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等到放学，乔真往着他家的方向一路小跑。门窗紧闭，挂在门上的大锁已然显出了斑斑锈迹。诚如那位同学所说，他的家，已经不在，他不知去向。站在他家的门口，望着这个他曾经住过，门口积满厚厚灰尘的地方，乔真的整个身子不停往向坠。那几棵随着他手指离去的方向飘摇的头发被风吹动，但这一次，它们找不到方向。
　　 心真的很空，一种被剥离的疼深深划过身体，迅速蔓延，很深、很广。
　　 7
　　 当了主任的乔真比没有比同龄人多些老练或沧桑。她的美，是自然的、不加修饰的、不需张扬的。粉嫩圆润的脸、不胖不瘦的身材、清水挂面的直发、黑漆漆的杏仁眼、安宁祥和的神情。所有的迹象都表明她心态良好、生活静好。
　　 其实当初填高考志愿的时候，凭着她的成绩，完全可以填一两个外省的学校，起码外省的大专线是一定能上的。但乔真不顾家里的反对，全部填了省内的学校。乔真想毕业后回到这里，这里有她的守望。
　　 乔真的父母是恢复高考过后的知识分子，父亲后来去部队。家里从小对乔真的管教也就是民主自由。看着女儿没有要他们操心，就一步步的成长、成材，他们的内心感到欣慰和满足。唯独在对待男女情事这个问题上，乔真显出了与别的女孩不同的愚钝与木纳。身边有一大帮导性朋友，但从来没看见她与哪个走得特别近。如果说曾经遇到过不淑的人让她的心灵遭受过伤害，不想再涉及此事，也还情有可原。可乔真从小到大，也没往家里带过一个男孩，怎么就失落了一个年轻人在这方面应该拥有的渴望呢？如果还怀疑乔真的生理上有问题，那就更不可能。一说一笑，一个丰满健全、发育正常的女孩子，干净清纯得站在谁的面前都要多看两眼的女孩，怎么可能会有问题？这个想法不光乔真的父母觉得不可能，就连熟悉乔真的人也觉得不成立。
　　 那就只能有一个答案，乔真的心里装着一个人。这个人占据了她大部分的心房，让她不容人靠近。让她从容、自然地过着单身生活。
　　 如此想来，二老就不敢去催促女儿。只是在谈论谁家的女儿嫁了、谁谁结婚时，才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生怕一不小心触动了乔真那颗不为人知的心弦。仿佛不对的是他们，在乔真面前提及这些事情。
　　 只有在察觉父母露出这种眼神时，乔真才会有那么一点点的心虚和气短。想着年迈的父母那点心思，乔真的心就不会安宁。有时候也劝自己，找一个合适的人嫁了。可是，无论怎么勉强自己，也总得要让自己的心动起来才行啊。
　　 奈何乔真的心就是不动。
　　 8
　　 其实刚才进包房的时候乔真一眼就认出了他。同事们都在争先恐后地介绍，这是局里年轻美貌、聪明能干的办公室主任，且是单身。故意把单身两个字说得拖出尾音。乔真知道，这是酒桌上同事们一向爱调侃的玩笑。作为一个未曾谈婚论嫁的年轻女人，又在工作上走着如此顺意的路子，不能不让人心生羡慕和包含那一点点的嫉妒。这一点，聪惠的乔真是心知肚明的，所以，作为同事间说一两句素雅的玩笑话，乔真一般是不会放在心里去的。但是今天，突然之间看到他，乔真就不得不用力用双手稳住椅子的靠背，她不能让自己心里的波动导致自己有些许的失态。
　　 他的两鬓间已有了几根隐藏的白发、微凸的肚子取代了当年的清瘦。但那剑眉下炯炯有神的目光还是让她看到了当年那个在路灯下为了解救她而怒目而睁的俊秀少年。
　　 桌子上的人一说出她的名字，他的心里就浮现出那个带着花环兴高采烈地行走在山路上的乔真。准确地说是从她一进门，他就认出了她。那一头青丝还是那么柔顺，恬静的脸庞不再似当年那么瘦削。但那朴闪朴闪的眸子，依然能够让他看出她内心与他相同的惊讶与波澜。
　　 伸出手向她问好，脸上绽开的笑容，像天边舵红的夕阳般美好。看着她的眼神里，全是欣欣。
　　 怎么会想到在这里遇到乔真？这些年，路灯下那双哭红的眸子曾经多少次鲜活地存留在梦中！
　　 乔真温和地笑着，伸出小巧温润的手放在他手里。短短的相握，感觉出对方的手都在颤抖。是的，颤抖。彼此都没有忘记，彼此相识。
　　 9
　　 当了领导的章冰，依然难得地保持着许多平民百姓的美好素质，对糟糠之妻的忠守，对孩子的慈爱，对朋友、下级、同事的周到、热心、侠义、----看他的模样，就知道他是可靠的。
　　 章冰的相貌堂堂正正，他的为人也和他的相貌一样，有始有终，有理有据有节。他的家庭背景一无实力。他的天下靠他的真才实学赤手空拳打下来。如若不是如此，他也不会既不昧着自己的良心，又能够在仕途上走得比别人都顺。他深谙了在这个社会的为人之道，也就进入了一个相对自由的境界。
　　 站在她的面前。他的那个自由的境界在瞬间打破。虽然那种碎只是石子投进水潭的那种“碎”----水面的平静须臾就会恢复的。但他还是感觉到了那种石头跌入深渊的坠落，听不出半点声响，却坠得那么有力、那么彻底。在场的人介绍乔真是县里最能干、漂亮、单身的办公室主任。他竟有一种天眩地转的感觉。
　　 这么多年她还是一个人？她的纯情与他有关？！
　　 其实章冰并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回到这里来任职。对于来到这里，他并不讨厌。甚至是渴盼。在很多次的梦里，无数次回到过这里。若不是当年慌忙之中跟着父母出去躲债，连夜投奔到山东舅舅家里，今天的他又怎么会对这座小城感到陌生？
　　 10
　　 其实章冰离开小城那天，微风轻拂，所有的景物都和平时一样。甚至走到路口转角时，卖副食的阿姨还和他笑了一下。章冰走在路上的时候想，这个周末约乔真去图书馆。听有的同学说最近馆里来了一批新书，里面有汪国真新的诗集，这是乔真念了好久的。
　　 只是没有想到，在他回家用钥匙打开房门的一刹那间，他的人生路途从此扭转。
　　 刚进家门，感觉出屋里的气氛很不对，父亲阴沉着脸，母亲坐在床沿上，成线的眼泪连成串的往下掉。面前的床单打湿了一大块。看着他进门，父亲的脸阴沉着说：收拾一下衣服，去你山东舅舅家。”母亲压抑着啜泣的声音让人感觉穿梭在她身体里的气流要从胸腔里跳动出来一样，痛苦、难受。“现在去？不是还没放假吗？”章冰很惊讶。“先去了再说，实在不行，高考的时候再回来。”父亲的态度很坚决。突然的转变、母亲痛苦的啼哭，章冰的心里清楚，家里一定是遭遇了重大的不可缓和的问题和麻烦，否则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不可能这样仓促地让他和母亲这样慌张地离开这里。他不再说话，默默地收拾行李，和父母亲一道登上了这辆与他的人生道路背向而驰的火车。从离开家门看着火车窗外的景物飞速滑过，章冰的思绪如一根结实的绳子拧成了麻花，脑海里不时穿插着乔真的音容笑貌。他不知要怎么做，才能解开这根拧成麻花的绳子？他没有时间没有机会去向她告别。
　　 来到舅舅家里，父母放下了一脸的慌乱、紧张和疲惫。此时，章冰彻底知道，他的父亲和别人合伙开的煤矿里突然出现塌方，有几个工人被埋在了下面。
　　 章冰的父亲一年前经人游说，去托了好几个人在信用社里贷了一大笔款子，和别人合股请了当地的一些工人开采一个煤矿山。以为能够挣点钱，为章冰以后读大学的花费做准备。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要被追究责任，还要偿还巨额的抚恤金。可那笔贷款全部投在了煤矿里，家里现在除了几个生活费，已经没有多少现钱了。又怕坐牢毁了这个家。又惊又怕，父亲索性带着他们母子俩连夜跑了出来。
　　 11
　　 高考参加以后，章冰又回学校领取录取通知书。虽然跟着父母躲了出去，但章冰的户口还在这里，他还是一个人悄悄跑了回来参加高考。只是这次回来，丧失了所有的兴致，只想着领了通知书去外面上学，也省过在这里遇到同学些的尴尬。家庭的动荡与命运的不济早让他心灰意冷。参加高考只有一所大专院校录取，也在意料之中。原来的班主任一脸疼惜之色。临走时叫住他，说有他一封信。“收到有大半年了吧，高考那几天，大家都忙，一忙着就把这件事给忘记了。”看看时间，竟是章冰离开前的那个元旦。回到家撕开信封，滑出一张贺卡。卡片上写着“章冰，新年好！”，落款：乔真。
　　 其实如果章冰再仔细看，会看到卡片的底子上绘有一对情侣牵着手的淡淡影子。
　　 只是当时的他满心是家庭遭遇动荡的凄惶与寄人篱下的苦楚，凭着这几年的功底，只得了个大专录取通知书，心里终归是难受。哪里还会有闲情把玩这种小东西？随手便把贺卡塞进了抽屉。此后的几年，读书、就业，因为家庭的变故、高考的失利，他一直刻意地不再和原来的同学联系。直到后来，由一个远房的亲戚介绍，认识现在的妻子，收拾房间做新房的时候，看到那张贺卡，想起他和乔真在一起的少年时光，他才明白，他这一生和乔真终是咫尺天涯了。
　　 12
　　 章冰的妻子是小学文化。章冰学校毕业分到乡下工作以后，母亲就一心想抱个孙子，到处张罗着让人给他介绍媳妇。工作没多久，家里就给定下了婚期。那天他忙着收拾着屋子里的杂物，准备做新房。妻子拿着贺卡走过来，对他说“你读书的时候莫不是有相好的？连张卡片也画这样的人影！”章冰脸色煞白，夺过来一看，卡片白色的底子下，竟有着淡淡一对牵着手走在路上的可人儿。
　　 当初怎么就没有看到它？？
　　 章冰三下两下便把那贺卡撕碎了，自以为是表达一种怨愤似的绝诀，后来方体味到里面倒有一种要向妻子表示清白的意识，如此一想透，便更加地看不起自己。直到女儿出世，长大，有时看着宝贝女儿，一频一笑间眉宇中透出的神色竟与多年前乔真的有几分相似，章冰就不免有些黯然。
　　 如果当初早点看到卡片上的人影，又何至于让她这些年过得这样孤零！？如此一想，不禁骇然。
　　 稳重成熟的章冰，这些年何尝不是过得有些孤楚？女儿出世没多久，父母亲相继过世。刚参加工作的章冰经历双亲离去的悲痛，还要顶着一个人支撑整个家庭的重担。在农村长大、没有多少文化的妻子并不能帮他解除思想上的一些苦闷和烦恼。相反地，进城以后，逐渐学会了势利与攀比。整天与楼里那些女人东家长、西家短。再或就是在章冰的面前不断的唠叨谁家的男人升官了、谁家的房子换新的了。章冰从心里十分反感。很有些才华的章冰在心里对婚姻的理解是：红颜知已、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就滋生出对命运不济的哀怨来，感叹当时太过于年轻，鼓不起勇气对乔真表白内心对她美妙的感情。
　　 甚至有时会对乔真生出一些怨恨。什么话不能说明了，在卡片里藏着掖着。让他在今天过上这般无滋无味的日子！
　　 妻子的唠叨、内心无人共话的寂寞，沉稳的章冰把精力全部投入到了工作中。上了夜大，眷写了两篇行业内的专业论文，竟一下子发表到了省级刊物上。从此，慢慢地成了单位的业务骨干。加上本来做事就勤恳，做人处事都很谦和，业务水平不断提高，自然而然也就提升到了今天的职务。
　　 有时候章冰会想，上天真是给他开尽了玩笑。他无心伤害乔真，却因为命运的安排而愧对她；他无意得惠于失败的婚姻，却弥补了他不期然的仕途。
　　 身在仕途，章冰有很多的话是想找个人说。有些心里的苦衷和想法，他是很希望能有一个与他水平相当、且能知晓他内心独白的人能来听他倾诉的；身处官场的复杂，他更希望能有个人为他分担精神或是心理上的压力。哪怕是一两句相知相惜的话语，他都会觉得欣慰。这个时候，他就会想到乔真！会想着，当年那个在路灯下把眼睛哭红了，头发又柔又顺的女孩，现在过得怎么样？是不是有了一个家庭，也会遇到生活里的烦恼？
　　 曾经想过打听她的消息，也曾有过找她的念头。现如今的消息四通八达，通讯方便快捷，若要找她，想来也并不困难。可是，时光荏苒，即使再能够与她联系，又能怎样？无非是向她表白这么多年来。一直深藏在他心里的愧疚？还是一直对她念念不忘之情？
　　 一向以稳建内敛出名的章冰自问不可能。过了这么多年，有许许多多的经验和现实表明，他无论如何都再不可能有理由和机会就当时的错过去刻意寻求她的原谅。
　　 当然，身为宦途的他要想找一个谈心交流的红颜知己，也非难事。但他从来没有。老婆、孩子、热炕头。这个他一手撑起来的家，他不能亲手毁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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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真的眼泪掉下来，滴在了扑了腮红的脸上。伸手去抹，就将脸牵扯出一大块红晕。如乔真喝过酒一般。
　　 分开的这些年，一直都把他珍藏在心里。如一幅陈旧的画，因为年代久远，有些图像已有些许的模糊。乔真也一样，她不想去把他翻出来，虽然那只是一个意象、一个意念，却让她欲舍还留。
　　 桌子上的人在起哄，在坐的人纷纷在向他敬酒。她退了出来。退到卫生间，看着被自己的眼泪弄花之后，如桃花带雨的脸庞。乔真知道她有太多的理由不能躲、不能藏、不能遁逃。
　　 她明白这些年苦苦坚守的东西终是在今天水落石出。他的眼神，他的笑容，他手心的温热和颤抖，都让她明白。只是这样的结果，让她始料未及、让她无可奈何、让她心酸狼狈。刚才饭桌上他接电话的言语犹在耳边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