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时辰(小说)
早晨的阳光绕过院子里那棵擎着光秃秃枝桠的杏树,透进窗子,投向白色的地砖上,霎时间,屋里的一切都变得暖洋洋的。锦瑱站在窗边听着门外的客车发动引擎,她的心也震得激烈,车开了,她的眼神紧紧跟随着移动,直到客车不知所踪。
锦瑱心神不定,在碟夹里选了一张CD唱片,漫不经心地放进CD机里,一首首舒缓的老歌汩汩如流地泻在安静地屋里。射进屋里的阳光又移了半寸,恰好跃落在门口那碎了一地的镜子上面,明晃晃的,刺得锦瑱的眼睛生疼,她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其拾起,放进铁锉里,碎镜接触到铁锉发出清脆的响声,与老歌舒缓的旋律格格不入。
临屋的奶奶吃力的喊着:“锦瑱——锦瑱”
锦瑱将最后一片碎镜重重地投进铁锉,声音刺耳,就像摇滚乐最高潮的贝斯演奏。她带着怨气,推开与自己的屋仅有一个走廊之隔奶奶的门,躁熏熏地看着奶奶,等奶奶说出自己的所求。
“刚才是什么声音啊?好像有人敲门。”奶奶吃力着,一字一字地说得很慢。
“就在他们出去的时候,不知是谁碰掉挂在门口的镜子,真晦气!”锦瑱的脑海飞速地闪过妹妹锦琚看到镜子碎了时的那种不安,虽然在妹妹临行的时候,她有说“碎碎”平安,可是还是有一点点的不安紧贴着心脏的内膜,内心深处还是有一丝提心吊胆。
锦瑱回过神,补充说道:“我刚才收拾那些碎镜子,没人敲门!”奶奶的头略微地在枕头上移动了一下。
锦瑱看着奶奶,停顿了一下,将探进奶奶屋里的头缩出来,刚要将门掩上。奶奶又说:“我自己在家不碍事的,你应该跟车去----你妹锦琚今天订婚。”奶奶的语气很慢,从中能明显地听出些愧疚和失落。
锦瑱用手捋捋披在肩上的长发,嘴角微微向上扬起。阳光越来越暖,扩展到奶奶身上盖着的被褥上,奶奶被这橙色的光晕笼罩,对比之下,显得更加的羸弱、苍老。锦瑱知道自己不该把烦躁的心情都泼给奶奶。爸爸说得对,奶奶身体不如以前,要有个人留在家里照看的。
想到这里,锦瑱坐在奶奶的旁边安慰她说:“锦琚又不是结婚,而且,我也不喜欢凑热闹,留在家正好陪奶奶您啊。”说着,便是一阵爽朗的笑,她唇边的阳光随着这一轻震,轻轻摇落。
奶奶满脸的皱纹聚集在一起,吃力地露出已没有牙齿递连的牙床,微笑着,将锦瑱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此时,罗大佑深情所唱那首《光阴的故事》的旋律入耳,锦瑱沉默着在奶奶苍老瘦骨嶙峋的手里摸索着每一条岁月的深皱。
奶奶的笑还是那样慈祥,她用手轻摇一下愣神的锦瑱,“帮奶奶看看几点了。”
“嗯!”
白灰墙上挂着的那座老钟的钟摆左右摇晃,就像鼓动的脉搏。锦瑱听奶奶说过,这是她的彩礼,那时候爷爷家穷,只有这座老钟能撑起几分门面。如今爷爷、奶奶携手了一生,满头的青丝也变成白发,而那座老钟,依然挺立腰身。记得奶奶和爷爷开玩笑地说过,当她归土的时候,一定要带上这座钟,爷爷问她为什么要带这座老钟走,奶奶回答说,如果我比你先走,我就要把我的光阴都带走,只是要让你别想我,好好活。想到这里,锦瑱微微一笑,转过身对奶奶说:“奶奶,现在正好是中午十二点。他们也快回来了!”
随着CD唱片最后一首老歌的最后一个音符的停止,歌曲暂停播放,屋里又恢复安静。奶奶眼神呆滞,将头埋在被里,轻叹一声:“还有十二个小时!”
“什么,奶奶?”锦瑱没有听清楚,奶奶也没有应声。炕上的蓝色被褥,静静地平铺在奶奶的身上,像澄澈的湖水,上面绣的锦鱼也仿佛随着奶奶的呼吸游动着。锦瑱轻轻走出奶奶的屋子,掩了门。
一刻钟的时间,厨房的冷气被铁铲与锅的急剧摩擦声颠覆,锦瑱在厨房内小跑着,按照妈妈通常做菜的步骤,将油、葱花、花椒、酱油依次放进接近沸点的锅里,油烟随着吱吱的声响冒得很高,锦瑱情急之下,将还没切好的土豆倒进锅里,翻弄了几下,最后如释重负,倒吸一口凉气。
“锦瑱----锦瑱!”
锦瑱解下围裙,刚要推开奶奶的门,就听见电话铃响。电话的那头很嘈杂,多半是笑闹声,听起来酒席已进入高潮。锦瑱将电话的听筒紧紧地抵在耳畔,生怕漏掉订婚现场的任何一个情节,听到妈妈说一切顺利,锦瑱才缓缓舒了一口气。不知什么时候起,外面起风了,房前的那棵杏树的枝抖动着,像狂甩头发的舞郞,劲爆得有激情,有活力。
锦瑱麻利地将饭菜摆在桌上,边吃边讲着妈妈电话里透露的订婚现场。
“奶奶,爷爷这回是去对了,听妈妈说,爷爷和我妹男朋友的爷爷很投缘,两个老人“如胶似漆”地玩着敬酒令呢。”此时的风力更像一只手的力道,拔掉钉在窗上塑料布一角的钢钉,然后,顺着这个被打出来的突破口,直驱而入。顿时间,塑料布被掀起,噗噗直响,像怪物吐出的舌头。奶奶静静地听着锦瑱的描述,没有表情,仿佛奶奶的大脑已进入了休眠状态。
“锦瑱----现在几点了?再帮奶奶看看。”奶奶说话的语气近乎恳求。
“还有十分钟,到下午三点!今天天气不好,他们今天都留在那了,不回来了!”锦瑱将碗碟堆放在一起,用一只脚将奶奶屋的门打开。随后,便从厨房传来水流冲洗厨具的声音。奶奶再一次无力地用被裹紧自己的身体,似乎不希望接触到一丝的风。老钟“咣咣咣”的响起,意味着已经是整点。奶奶缓缓地闭上眼睛,从嘴里发出轻微地呼吸:“还有九个小时!”
风狰狞的脸抽搐了,随着最后一声的歇斯底里,跌入深谷,天边洇了一片血色的彩霞,夕阳也连连滚落着,被黑夜噬净。老钟又一次“咣咣咣”地响起,奶奶猛地睁开眼睛,喊着:“锦瑱——锦瑱!”奶奶的声音有些焦急,就像一个孩子做了噩梦被惊醒的求救声,锦瑱急忙穿上鞋,跑到奶奶的屋里,慌忙地问:“奶奶,怎么了?”
一百度的节能灯的光有些刺眼,还有些冷,奶奶的身子抖了一下。“怎么了,奶奶?”锦瑱又重复的问道。
奶奶苍白的脸又有了些血色,她翕动着嘴唇,吃力地吐出连不成句的几个字:“几-现在-点?”
锦瑱拂过耳朵细细地听着,“奶奶,你是问现在几点了吗?”
奶奶脸上的皱纹缓慢地聚集起来,微笑着,下颌被下嘴唇轻轻拉动了一下。
“奶奶,现在九点了。”奶奶的眼神紧盯在这座老钟上,就像一只蝴蝶落在一朵花上那样的痴迷,又有些留恋。
“奶奶,这座钟是不是吵到你了,要不我把它挪走吧?”锦瑱试探着询问奶奶。
“别,就放这!”奶奶的语气果断,不容置疑。“锦瑱啊---”“嗯?”奶奶停顿了一下,眼睛里微有些莹莹的光,像是泪,又像是灯的饱和物。
“你-能不能在奶奶屋,睡一晚啊?”恳求的目光在锦瑱的身上游弋,有些难为情。
“行啊,奶奶我去把我的被褥抱来,今天和奶奶一起睡。”锦瑱笑了笑,像安抚一个孩子那样。
锦瑱将奶奶受尽沧桑的手放到自己的手掌里,这让她觉得欣喜,原来自己的手亦可以包容奶奶的手,传递温度给奶奶。
夜更深了,锦瑱仍握着奶奶的手,但她总是觉得奶奶的手一点点的变凉,那股凉气虚无的抓不到。但当凉到极限,又会慢慢地恢复到温热。锦瑱静静听着奶奶的呼吸,才感觉到踏实了许多。良久,奶奶的手抽搐了一下,锦瑱一惊,急忙叫醒奶奶。
灯光下,奶奶的脸色苍白,眼神混沌。“几点了,锦瑱再帮奶奶看看。”奶奶显得更加的无力,用两只手支撑着干瘦的身体想要坐起来,但始终纹丝不动。
“还有两三分钟,到凌晨十二点。奶奶,你为什么总是问我几点啊?”锦瑱有点不解,看了一下挂在白灰墙上的老钟,又看了一下奶奶。
“锦瑱--陪奶奶说会话。”奶奶挣扎着强挤出一丝微笑。
“嗯!”
“这座老钟再响起的时候,就是凌晨十二点了,锦琚订婚的日子就过了。她啊,这一天碎个镜子,不算晦气!”
“嗯!”
“我把我最后一口气保留到凌晨十二点,这老钟啊,我也要把它带走了!”
“奶奶,你别说这话,多晦气!”
只听挂在白灰墙上那座老钟“咣咣咣”在空荡荡的夜里响了几声,那左右摇晃着的钟摆静静地垂在中间,真正地将两个空间分解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