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他·她说(小说)
刘呈宽猫腰悄然掩过来,一手挡嘴,附到张念耳边说:“张老师,你们吃过晚饭没有?”张念眼不离赵宏伟,摇了摇头。刘呈宽说:“那怎么成?结束恐怕都十点钟了。”张念一想也是,拉拉刘呈宽,从后门轻手轻脚出去,再把门小心带上。刘呈宽笑了:“地下党啊!”张念笑道:“尊重王老师和赵老师的劳动。节目录得好,你们在省里获奖的希望就大。”刘呈宽点头称是,叫了个小战士来,让他到附近小店买点熟食来吃。张念拦住了说:“我去一趟吧,赵老师嘴刁,吃鱼不吃肉,吃青菜不吃韭菜,别人号不准他的脉。”
大晚上的,自然不能让她一个女人摸黑乱走,刘呈宽便陪张念到不远处的饭店去。那店面又矮又小,灯火黯淡,依稀见门额上用红漆写着“醉仙楼”三个字。局促的规模却起了如此响亮的名儿,小头大帽子,反差得可笑。这当口张、刘二人却都无心发笑。张念是怕赵宏伟和王思思他们饿着了,催老板做饭;刘呈宽却微笑道:“好像你对那位赵老师很了解啊?”张念坐在油腻腻的小桌子边说:“这小子是我六七年的‘蓝颜知己’,爱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谈过几个对象失过几回恋,我是一本账。”她特意叮嘱老板别放辣,刘呈宽说:“没想到赵老师的口味还蛮清淡。”张念笑道:“清淡个鬼,”压低了嗓子续道:“最近他发痔疮。我不看着他,发展下去早晚逃不了一刀。”刘呈宽失笑,有句话在嘴边上一滚又咽下去:“你对他是全方位地关心呐!”
下了半斤素馅水饺,烧了几样菜,盛了一大碗饭,都拿食盒装着,拎回部队。刚好舞蹈录完,张念便招呼灯光师傅、王思思、赵宏伟来吃东西——喊的顺序跟心里的次序恰恰相反。灯光师傅是吃过饭来的,象征性地挟了几筷就告辞而出。王思思和赵宏伟却吃得分外香甜,偶尔赵宏伟还把王思思碰过又没吃完的饺子接收过来,风卷残云。他或许纯粹是因为饿,张念却如同梧桐絮掉进眼睛里,拿是拿不出,化又化不掉,只得忍着。
临走时刘呈宽客气地把三人送到停车坪上。赵宏伟问王思思怎么来的,王思思说自己开车来的,赵宏伟便不言语了。张念见他对王思思的关怀不过尔尔,倒有些不愿承认的愉快,一愉快,度量也大了,再三叮嘱王思思开车当心。王思思笑着说:“放心吧,你还不了解我?打从拿到驾照那天起,就发誓要创吉尼斯最慢行车纪录呢!”说得大家都笑了。
刘呈宽派小战士把机器扛回赵宏伟车上,赵宏伟主动说三天就把录像成品发给他。刘呈宽唯唯称谢,车开出多远还感到他的目光在背上触手一样,粘乎乎的。
赵宏伟说:“老姐,没看出来,你还有些残余的力。”张念不懂,赵宏伟笑着解释:“刘干事明显对你有企图。”张念忙啐了一口说:“是业务关系好不好?凡是他们中队的活儿全找我,他们系统的事也尽量介绍给我。我哪次不是帮他做得漂漂亮亮的?再说我现在不比从前,接一单可不容易,回头客比什么都金贵。就你最流氓,人小鬼大,一脑子脏。”赵宏伟笑着说声“靠”,又说:“男欢女爱,只要发自内心,怎么就脏了?”见张念不语,怕她把玩笑当了真,岔开话头说:“你刚才没吃几口,要不要我请你补个夜宵?”张念摇摇头说:“算了,深更半夜喝啤酒吃烧烤不是我这把年纪吃得消的了。”赵宏伟笑她倚老卖老。
夜雾越发浓了,张念倚在靠背上,听着音乐,望着窗外,看车身在烟尘中划过,有种置身海上方舟的错觉。有一刹那她几乎想向他坦白,哪怕碰壁,哪怕难堪。但是在车上方的镜子里,借着往来车辆一掠而过的流光,她看到她眼角的纹路,眼中的沧桑,于是归于静默。何况在赵宏伟那里,她是兄弟般的存在,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说不定连这点儿亲密也保不住了。
驶进城区,霓虹逐渐多了起来,心情不似方才荒凉。张念说:“上次跟你要的书带了没有?”她不说他倒真忘了拿出来了。他一只手掌方向盘,一只手从脚下军绿色挎包里掏出书来笑道:“我从小就迷曹文轩,就差这本《红瓦黑瓦》没看过,这下子补上课了,写透了艰辛,又写足了浪漫。顶好的礼物,双手捧回家吧。”张念说:“好意思的,送我东西还要我负责买,买了还让你先看,看爽了再施舍给我。”赵宏伟哈哈一乐,说:“咱俩谁跟谁呀?”张念做出鄙夷的神色说:“我百忙中抽空上‘亚马逊’网店买的。你说你懒到什么程度,打个地址用个‘支付宝’都不肯?”赵宏伟笑道:“哎呀,不是有你吗?”张念说:“要是我死了呢?”赵宏伟陡然黑了脸,脱口喝道:“胡说八道什么!”张念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窥见了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分量。
够了,她想,有他这声喝斥,她就够了。哪怕他喜欢上王思思或是别人,哪怕她下嫁于刘呈宽或者他人,她这一生毕竟有过这么一刻。她把头转向右侧,抵住凉印印的窗玻璃,努力把热热的眼泪憋回去。
不远处,她的单身公寓已然在望。
三
她住的公寓该是什么颜色呢?悒郁的灰,忧伤的蓝,还是凄冷的白?鼠标上的手犹疑着,点不下去。那是一只纤细的右手,手腕往上是一截光洁的臂膀,肘弯那里覆着荷叶色的短袖。袖子上面是浑圆的肩,垂着乌油油的秀发。然而这手、臂、肩、发的主人却生着一张过于平淡的脸,平淡得找不出任何值得称道之处。
房门一响,刘呈宽端着一盘切好的哈密瓜进来说:“尝尝你舅妈亲手买亲手切的爱心水果。”她下意识地换了个电脑页面。刘呈宽说:“还遮遮掩掩的呐?你这一个月不就天天忙着这个?要说以前我还真没发现,外甥女还会做卡通,还是带情节的卡通,还是带自传色彩的卡通。”张念稍微有点尴尬,很快就释然了。她和这位只比她大两岁的小舅舅向来无话不谈,名为舅甥,实同兄妹,就算他今天没撞见,她多半也会在以后的某一天告诉他的。
张念拿了块哈密瓜,心不在焉地吃着,一面问:“你什么时候看到的?”刘呈宽笑道:“你这人平常最心细,但一遇到挫折就丢三拉四,粗枝大叶。有时忘了锁房门,有时忘了关电脑,有时连做图的页面都大咧咧放着。身为你嫡嫡亲亲的小舅舅,我不关心关心你的隐私,还有天理吗?”张念简单下了个总结:“你就是朵奇葩。”
她并不认真生气,反而想和刘呈宽聊一聊,减减压,于是放下瓜,擦擦手说:“我这‘连环画’做得怎么样?”刘呈宽一翘大拇指说:“好!一好在画面,栩栩如生;二好在文字,情真意切;三好在结构,故事套故事,好玩!”张念说:“结构就甭提了,都是人家玩剩下的。我不过是想更委婉迂回一点。”刘呈宽摇头晃脑地说:“盼着人知道,又怕人太直接地知道,理解理解。”张念倒被他怄笑了。
她重新点开页面,给上一个故事里“张念”的单身公寓涂了墨绿色。她从头给故事配音乐,给卡通画做调整,将关键处附上的文字做些润色。刘呈宽在旁边啃着瓜,贱兮兮地问:“你说‘张念’跟‘赵宏伟’有结果吗?”张念手上停了停说:“你问卡通里的还是现实中的?”刘呈宽笑道:“主要是后者。”张念手上停了停,半晌才说:“不可能了。”
第二天五点多钟,王思思打电话约她出去吃饭。她心中一动,猜着赵宏伟肯定也去,嘴上却不说破。到了约定的“醉仙楼”一问,原来订了包厢。她很诧异地坐电梯到四楼,踩着厚厚的地毯,沐着凉凉的空调,找到413。门一推,赵宏伟、王思思俱在。她笑着挂包,取薄披肩,选了个离空调出风口最远的位置坐下。三个人坐在大圆桌边,坐在带着洗手间、按摩椅、棋牌桌的豪华包间内,显得突兀而奇怪。
赵宏伟笑道:“今天排场不小啊,还喊了谁?”看来他跟张念一样蒙在鼓里。两个人六只眼——赵宏伟戴着平光眼镜——无辜地望向王思思。王思思笑了:“表情别这么萌行吗?没别人,就咱们仨死党。”张念笑了笑说:“谁跟你死党?没大没小,‘小姨’都不叫一声。”王思思轻啐了一口说:“不要脸,往上数八辈子的远房亲戚,你偏死咬着不放。”张念笑笑说:“再远的亲戚也是亲戚,反正我是你的长辈。”王思思说:“刘呈宽还是你长辈呢。”张念说:“推算起来他是你爷爷。”
王思思跳起来要打,张念忙闪到赵宏伟身后求援。赵宏伟拦着王思思不让过,三个人疯得像老鹰捉小鸡。末了王思思没力气了,回去坐下道:“饶了你。你爱听‘小姨’我就叫,只要你不怕被喊老了。”张念说:“喊不喊都老了。”赵宏伟、王思思对视一眼,赵宏伟便摁铃叫服务员上菜。
四个冷盘清爽悦目,七道热菜水陆杂陈,衬着桌中央一大束绸缎做的盛放的鲜花,格外激发人的食欲。张念心情好了些,就问王思思为什么大张旗鼓弄得这么隆重。王思思叹了口气说:“你嘴倒挺紧的,打算瞒到临走那一天啊?”赵宏伟一愣,说:“谁要走?上哪去?”张念便知准是她的好舅舅刘呈宽漏了风声,只得微笑道:“我辞职准备到杭州,投奔我亲爹亲妈去。”她是轻松的口吻,赵宏伟脸色却微微一暗。王思思伶牙俐齿地说:“你爸妈自己跑出去做生意,把你在老家一扔三四年,丢给那个生活自理能力约等于零的小舅舅,现在钱赚到了,腰杆直了,底气足了,说走就叫你走了。你倒舍得我和赵宏伟?”赵宏伟笑道:“就是,张念太不地道。”张念笑道:“你们俩一个即将告别单身,一个儿子七岁了,小日子不要太滋润,难道少了我就过不成?”王思思连人带椅子挪过去,小孩撒赖般地倚在张念身上说:“少了你就过不成。”
张念揽住王思思,垂下眼皮笑道:“瞧你哪一点像个当妈的人?”她没看赵宏伟,直觉他的目光穿过镜片落在她身上,灼人的,不舍的。
她清晰记得她第一次见到赵宏伟是在邮局。她寄快递,他大概那天忙得有点烦,态度不怎么好。隔了几天,她约了王思思逛街,王思思旁边却分明就是他:刚下班就赶过来的,连“邮政绿”的制服也没换,立在那里像街边上的邮箱。王思思介绍说是新结识的一个弟弟,人幽默,心地也好。张念与他一照面儿,想到几天前的不愉快,同时有点羞惭,赵宏伟又不能为这点小事正儿八经地道歉。还是张念先打开僵局说既然是弟弟,晚饭就该让他请。赵宏伟忙笑说:“对对,请客这种事必须得是男士负责。”
三人逐渐熟悉了,那感觉就慢慢微妙起来。王思思虽然结过婚生过孩子,有事没事到健身房、游泳馆,气色、状态都相当之好,人也俏丽,何况还有一把“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好嗓子。赵宏伟叫王思思“王姐”,却随王思思半开玩笑叫张念“小姨”,坐实了她是个老阿姨似的。时间越长,赵、王越亲昵,张念越是叨陪末座,以致她私下问刘呈宽:“我存在的价值是不是就是让那两位名正言顺地上街?”
说是这么说,毕竟不甘心。有一年大年二十九,张念叫了赵宏伟出去。赵宏伟一看没有王思思,老大地不安。张念笑着说:“快春节了,小姨压岁钱就不发了,买副新眼镜送你,换换形象吧?”赵宏伟短暂地局促过后,很快洒脱地说好。二人在“吴良材眼镜店”左挑右选,看花了眼,后来赵宏伟挑中了一款十分时尚的,局部蓝色的镜框,材质也轻便,就是价钱不便宜。张念笑道:“就这副吗?”赵宏伟说:“太贵了吧?”张念笑着付钱说:“谁叫你是我的小朋友呢。”她明知强调这一点于她不利,可不这样说,她的举动就出师无名。她很担心赵宏伟顺着她的话取笑她老,赵宏伟却非常懂事,只说“谢啦!”他换了镜架,笑吟吟地叫她看。张念端详着,伸手过去试了试鼻托,顺手理了一下他的乱发。她真希望售货员能像TVB电视剧里一样插嘴说:“先生,你女朋友对你真好!”可惜生活不是电视。
出来的时候九点多了,空中飘着雪。赵宏伟说:“你冷吗?”张念胸口一暖说还好。她带了伞,赵宏伟没带,她就撑着伞陪他走到他放电瓶车的车棚。赵宏伟说送她回家,她没拒绝,刚开始仍撑着伞,且是尽量朝他头上遮挡。电瓶车一开快,伞就拿不住了。赵宏伟说:“收了吧,躲我后边。”张念咀嚼着这句亲切地、随意地、又带着保护和照拂的言语,顺从地收了伞,额头轻轻抵在他毛领子的下面。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动物的皮毛,散发出让人心悸的味道,还是他身上的?张念胡思乱想着,不由得红了脸。伞尖的缎带在光、影、雪、风里飘,颤动如她的心绪。
之后又有一回,趁着刘呈宽两口子在外面应酬,张念请赵、王二人到家里玩。她有意跟王思思约迟了半小时,又制造了一次和赵宏伟单独相处的机会。她泡了他喜欢的茶,预备了他爱吃的零食,和他肩并肩挨在一起看她从前的影集。她精心选了几张照片放在显要位置,赵宏伟翻到那里,果然停下来,仔细欣赏。张念很得意,又装作毫不在意,哼着歌,拿遥控器换台。赵宏伟笑道:“这美女是谁?介绍我认识认识。”张念先当作他是说着玩,等发现他是真的认不出来,不觉大吃一惊,声音都有点抖了:“我不信我这么面目全非了,呵呵。”她这一干笑,赵宏伟立刻明白了,忙打叠起千百样好话哄她。她只好付之一笑。赵宏伟又翻了几页,脸上是惊艳的神气。张念侧目一瞥,原来是她和王思思的合照。王思思穿着飘逸修身的长裙,比平时愈多了一份雅致。赵宏伟什么也没说就翻过去了。可这不说之说就是无声之赞,也是因先前得罪过她,不敢再刺激到她的谨慎——却只会让她更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