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饥饿的身体:手(散文)
一片云,在飘,我邈远地看。我每天出门前,我在门口站上十几分钟。我把手扬起来,一次次地扬起来。以召唤的方式扬起来。但你不会看到。我的手干瘪了,一根枯枝一样,干硬,毫无水份,不再抽枝吐绿。我哀伤地回想,一生之中,我到底做了些什么。我的双手,从稚嫩饱满肉乎乎到瘦骨嶙峋失去弹力,在这时间的丛林里,穿越了哪些地方?我的双手埋葬自己的父母,也拉扯自己的儿女。我拉着她姊弟,去公园,去故园,去陌生的城市,走过我生活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山冈。每次出远门,我都拥抱她们。我的双手,和我的双脚一起,默默地陪我度过一生。我要说的,手去开口。我不说的,手也去开口。
当我再也无力伸出双手,请你的手掌空出一个矮小的山冈。山冈下,有两条河流,一条河是另一条河的上游,另一条河是另一条河的下游,像一条动脉和一条静脉,在手心汇合。山冈最好荒凉一些,只有茅草和呼呼的北风,泥土干燥一些,适合打洞挖穴。洞穴由你来挖,用你瘦小的手,慢慢淘。噢。让我静静躺下去。在土层松软的地方,你种上几株毛竹。我爱这种植物,常绿,中空,拔节,一生几乎不开花。它开花的时候,全身枯黄,芭茅花一样白艳艳,呈麦穗的形状,干涩,悲伤地摇曳,低着头。花期结束,毛竹会爆裂,水份尽失。它有着我相似的命运。那是多少年前,在一扇暗开的窗下,你坐在椅子上,你抱住我的头,不断地抚摸我稀疏的头发,你喃喃自语:“等不及了。等不及了。没有时间了。”目不暇给的事情太多,可以遗忘的人太多,可以抱头痛哭的人太少。我紧紧地抱住你的腰,看着你。你的唇发涩,干燥。你的眼像一轮即将沉落的月亮。那是一句关乎命运的谶语,只是我当时参悟不透。寂静的屋宇里,水杯在桌上瑟瑟发抖。“不要再说啦。”我声音低得近乎无声。我冰凉的手感觉到了空气开裂的撕扯声,从我的肺部开始,往咽喉切开。
据说,溺水而死的人,异样的痛苦,胸部被水挤压,呼吸不了,手脚费力地划动,挣扎,张开手,拼命地抓东西,哪怕是一根稻草。呼吸停止,身体下沉,嘴巴里肺部里塞满淤泥或沙子,鼻腔堵塞,眼睛暴突。在那个下午,我一下子体验了溺水的过程。只是我抓住的不是稻草,而是你的手。你的手白皙温润,肉质柔软,手指修长像剥开的细笋。
“我很难过。你过于悲观……”有一次,你说。
“你不要说出来。我的手写不了字。”我手在痉挛,不停地抖动,浑身发冷。我用肘子撑着桌子,身子前倾,斜靠在桌边。地面是倾斜的,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像另一个人,浮着步子,摇晃——我的低血糖症突然爆发,但又不是,心没慌,也没虚汗。我用小棉被裹住自己的上身,把一大杯温水一口气喝下。我抖擞地摸出一根烟,打火机却怎么也打不亮,啪嘚啪嘚,打了十几下,呼呼呼,一股火扑出来。我坐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从这天开始,在我手上流动的气体,被一根空空的管子接走了,接到另一根管子里。我的手干瘪了,力消失了。我无力展开信纸,写一份长信。也无力打开信纸,阅读一封来信。你把余下的力,省下来吧,去平静地生活。
在最后的黑暗时刻,会有一双手在我眼前晃动,像召唤又像送别。我想摸摸你衰老的手,会是什么样子。它经历了多少挤压、打磨、耗损。它经历了多少爱抚和被爱抚。我要告诉它,我多么疼爱它,它经受的我都愿意陪同。
当我懂得,手不仅仅是为了迎接,更多是为了告别,告别相爱的人和不相爱的人,告别他人也告别自己,我的双手垂落了下来。空空的。掌纹上的暗语和温度一起消失。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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