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爹和娘在打嘴官司，我的心里也美美的。可是，爹跟娘马上又要分开了，他俩一辈子在一起的光景，总共算起来，也没有多少，老了，本该在一坨安享晚年，爹却喜欢城里，娘咋也丢不下农村。唉，人呀，就是这么叫人捉摸不透！
　　 六
　　 娘不得不进城，是在爹和哥哥走了以后。
　　 爹退休没几年，就查出得了癌，并且是晚期。一开始，一家人都知道，就爹一个人不知道，大家共同约定，不要把这个消息让爹知道，就说他是严重的食道炎，需要住院治疗。爹那个时候进食已经很困难，只能吃流食，人也瘦得皮包骨头。
　　 娘知道爹得了那种治不了的瞎瞎病之后，先是哭，哭够了，她就装着跟没事儿人一样，在爹面前，该说说，该笑笑。可是，背过爹，她在我们姊妹几个跟前，一提说爹，就又哭鼻子流泪。娘说：“你爹退休了，还没来得及过几天清闲光景，就病了，还得那种病，老天爷咋就不长眼哩！”我们看娘哭，不知道该咋样劝她、安慰她，就只能陪着娘一起流泪。
　　 医生说，爹的病最多能维持半年。娘就把这半年当成赛跑，她要跟时间赛跑，她要让爹在他最后的时光里活得高高兴兴。娘对爹百般依顺，爹说咋，娘就照着爹的意思做，只要爹高兴。
　　 为了尽量延长爹的生命，我们姊妹几个在充分咨询了医生之后，决定给爹做化疗。
　　 “爹，您的食道炎比较严重，已经发展到了溃烂，需要用些猛药，然后治疗效果才会更好一些，希望您好好配合医生。”我给爹说。这是我们和娘经过周密策划后，精心编造的一个善意的谎言。
　　 爹听了好像并不太相信，他说：“食道炎咋还这严重？”看得出，爹似乎已经觉察到了什么，只是他没有说出来而已。爹跟娘一样，都是心里有数，但从来都不愿把所有事儿说在嘴上。他显然有些怀疑，但他并没有再往下说。爹最后说：“只要对治病有好处，那就用吧！”
　　 当时，爹的前列腺也不好，解小手都困难。我们知道，化疗有相当大的副作用，当时医生也知道爹的前列腺不好。我们曾经咨询过医生，这个对化疗有没有影响，医生说肯定会不如正常人，排泄化疗药物时，会刺激前列腺，医生还说应该没有多大问题。我们救人心切，没再多考虑，就在手术报告单上签了字。当爹做完化疗的第二天，他的尿道就开始剧烈疼痛。我知道，爹是一个很有韧性的人，一般情况，他都能忍受。但是那次，爹的脸被痛苦扭曲，脸上汗如瓢泼，还不住地发出痛苦的呻吟，最严重的时候，爹的全身都在颤抖。我心急火燎去找医生，不巧，那会儿主治医生又不在，说是正在会诊。我们姊妹几个一个一个急得在病房里、走廊里来回乱转，娘看爹疼得实在不行，就把爹揽在怀里，她一边给爹说着宽心话，一边流泪。
　　 那一刻，我的心就像放在油锅里煎一样难受，姊妹几个都悔断了肠子，不该让爹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里遭这么大的罪。终于，我拨通了主治医生的电话。我在电话里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希望医生快一点想办法，减轻一下爹的痛苦。医生说唯一的办法就是使用镇疼泵，他说让找值班大夫。
　　 镇疼泵用上了。过了一会儿，爹的疼痛明显减轻。娘放下爹，来到走廊里。我跟在娘身后，看见她走到一个僻静的拐角处，悄悄流泪，肩膀一耸一耸的。我没有马上过去，我想让娘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哭一会儿，也许哭过了，她的心里才会好受一些。
　　 “娘，我知道您心里难受。我心里也不好受，当初要是知道爹这么受罪，说什么也不会给他做这个化疗。看来，化疗是做错了！”过了一会儿，我过去对娘说。娘赶紧擦干眼泪说：“看你爹遭恁大的罪，我心都碎了！”
　　 我们决定爹的化疗到此为止，如果再继续做，爹也许连半年都坚持不到。临近春节的时候，爹想到我家里住一段日子，我爽快地答应了。我知道，爹一定是预感到了什么，他也许在心里已经把这次到我家当成了最后一次。爹说他不想在医院里过年，我们就满足了爹的要求。
　　 除夕晚上，一家人高高兴兴吃了团圆饭，爹笑容满面，很开心。他兴致高涨地看了一会儿春节联欢晚会，我和娘一直陪在爹的身边。约摸十点钟不到，爹说他困了，我们就帮着娘发落爹睡下。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一早上六点多，当远处近处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成一片时，娘哭着叫着跑出房间，说爹不行了。我们吓得魂儿都掉了，赶紧过去看，爹静静地躺在床上，像瞌睡了一般，平静而安详。我手足无措，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转。还是小邱（我那一口子）脑子清醒，他立即拨打了120。在医院急诊室，医生在给爹做了检查后说，没啥大事，属于缺氧性休克，主要原因是病人本身呼吸就微弱，加上门窗关得过严，造成大脑缺氧。经过一阵子吸氧治疗后，爹的神志才重新恢复了清醒。
　　 过罢春节，爹一直叨叨着要回老家，娘就哄着爹，说山里还冷，等春暖花开了，就送他回去。爹那个时候的进食已经非常困难。他也许担心他的时日不多了，就一直嚷着要回老家。娘说：“你爹一定猜到他得了不好的病，这人呀，临老，都想老在自己个屋里，这叫啥归根？”我说叶落归根。娘说：“就是就是。人和树一样，树叶儿落了，就在树下，然后化成泥巴，又回到根里去。”
　　 春暖花开的日子，小邱开车，我和娘做陪护，把爹送回了老家。
　　 那段时间，我每个双休日都要回老家一次，看着越来越消瘦的爹，每回返城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泪流满面。到后来，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清明前几天，我突然接到娘打来的电话，他说爹嚷嚷着想见我。其实，我才刚从老家回来两天。为了不让爹失望，我和小邱请假赶回了老家。爹见到我们时已经不能说话。娘在他耳朵边高声说：“他爹，你闺女、女婿回来看你了！”爹勉强睁开眼，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我拉着爹枯柴般的手说：“爹，闺女不孝，不能天天陪在您身边！”爹用手使劲儿捏了捏着我的手，我能感觉出，爹是说：闺女，爹知道，爹不怪你。
　　 那一夜，我陪在爹身边，迷迷糊糊梦见爹年轻时，带着我上山采野花，进城逛庙会……我高兴地笑醒了。我睁开眼，看到爹满头大汗，眼睛上翻，怎么也没有力气咳出堵在他喉咙里的那口痰。我急得真想用手为爹抠出来。我试了试，一个人不行，就赶紧喊娘。当娘穿了衣裳跑过来时，爹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
　　 爹是清明前走的。那年腊月，哥哥骑摩托车遭遇了车祸，在医院重症监护室抢救了七天七夜，最后也走了。
　　 七
　　 一年里，娘接连失去两位亲人，搁谁谁也承受不了这样沉重的打击，她一病就是一个多月。过罢春节，我就给娘做工作，让她进城，她死活不干。又过了些日子，娘还是一直陷进痛苦中不能自拔。嫂嫂呢，也因为失去了哥哥痛苦不堪。我看着两个女人在一起，整天哭哭啼啼，没滋没味儿。后来，娘又出了那场事故，在县医院治疗一段时间后，我就跟嫂子商量让娘留城住一段日子。嫂子同意了。娘在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说服下，终于答应留下。后来，我又给娘找了一个好营生——给她的孙女儿看孩子。这下，娘才稳定下来。
　　 娘在城里逐渐适应了。周一到周五，她就专心在侄女儿那里当保姆。双休日，我就把娘接过来，跟我和小邱一起，也算让娘过个双休日。娘过来，从来不会闲着。她知道我们喜欢吃手工酵子馍，就问我要酵子，我说没有，她就跑到亲戚家里去借。和面，发酵，施碱，揉面，上锅，蒸馍，道道工序都由她来做，蒸出的馍又白又香，跟在农村的一模一样。看着我们吃一个不行又吃第二个，娘就高兴地合不拢嘴儿，还说：“现在人坏良心，都说卖那馍熏过硫磺，看着白，吃着虚，吃到肚子里尽长病！”娘还说：“只要你们喜好吃，我就见星期天来给你们蒸！”从那以后，给我家蒸馍，就成了娘每个双休日的“必修课”，她乐此不疲，我们也乐见其成。
　　 春天，是娘最忙的日子，她除了在侄女儿家当保姆和给我家蒸手工馍之外，还利用双休日，见天挎个篮子，手里拿个小铁铲，到城乡结合部的撂荒地、小树林里，挖野菜和小蒜。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她每次回来基本都是满载而归，白蒿（茵陈）、黄花苗（蒲公英）、野小蒜，样样都有。回到家里，娘就戴上老花镜，将挖回的野菜一棵一棵剥去老黄的叶子，检出草叶儿、土石块儿，在水管上淘洗干净了，然后将白蒿和黄花苗摊开晾着。娘说：“这两样都是好东西，白蒿养肝下火，黄花苗消炎散结，晾干了泡茶喝，比吃药强！”而那些绿生生细如毛发般的小蒜，娘也如法炮制，成了我们餐桌上的一道美味佳肴，煎鸡蛋，熟辣椒，香喷喷，美滋滋。娘说：“二月小蒜，香死老汉！”逗得小邱也咧着嘴笑。
　　 等白蒿、黄花苗晾干后，娘就催着我往办公室拿一些。我说办公室有茶叶儿，不用这个，这个就在家里喝。娘说：“茶叶儿哪有这个好？”她还说，“女人全靠血养，肝是啥？血库！喝白蒿水养肝，你要多喝！”我拗不过娘，就答应了。娘又说：“黄花苗也要带一些，有的女人得乳腺病，要是多喝些黄花苗，兴许就没事儿了！”我问娘：“你这些学问都是从哪学来的？”娘说：“你娘又不是睁眼瞎，没事儿就看看书，这些，都是从书上学的！”我说：“娘，你真中，咋还学起医了?”娘说：“你们城里人不是都说养生养生么，我没事儿，也想学着养生，所以就想学点儿养生方面的知识。”听了娘的话，我觉得心里怪舒坦的——娘在一步步走出爹跟哥哥的阴影，正在走进一片全新的天地。
　　 春天的一个双休日，我加班，中午回来的时候，娘神秘兮兮揭开锅盖，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我一看，一个个白里带绿的馍馍，像吸铁石一样，死死地吸住了我的眼球和鼻子。我问娘：“娘，你这又是在弄啥新花样？”娘说：“闺女，你猜猜？”我说：“菜馍馍？”娘说：“我闺女真精！但是——”娘说了一半儿，不说了。我就问：“但是啥呀，娘？”娘卖了个关子，故意停了一会儿才说：“但是你只猜对了一半儿！”我说：“那另一半儿哩？”娘说：“是菜馍馍，那到底是啥菜呢？你不知道吧？”我摇摇头：“这个，我还真的不知道！”娘说：“想不想知道？”我说：“当然想知道了！娘，那到底是啥菜？”娘笑笑说：“憨闺女，那不是菜，那是树叶儿！”我很惊讶：“树叶儿，啥树叶儿？”娘说：“柿子树叶儿，嫩的。你们小时候，粮食不够吃，我就经常给你们姊妹几个弄这吃。”我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个蒸馍，嗬，好热！我一边吸溜吸溜吹着，一边两只手不停地轮换着倒来倒去，然后拧下一块填进嘴里，好吃极了。记得小时候娘给我们蒸的菜馍馍，只见菜，不见面，拿起来就散，没办法，只能用碗盛了吃。如今的菜馍馍，白面是主角，而野菜，准确说是嫩树叶儿，就成了陪衬，白里泛绿，绿中有白，白绿相间，虚馕馕，香喷喷！
　　 我嚼着娘蒸的菜馍馍，越嚼越觉得有味儿。
　　 看着娘开心的样子，娘这一辈子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就像电影画面一样在我眼前回放。我就想，娘这一辈子，看似平平淡淡，就像这普普通通的菜馍馍一样，然而，你要是细细咀嚼品味，你就会发现，娘的“菜馍馍”越嚼越有味道，它醇香朴实，自然新鲜……
　　 “娘，您是世界上最好的娘！”
　　 “憨闺女，娘哪有恁好！”
　　 “娘，我要让您陪我一辈子！”
　　 “憨闺女，又在说憨话！”
　　 我死死搂着娘的脖子，把脸紧紧贴在娘的脸上，生怕她跑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