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生命流程(小说)
她的心一阵抽搐。
那是一个月色很好的夜晚,布拉偷偷地起来了。她先在自己的房间里磨起了剪子。她怕自己犹豫、贪生。为了不给自己留半点退路,她对着窗外咔嚓地剪掉了心爱的长发,而且只剪了一半。然后摸到了那瓶敌敌畏。那是娘准备药跳蚤用的。事先她早早地瞄好了,喝完后她默默地走出院子,然后回头看着自己的家。
爹和娘,我走了,我去找奶奶了……二成,你要听话……
对于这一天,她从听到爹和娘说话那天就蓄意准备了。她不能死在家里,那样会影响二成的名声,也不能在上工时服药,那样很快就会被人们及时发现……总之,一定要夜里实施自己的计划,等到第二天人们发现她的时候,不过是一具可怕的死尸……那就无所谓了。
这一刻如此轻松,她从未如此大方地对着天与地,村庄,小路。她的心头涌出一阵阵惬意。甚至有了歌唱的冲动。她真的唱了起来:雪山啊闪银光,雅鲁藏布江翻波浪,驱散乌云见太阳,革命道路多宽广——
走着唱着,唱着走着,而且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不知是谁家的一只狗先叫了起来,不一会全村的狗都跟着叫了起来,在她脚步穿过的地方指挥似的集体和着。
她慌乱起来,接着没有目的地跑了起来,像极力挣脱什么。外面的月光白昼一样,把一个张牙舞爪的影子夸张地复印下来。先是娘醒了,发现她不见了,然后快速地推醒了爹,还有二成。他们顺着狗叫的方向追赶,一家人高低不等的影子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规模。所到之处,鸡醒了,人醒了,整个村子都惊醒了。
事后有人说,那天村子里异样得很,月色空前地好,很多人都没有睡沉。
她在惊慌之中几步窜到了大坝上。她不知道药性为什么还没发作,她等着,并在心里焦急地对天神说,快点快点,让我清清静静地死去,我是下了大决心的,绝不活着,求你了,天神……快……
大坝刚刚完工,还没有正式使用。这几天,队里正在排练秧歌迎接竣工剪彩。她站在那里,出奇地安静,没戴口罩,挺直着胸,她终于可以如此坦然地面对一切。
队长傻了,爹也傻了。
这个小茄子竟敢这样?
布拉站在那里,腰杆相当地挺,眼神相当地平静,完全没把队长,不,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爹,我不嫁人,你答不答应——不答应,我就跳下去,让我变成水……让一切都不存在——
……这个红脸鬼竟然这么张狂?队长狐疑地看着坝上的她,不知怎么,突然觉得她是只怪兽。
莫非真是狐妖鬼怪附体了?
这一想不要紧,队长立刻腿软了。
他听说那些年死去的“牛鬼蛇神”变着法的回到人间,一一来找仇人算帐……想到这儿,他的脊骨里咕咚咕咚地往外冒冷气,他抽噎了下。
啊呀——刘贵啊,你快说这是怎么回事啊,你要答应她啊,可不能让她在这个坝上出意外啊。多好的闺女啊……刘大成,啊不,布拉,你快下来吧……下来吧,不能啊……
让我死,让我清清静静地死。就像山上的映山红,静静地开,静静地落,一辈子都不招惹谁,我求你,死神,天神,快点来啊快点啊——她在喃喃地说着,在别人听来,从来不怎么说话的她此刻一定是鬼魂附体了,你听听那词,怎么就跟广播里说的似的。坝下的人你看我我看你,那眼神分明是看到鬼才有的。布拉晃了下头,只觉得脑袋一边沉一边轻。没有头发的一边露着头皮,一定向秃岭山一样,她不敢想有多么恶心。她意识到死神没有来,她真的不能等待了,不能了,只有跳下去,化成水,才能逃过这一切。你看那水多么轻松自在,没黑没白地唱着。想什么时候青,就青着,什么时候蓝,就蓝着……
队长扯开锣一样嗓子重复着,她听不到队长的话了,她觉得这一刻真是好玩。队长竟然也能这样低三下四地求她。不过她知道队长并不会在乎她跳不跳,而是怕影响了臭驴头村的名声、他队长的名声。今天我要让你们看看……
她踮起了脚……
叶明国身上肮脏的气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瞬间袭击了她,接着她的双臂被叶明国死死地钳住。星光也在眼前?怎么不是平日里仰头看的那种?怎么在脚下乱转……
若干年后的叶明国到布拉家买挂钱,依然一副功臣状:要不是我,你早喂鱼了……操,那个龟孙儿赵树森,答应我两瓶酒的,到他死我也没看见……
原来,那瓶敌敌畏早就用完了,娘在那个瓶子里继续灌满了水,想借那点药性再做其它用途……
就从那天起爹不敢把她轻易许人了,好像也就是从那天起,人们也不敢再嘲笑她了。尽管村里人时不时地把她和鬼怪扯到一起,可她不管这些,甚至比平时更挺直了胸,高昂着头,爱谁谁的样子……也就是从那时起,人们发现她的眼神里仿佛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意味。人们真的重新认识她了。她觉得,这一切是拿自己的命换来的。
就在那一年,陈喜子结婚了,听说老丈人家没男孩,只要陈喜子肯做上门女婿,人家不要一分钱彩礼。这对于一窝小子的陈家来说,自然是欣喜万状。那天一辆蓝卡车挂着大红花开走的时候,布拉在山头上远远地看着,并顺着杠梁追了很远,直到喜车拐出了她的视线……然后她把那个织好的白围领挂在树枝上。那是在歇工时偷偷给他织的,拆了织织了拆,完成的时候她就放在自己的口袋里。
以后再不用小心的保管了。她看着树枝上的随风飘摇的围领,自言自语。
喜子极少回来,每每人们议论的时候,布拉都恨不得再长出两只耳朵。有时,她的梦里还时常出现一阵欢快的鸟叫……
后来生产队解体了,爹妈也先后过世了。二成成亲后,和她分了家。为了生计,她学会了剪纸、刻挂钱。这两件事多么美啊,特别挂钱,和对联一样的,哪家的门上少得。每年的下半年她就忙开了。那些红红绿绿的纸铺在炕上,经她细心地画,刻,那些龙啊,凤啊什么的就活灵活现地舞起来,再配上年年有余,步步登高的字眼,她不出门手艺就飞到了各村。一到腊月她家的门口就出奇地热闹。有的小贩可怜她,常在背地里多塞给她几张票子,当然她不声张的,等人家再来时,她也多给人家一些挂钱。渐渐地,她喜欢用刻刀在纸行走,仿佛这种方式是她的另外一种表达。
没人的时候,她摘下口罩望着窗外,眼前有鸟,有河,有树,都那么鲜灵灵地,她觉得日子真好……
那年腊月,布拉看到了一张旧报纸。上面一则广告吸引了她,是去除太田痣的。她当即无法自制,以至于拿报纸的食指和拇指一门地哆嗦,奏出了她的紧张和心跳。她慢慢地抚平那张报纸,然后把它镶在镜框里。累了的时候,就看上一眼。
东吉见妈妈的表情有点为难,她不安地把目光投向了小戴。
我理解你的,可是你手里什么都没有,我真的落不了……那天我不是告诉你先到村里开个证明,一是证明你是单身,二是证明你有抚养能力……小戴看了东吉一眼,然后拽过布拉小声地说,怎么也得一步步来。你两手空空,我无法给你办的?
布拉突然想起,上次小戴是这么交待了,我怎么给忘了。看来真是老了,这样健忘。布拉自责着。这时她突然感觉眼里落进了什么东西,不由得掏出手绢擦着。这时的东吉以为妈妈哭了,是被眼前这个“官”样的女人欺侮了,突然间她用极快的速度奔向了小戴,然后张开嘴朝一下子叮住了小戴的手。布拉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只听小戴发出了惊惶的哎——哟
东吉没有松口的意思,她咬得极其用心,小脸涨成了紫色。布拉吓坏了,她没想到东吉会这样。布拉薅下了东吉,东吉还有反扑上去的意思。布拉死死地拽住了。
东吉,咱不能这样……你要听话……
布拉忙向小戴道歉。
没什么没什么,这孩子跟你真没得说……小戴喘息着并揉着手背。
布拉不知怎的,不争气的泪极速地掉下来。
小戴边揉着手背边继续:这孩子以为我为难你……别哭了,在孩子面前不好。
布拉点了下头。
办完这些后,还要找个证人,证明这孩子确实是捡来的,再到派出所报案,办捡拾手续,然后在报上公示100天……布拉惊讶地瞪着眼睛……东吉看着妈妈,像只受伤的鸟。小戴继续,这事不是那么简单的,现在拐卖儿童的太多了,为了以后不必要的麻烦,必须要走这个流程,还有,办完这些之后,最后才是到我这……
此刻的东吉瞪着眼睛看着妈妈,像不认识似的。因为她从这个女警官诉说的流程里已经清楚了自己的大概。
妈妈——
东吉,妈妈……妈妈给别人办点事……来这里打听的……不是你的事……和你没关系的……布拉对着东吉惊愕的眼神说。
东吉死死地扯着妈妈的衣角,唯恐一松手,妈妈就不见了。
布拉杵在那里,有些糊涂,这一个部门一个部门的,要跑多长时间。她记得那年管户籍的要她到民政局。她去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接待了她。他看过户口本后,不停地打量着她,那目光是从头碾到脚,接着又从脚碾到头。布拉只觉得一阵阵轰隆隆的声音把自己压成了饼,自己轻飘飘的,后来竟不知自己是怎么飞出来的……
这些年,她最打怵的就是见人……她不知道跑完这些需要多长时间?到秋天时能不能耽误孩子入学?她愣愣地站着,大有不知何去何从的意思。
小戴看出来了,你不用担心,我可以帮你跑……
谢谢小戴,你这样好……
你多不容易,带着孩子……
布拉听了这话,哽咽着,我可要好好地谢谢你……
布拉那些年已经积攒了不小的一笔钱。那年春天她一人去了省城的大医院,咨询之后,布拉不知道是怎么走出来的。反正那双脚如同陷入淤泥里,每拔出一步,分外吃力。她笑了下,当然是嘲笑自己。活了这么多年,她一直生活在别人的嘲笑里。这回她嘲笑了下自己:你以为自己是富翁了,离自己的愿望不远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她怎么都没想到这些年的血汗,还不够手术费的一个零头。
她逃似的赶到了火车站。她顿时觉得浑身没有一丁点力气。她捡了一张小广告,铺在地上,然后盘腿坐到上面。她一会像笑一会像哭,反正眼里又是泪又是汗。
一个男人的目光停在她的头上。是她的长发吸引了他。凭着经验,眼前这个女人一定是乡下来的。城里人不会这样坐着。还有她的外衣,只有乡下女人才穿着这种过时的红毛衣。他转到了布拉的正面,想看看她的脸。
他很失望。女人戴着超大的口罩。不过,也让他很大胆。凭他的经验,这类女人没出过门,更没见过什么世面,爱小,容易得手。
30元行不?
对于突然间站在眼前的这个人,布拉没明白是什么意思。或是觉得他在跟别人搭讪。她把左腿抽出来压到右腿上,换了个姿势。男人俯下身继续小声:30元,小旅店,十分钟完事,还管饭。男人四下看了看,并把手里没有商标的半瓶矿泉水讨好地递给她。
她终于从他淫邪的小眼睛里明白了什么。
去你妈的,不要脸的臭叫驴,——你再说一遍——我撕了你。布拉突地站了起来,并把那只肮脏的手用力推开。她的声音太大了,太大了,以至于把周围的嘈杂都压下去了。她没费力就拽过周围人的目光,人们诧异地打量着她。她冲着那个男人继续嚎叫着,尽管声音在口罩下有些瓮声瓮气,还是把一个警察引来了。那个男人老鼠一样快速挤到人堆里。消失了。
布拉回家的当晚,把镜框里的那张报纸掏出来,她觉得都没怎么碰,就化成屑了……
纸就是纸,她说。
那一年腊月,天嘎巴嘎巴地冷。布拉傍晚时在柴垛里发现了一只狐狸,那只狐狸没有立刻逃开,而是用可怜的目光看着布拉。布拉俯身把它抱了起来,觉得它轻得像一团棉絮。在这样的大雪天它是找不到任何吃食的。布拉有些激动,它能投身到她的门下求救,就把她看得高贵。她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神圣而不卑微。
村子里的人怕了,特别是那两个早对布拉觊觎以久的老光棍,他们不再相互打探,也不再说关了灯,谁还在乎脸那样的话,而是说布拉真的是狐狸转世。敢把狐狸抱到自家屋里,何况还是怀孕的母狐狸。她和那些鬼狐狼仙不就是一路货色么?趁着还没把她咋地,快打住吧。这要是招惹了她,还说不定自已要遭多大的殃。
很快,村子也传出了这个红脸鬼作妖的话,听说布拉把过年的肉都给狐狸啃了,还有人说夜半里她的房间传出说话声,笑声……
转年春天,布拉把狐狸和崽子送到了山里,人们说你看吧布拉,说不定你会有什么劫哩。
布拉还是那样沉默着。恰恰相反,布拉没遭遇到什么劫,却在那年秋天,遇到了东吉。
如果说那天有什么异样的话,那就是她那天特别想穿新衣服,那种感觉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按常人的想法,上山不应该有这种念头。可是她平日里极少迈出家门。上山也就是出门了。再说了,像她这样的人,衣服都是穿给自己看的。给那些山看,给那些水看。它们不至于惊讶,更不会嘲笑。那天她站在石桥上,长久地看自己的影子。水里的那个人腰身有些塌了。甚至头上的白发已经占了不小的比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