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儿将猪食倒在了猪槽里，看着母猪狼吞虎咽。那十几只小猪崽围在猪妈妈身边，争先恐后地抢奶吃，猪妈妈被猪崽拱得左挪右移，但始终保持着最有利于猪崽吃奶的姿势。秀儿看着看着，眼泪又流了满脸。
　　 婆婆惊慌失措地跑回家的时候，秀儿还在猪圈旁发呆。“秀儿，可了不得啦！顺儿叫公安局的给带走了！老天啊，你可叫我怎么活哟！”
　　 “娘，他们为啥要带走来顺？不行，我得去看看。”秀儿说着，解下暗黄色的围裙，对着自己上下左右拍打了一遍，将围裙丢在旁边的草筐上，抬腿走了出去。
　　 春旺家乱成了一锅粥。食客们早已四散而去，到处杯盘狼藉，新媳妇也不见了踪影。
　　 院子外面，仨一帮俩一伙的村民们聚在一起，悄声议论着。秀儿走近其中的一伙，问道：“这到底咋了，好好的，咋把来顺他们弄走了？”
　　 “哟，秀儿，这么大事你能不知道？来顺挣的钱没给你？”
　　 “看把你家来顺能的，打起孩子的主意了！原来跟这没腚眼子的春旺是一路货！”
　　 “秀儿，春旺拐卖孩子，被公安局的抓走了，他说了，你家来顺也有份儿！”喜子嫂看着秀儿着急的样子，急忙正色道。
　　 公安局的确切消息很快传来。原来春旺一直在干着拐卖妇女儿童的罪恶勾当，已经有好几个妇女经他的手卖到了别处，这次有人找到他，想买孩子，于是他又把黑手伸向了孩子。而来顺不仅在他的引诱下上了贼船，跟他狼狈为奸，更可气的是，他竟把自己的女儿当成了商品，转手卖了出去！
　　 秀儿觉得自己掉进了冰窟窿，彻骨的冷。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同床共枕的丈夫竟是个禽兽不如的混蛋！都说虎毒不食子，可他，竟亲手卖掉自己的女儿！
　　 万念俱灰的秀儿坚决跟来顺离了婚，而这又引起了连锁反应，来顺的妹妹随即跟秀儿的哥哥也离了婚，两个家庭顷刻间烟消云散。秀儿的父母对秀儿百般不满，从此不准她进门。
　　
　　 四、
　　 一夜无眠，秀儿看上去格外憔悴。老张有些担心地催她去医院看看，被她拒绝了，她故作轻松地朝老张笑了笑，要他自己去晨练。老张犹豫着走了。
　　 秀儿内心纠结不已，不知跟英子该怎样相见，相见了又会怎样，多年前的那一幕就仿佛扎在她心头的一根刺，不时地刺痛她的神经，此刻，又在她心头兴风作浪了。
　　 那也是一个雨天（不知为什么，她的记忆里总是雨天），她和老张刚刚用过午餐，俩人守着一台黑白电视机打盹，小丽兴冲冲地跑进来，有些神秘地对她说：“小姨，今天我们宾馆来了两个女实习生，其中一个长得特像你，就好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哪天，我领你去看看？”
　　 秀儿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可能跟她有关联，会是自己一直苦苦寻找的女儿吗？她急切地擦了擦手，对小丽说：“走，咱这就去看看。”老张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天底下长得像的多的是，你可想好了，别抱太大希望。”小丽也劝她：“不用这么急吧？我还没跟她说过话呢，等过两天，我跟她混熟了，再找个借口，把她带家来玩儿，这样多好。”秀儿却不由分说，拉起她就走，一面辩解道：“我啥都不做，就是见见。”
　　 看见那姑娘的第一眼，秀儿就断定她就是自己的女儿。那眉眼，那身段，那一举手一投足，活脱脱就是她年轻时的样子，尤其是眉心左上方那颗醒目的痣！
　　 秀儿冲动地想去拉那个女孩儿，被小丽一把拽住了：“小姨，你干什么，冒冒失失的？看吓着人家。”
　　 回去的路上，秀儿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多年的思念、寻找、泪水，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回报！她颤抖着声音委托小丽尽快约那姑娘见一面，她真的等不及了。
　　 见面地点选在一家比较安静的小旅店里。小丽已经知道那个姑娘叫尹红，她跟尹红说有个人想见见你。迈进房间，尹红一看见那张跟自己如此相像的脸，不禁呆了呆，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谈话异常艰难。多数时候都是秀儿在倾诉。二十多年的煎熬，二十多年的找寻，一股脑儿倒给了眼前的这个姑娘，她心中的女儿。
　　 尹红听她讲完，看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表情木然。
　　 “你说完了？在你的故事里，我爸狠心把我卖了，而你一直在找我。你真是个好妈妈！可惜，你说的这个人不是我，我姓尹！”
　　 “我知道你恨我，可我真的一直在找你……天底下哪有当妈的不疼自己孩子的？我实在是找不到啊。”
　　 “我再说一遍，我姓尹，我有自己的爸爸妈妈，他们对我很好！你的故事我没兴趣，也不想听。以后别再烦我了，我不欢迎你！”
　　 “英子……我只是想……”
　　 “我不叫英子！别说我不是你女儿，就算是，我也永远不会认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刚要打开的相认之门，“咣当”一声，被英子毫不留情地亲手关上了。秀儿不死心，又通过小丽找过尹红几次，自己也去宾馆看她，但都被英子冷硬地拒绝。还警告说，如果再纠缠，她就报警。
　　 秀儿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虽然她也知道这种事儿急不得，要给孩子一个接受的过程，但英子的态度还是令她倍受打击。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儿，经历了那么多曲折和苦难，终于找到的女儿，她竟然死活不认自己！还有比这更痛苦的事情吗！
　　 后来，尹红实习结束，干脆一声不响地离开了，从此，彻底断了联系。
　　 秀儿明白，孩子这是恨透了自己，压根儿就不想给她任何希望。她也渐渐接受了现实。虽然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但毕竟没尽过当妈的责任，都说养育之恩大于生育之恩，自己只生不养，又有什么脸面认回女儿？既然自己没有给她幸福，那就还她平静安宁吧。只要知道她平安快乐地活着，也就满足了。
　　 这段痛苦的往事从此就长在了她的心上，拔不掉，也抹不平。
　　 今天的英子，她该怎样去面对呢？
　　
　　 五、
　　 英子放下电话，整个人被抽空了一样的筋疲力尽，她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长长地吁了口气。扶着椅子坐下，又把刚才的对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确信都跟小丽表达清楚了，这才满意地起身去准备一家人的晚饭。
　　 英子有一个幸福的家，丈夫体贴，儿子听话，公婆更是待她如亲生女儿。如果不是经常会看到大姑姐跟公婆在一起的亲昵样子，她确信自己的生活是美满的。那份亲昵远非她们婆媳之间的亲昵，每当这种时候，她的心里总会泛起浓浓的失落，让她深切地感知，她的生命里有严重的缺憾。
　　 说起来，英子并不缺父母的疼爱，她的养父母是纺织厂的工人，从小到大，一直对她视如己出。尽管总有她是这家人抱养的之类的风言风语，她也小心求证过，但都被养父母声色俱厉地给挡了回去。时间久了，她也不当回事了——有养父母对孩子会那么好的吗？直到实习时，她碰到了小丽，遇到了那个自称是她母亲的人。
　　 英子回家就“拷问”自己的父母，并以离家出走相要挟，终于弄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原来自己真的是弃婴！是父母花几百块钱买来的！
　　 英子知道了真相，更是对自己的亲生父母恨之入骨，有什么样的坎儿迈不过去，能让他们卖掉自己的孩子？既是这样，当初又何必生下她？！
　　 后来英子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儿子，心中母性的那根弦被轻轻扯起，每天弹奏温柔的乐章。儿子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紧紧地牵着她的神经，原来做母亲的感觉如此幸福！有时候望着儿子粉嘟嘟的小脸，英子会不由自主地在心中“逼问”自己的母亲：这么无辜可爱的孩子，你怎么舍得抛下呢？
　　 儿子长到四岁时，曾有过一次有惊无险的意外。那天是初春的一个周末，大姑姐一家回来团聚，大人们在屋子里准备午饭，喝茶闲聊，两个孩子在院子里嬉闹。英子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出来看看两个孩子。最后一次，刚回到屋里没几分钟，就见大姑姐的孩子哭着跑了进来：“妈妈，小刚被人抱走了！”
　　 英子立刻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直竖起来，且都反过来向内生长，扎得她四肢百骸疼痛不已。全家人立刻奔向车站、广场、街道、旅馆，去追寻孩子的踪迹。
　　 天傍黑的时候，英子和丈夫又一次跑进火车站。这是个小站，白天停靠的车次少，晚上会比较忙碌。候车室里乌压压的到处是人，她和丈夫一排排看过去，心里的恐惧和绝望越来越浓重。突然，前面不远处一个怀抱孩子、身披绿色大衣的男子引起她的注意。现在是初春，虽然春寒料峭，毕竟已不像冬天那样寒冷，何况，这候车室里还有这么多人，温度很高。等车的人们大都把外套敞开着，那个男子却不然，不仅给孩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的头也用帽子遮了起来，他披着大衣坐在那里，一幅宽边墨镜把他跟外界隔了开来。
　　 英子悄悄扯了扯丈夫的衣袖，用眼神示意他，两个人心领神会，走到那人跟前，装作问路的样子跟他搭讪，并关心地说这屋里太热，孩子穿的太多不好。提到孩子时，那人的脸抽搐了一下，胳膊也下意识地搂了搂。英子立刻紧张起来，迅疾地伸出手去，嘴里说着：“你看，孩子这小脸烫的，出了这么多汗！”那人不及躲闪，被英子撩开了孩子的帽子，却不是儿子是谁？
　　 这场风波给英子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她经常会瞅着儿子患得患失，也经常会想起多年前的自己，她渐渐懂得了一颗母亲的心，渐渐明白一个人的过去无法选择，但是却可以选择如何面对未来。
　　 不久之后，她的养父养母因病相继故去。养母临终，才对尽心侍奉的英子说，其实她的生母曾经到过她们居住的小城，只不过她们没有让她找到。还说，当年从人贩子手里买她的时候，曾详细地打听过她家里的情况，也知道她父母后来离婚的消息。养母说，这么些年，有英子在身边尽孝，知足了。现在，她要走了，她希望英子能回到亲生母亲身边，让那个苦命的母亲也享受一下失而复得的亲情。
　　 从失去父母的悲痛中解脱出来，英子对自己走过的三十多年认真地进行了梳理，她知道，是她该走出那一步的时候了。
　　 所以，当那天看到电视上播出的一档寻亲节目，透过迷蒙的泪帘，她仿佛看到了母亲望穿秋水的眼睛。英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辗转找到小丽的电话，随即拨了出去。
　　
　　 六、
　　 老张遛弯儿回来，望着暖暖的太阳，自言自语地说：“阴雨连绵了好几天，这花呀草的都快发霉了，今天可得叫它们好好出来晒晒太阳，透透气！”一面把院子打扫了一下，才迈步进屋：“秀儿，咋样啦，不行咱就去医院看看吧，老拖着也不是个事儿。秀儿，秀儿！”
　　 沙发上的秀儿斜靠在扶手上，面色惨白，呼吸急促，已经说不出话来。老张赶紧拨打了120和小丽的电话。
　　 挂号、检查、住院，等一切安排停当，老张才给自己的一双儿女打了电话，两个孩子闻言，立刻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说起孩子，老张很欣慰。女儿张含玉今年刚好四十岁，是一家建筑公司的工程师，儿子张含志三十六岁，是一名注册会计师。姐弟俩都在外地工作，但是一周必定打一次电话，每次电话，都会跟秀儿叨叨半天，跟他倒说不上几句。但是老张心里很受用。他知道，这是孩子们懂事，更是秀儿一片真心换来的。
　　 不错，秀儿不是他们的亲妈，但对他们，甚至比亲妈还要好。秀儿走进他家的时候，两个孩子一个12岁，一个8岁，自我意识正在觉醒和刚刚开始觉醒，他们的心里充满了对秀儿的敌意，他们不能接受一个完全陌生的外人，来接替自己妈妈的位置。秀儿任他们折腾，心中始终满是慈爱——在她眼里，他们就是自己的英子。她心甘情愿地“享受”着两个孩子的顽皮和无理取闹。
　　 有一次，老张去接读初中的女儿，却发现女儿和几个社会青年一起，兴高采烈地议论着什么，一个青年还很随便地揽过女儿的肩膀。老张这一惊非同小可，不露声色地把女儿带回家，关上门便开始对女儿发起狠来，大骂她不长进、不知羞耻，严令她不准再与那些小混混来往，否则就打折双腿。含玉站在一旁，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倔强的她始终咬着嘴唇强忍着，一副任凭打骂的表情。秀儿见状，赶忙给老张使了个眼色，支开他，然后，她向平常一样，接过含玉的书包，叫她先去洗漱，准备吃饭。饭后，等含玉心情恢复了，秀儿才拉着她走进书房，娘儿俩在屋里嘀咕了半天，再出来，含玉已经满面阳光了。
　　 事后，秀儿跟老张说了事情的原委。原来那几个男孩子里有一个是含玉上一届的学长，他们曾一起参加过学校的朗诵比赛，所以比较熟。那个男孩子初中毕业后就离开了校园。彼此也没有联系过，这次只是偶然碰上的。
　　 “就是搂她肩膀的那个男孩儿。其实，含玉也吓坏了，正想跟你诉诉苦呢，被你这一通骂。”
　　 从那以后，两个孩子对秀儿越来越亲昵，越来越依赖。老张也真切体会到了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幸福。
　　 含玉和含志第二天就赶了回来。他们到医院的时候，治疗方案也下来了。秀儿的病比较麻烦，来到医院不久就陷入了昏迷，经过检查，确定是脑栓塞，再加上她原本心脏就不好，院方在确定治疗方案时比较慎重。
　　 姐弟俩轮番守着秀儿，给她按摩、擦手擦脸、陪她说话……无微不至。尽管秀儿没有反应，但他们知道她肯定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