去碰一下运气。结果，不出意外地在文凭这一条件上卡了壳。怅然离开时，被经过这里的一个刘科长叫住了，一番问答之后，就断然给她亮了绿灯。今晚结婚的同事便是这个科长。陈文听后评价，这人还不错，做事实在，不那么教条。如此评价完，自然也想看看其人。
　　 进“川流”公司前，葛菊是在同学开的广告店打工，广告店开在县城，承接一些制作名片、宣传栏之类散活儿，好歹跟学的广告专业沾了点边。一年后，葛菊在陈文跟前用“窝”这个词表达了她的不满足。陈文了解葛菊，她心气高，一个月拿两千来块钱，在她眼里绝对是浑浑度日。要知道在大学，葛菊可是个优等生。但葛菊没办法“海阔凭鱼跃”，乡下的父亲患有风湿病，手上的骨节都变了形，干不了重活，发作的时候得有人侍奉，家里田里，母亲一个人难以支撑。葛菊上头有个哥哥，念中学时下水库游泳溺死了。葛菊成了父亲膝下唯一的子女。陈文说你可以去市里找份工作，离家不是很远，岳父这边，我一有空就回去。陈文在市郊的一家4S店打工，介于市区和县城之间。看陈文这样支持，葛菊心动了，也生出感激，她逗陈文，谁是你岳父啊！说罢，飞了陈文一眼。葛菊的调皮让陈文很受用，别说是骑上摩托车城乡多跑几个来回，纵然眼前有太行王屋二山让他搬走，他恐怕眼也不眨地答应下来。葛菊直至应聘“川流”策划，才意识到，她在同学广告店里打工的一年绝不是白费，正是她跟同学一起跑业务设计广告牌积累的零星经验，让刘科长一下子给看中了。
　　 刘科长的婚宴设在市中心的“和合”酒家。人客很多，络绎而至，谁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在水晶吊灯充沛的光线下，显得真挚可掬。
　　 有人说李总来了，几个人扭头朝门口看。果然是“川流”的李总，梳背头，长了一张荞麦色线条分明的长脸。他微笑着跟熟悉的人颔首，在一身铁锈红豆绒T恤的衬托下，显得年轻而又稳健。桌上议论开来，说李总子承父业，无需任何打拼，三十来岁就成了老总。然后是唏嘘感叹人和人与生俱来的贫富差异。
　　 闲谈着，头上的灯盏突然熄灭，大厅里的嘈杂声潮水般退去。主持人手持麦克风，诗化的言辞，像金黄色啤酒开始在寂静的暗影里缓缓流溢。须臾，一道光束掷向绣满鲜花的拱形门口，穿洁白婚纱的新娘依偎着父亲出现在那里……陈文看过后，凑近葛菊，低声嬉皮地说，没有你一半漂亮哦！葛菊嗔了他一声：去！陈文所言并非刻意谄媚，葛菊一头披肩发，嫩白的圆脸，一双顾盼有神的杏眼倾尽了江南女子所有的水灵。当初，学汽车制造专业的陈文在两校联谊中遇到葛菊，就是被这种小河流水的灵秀一举降服。心中的爱慕让这个一米八的江北大个子突然羽化成蝶，以葛菊为倾心的花蕊，飞离制造系几个女生的不尽缠绕，飞离父母兄妹的怨丛，再无畏地越过天堑长江，一路追随着葛菊，来到南方的一个小县……
　　 当背景墙上显现出新人喝交杯酒的剪影时，厅里华灯大开，一场精神盛宴，旋即转换为纯物质的大快朵颐。
　　 酒过三巡，桌子上的人就不安分了，你到这张桌子来敬酒，他到那张桌子回敬……人一下子变成了水，离开了原桌，在大厅里随意地流动起来。
　　 李总在几个部门经理的簇拥下，端杯子来敬酒了。他的微笑先是如太阳那样慷慨地洒满全桌，随后，就有点吝啬地照在了一方，准确地说，是葛菊一个人。你就是刚来的葛菊吧，干得不错，继续努力哦！李总措辞简要，笑意盈盈，还孩子似的歪了一下头。一旁的陈文不知坐着，还是站着。局促中他发现李总的目光，像一只蜻蜓，十分惬意地在葛菊脸上停歇了一两秒，他看都不看葛菊旁边的陈文，哪怕是礼节性地点个头。是不知道他是葛菊的男友，还是目中无人自高自大惯了？
　　 回去的路上，陈文还在为此愤愤不平。不就是个老总嘛，啃老啃来的，拽什么拽？他想这样发泄一下，待张开口却是，小菊，你已经受到李总的青睐了！见葛菊不以为然，陈文又说，你没看到李总……那个眼神？
　　 葛菊迷惑道，什么眼神？
　　 陈文嗫嚅道，嗯……欣赏的眼神。
　　 陈文尽量选择正面一点的词汇。其实，陈文心里很清楚，李总那个眼神除了青睐，还包含了些许别的内容，什么内容呢？简而言之，就是非分之想。
　　 同是男人，这一点，能瞒得了谁？
　　
　　 三、
　　
　　 陈文不是没有提醒过葛菊。
　　 葛菊进“川流”一个来月，就被提拔了，一跃为公司的策划助理。这在陈文看来，简直是匪夷所思。
　　 那一日，陈文正给一辆车做保养，葛菊欢欣地打来电话，说晚饭就不烧了，一起出去吃。陈文随便一猜，怎么，升职啦？嗯，电话那头，葛菊喜不自胜。陈文嘴里说着好，心里却莫名地咯噔了一下，挂了线，还握着手机怅怅的。
　　 下了班，两个人一同去了维多利亚。点了冰淇淋，几盘子小炒，还给陈文加了一份牛排。奢侈了点，陈文发表看法。葛菊说你不是喜欢吃牛排嘛。在大学时，陈文每一次请葛菊吃简餐，必点的就是牛排。陈文说，那时候是学生，花父母的钱，不知道心疼。葛菊问，现在怎么就心疼啦？陈文冲葛菊挤了挤眼睛，攒钱娶老婆嘛！切！葛菊不屑地摇头，你爷们一点好不好，这一顿能花多少钱，又不是天天吃。再说……葛菊往杯里斟了酒，目光闪烁地看着陈文，告诉你，这一次升助理，月薪能拿到一万呢，我们有钱了！斟完，葛菊伸过杯子，在陈文的杯子上用力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陈文挤出笑容，更多的是惊讶，助理怎么有这样丰厚的薪酬。葛菊不管不顾，兴奋地憧憬起来，今后你的工资用于生活开支，我的工资全部存起来，一个月一万，一年十二万，干个两三年，我们就能在市区买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到时候把爸妈接过来，爸爸患风湿，老家的田就不做了……陈文嘴里连“嗯”了几声，低下头用刀子切牛排，切了半天，还没切出一块来。但这个艰难的动作，却可以掩盖陈文脸上的汗颜。本来，挣钱买房，迎接未来，这话应该从一米八的陈文嘴里说出来才对，才算爷们，可现在……你怎么不干啊？葛菊举着酒瓶问陈文，陈文这才放下刀叉，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干啊！葛菊又一次催促，你酒量大，喝点红酒还这么肉？陈文讪笑，男人喝红酒总觉得不得劲。说着，举杯喝干。葛菊歪头问陈文，是不是我挣钱比你多，你有自卑感啊？哈哈！陈文马上抬起头，一副坦然的样子，怎么会呢？家里谁挣钱还不是一样。好！葛菊给陈文倒上，那我们就再干一杯。说罢，一仰脖子，干了。
　　 见葛菊又干了一杯，陈文想起了什么，放下举到唇边的酒杯，口气认真起来，哎，你在外面可不能这么喝哦！葛菊被问糊了，我什么时候在外面喝酒啦？陈文说，我是说以后，你这一升职，后面难免会有应酬。葛菊“哦”了一声，她尚未想过这个小问题。陈文看葛菊不知其然，顿生传道受益的责任感，他问葛菊，如果场上要你喝酒怎么办？葛菊回答，我不会喝的。非要你喝呢？那就喝一点。再劝你呢？再劝……反正不能喝多。陈文像大夫问诊一样发现了症结，错！人在酒桌，身不由己。要么你一点不喝，从上场到下场始终不端杯子，别人拿你没办法，你一旦端杯子了，就由不得你了。你听说过吧，有些人上场说不喝，劝了几杯之后，自己却主动要酒喝了。怎么回事？陈文自问，咂了一下嘴巴，然后极其郑重地吐出几个字：失控了。这样传授了一通后，神秘地补缀了一句，其实，男人都喜欢把美女灌醉？啊，为什么？葛菊忽闪着眼睛。这还用问为什么。陈文撇撇嘴，好像葛菊是个涉世不深的中学生。葛菊轻绾眉头，琢磨出了所指，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心理阴暗。陈文继续剖析，说，这就是男人的劣根性。我是男人，再清楚不过了。葛菊冷眼盯过来，你也喜欢把美女灌多喽？陈文被中伤了似的，有点急赤白脸，我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我是在提醒你，让你今后在应酬上好有个参考。葛菊自信地摆摆手，不用你提醒，我知道应付。她把拂到眼前的头发撩到耳后，吃起了炒面。葛菊的自信，反而让陈文担忧起来。酒场不是广告业务，她的自信完全是盲目的，甚至可以说是无知者无畏。桌上看似其乐融融，其实陷阱无数。大四时，他在一家制造厂实习，跟的师傅是个小领导，人脉广应酬多。知道陈文能喝酒，常拉他去参加，场面上不乏漂亮女人。一场酒宴之后，陈文总会听师傅道出一些桃色的花絮。一切，都因了女人酒后的失控和某些男人的别有用心。这是葛菊所不曾经历过的，葛菊只有三两白酒的量，能对付什么？想到这里，李总那双贪恋的眼神莫名地跳进脑际，陈文更觉得该进一步提醒提醒她，于是，他有点正式地问葛菊，你觉得这么快升为助理，是哪些原因？葛菊随口回答，当然是工作实绩喽。陈文鼻孔里哼了一声，眉眼间露出一丝诡异，他嬉笑着低下头切牛排。陈文故弄玄虚的表情让葛菊不悦，她反问，你认为不是工作实绩？这回，陈文很顺利地切下一块，丢进嘴里，颇为得意地说，工作实绩嘛，当然是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是你长得漂亮！葛菊瞪起眼睛，放屁!这跟长得好看有什么关系？葛菊心情已经突变，陈文没有注意到，他依然一条道走到黑，你想啊，李总年纪轻轻，又是单身，你长得好看，恰好干出了一点成绩，不提拔你提拔谁呀？葛菊把杯子一撴，陈文的话，简直在贬低她的工作能力，她的杏眼里兹兹燃起了火苗子，这事怎么跟李总单身扯上啦？只有你才会这么联系！说完，一撂筷子，吃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