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种时候毕竟少。九斤通常都是接那些不怎么值钱的普通蔬菜。如茄子辣椒西红柿白菜豆角花菜葱头等等。买主就是城市的一般家庭主妇，看表面，她们日子都算过的光眉净眼，却也都针尖儿削铁，恨不得一分掰成二分花。九斤不好挣他们的钱。或许别人在秤上捣鬼，以奸制尖，能挣。可九斤不行。九斤心眼太实，不哄不骗，不欺不瞒，他总觉得做人不能做那葬良心的事。
　　 九斤一生下来就有九斤重，村里的接生婆刘大娘惊讶地说，从来没见过怎么大个愣小子呢！说不准这孩子将来有些出息。九斤爹妈十分高兴，久经世面的刘大娘都这样看好这个“大脑袋”，这孩子将来一定差不了。就请刘大娘给取名，刘大娘说，就叫九斤吧。九斤于是就有了小名。可是，小脚刘大娘的预言却随着大脑袋九斤越来越长大，竟应验了前半句愣小子的愣，后半句渐渐成了人们戏耍的笑料。而刘大娘取名的九斤也似乎预言准了九斤一生的主要职业，不离跟称重有关的买卖行道。九斤反应慢，总是翻着白眼暂时揣摩不清别人说话的意思，别说拐弯抹角的话，就是一些比较明显的骂人话他有时也一时半会儿弄不明白。有人就开始喊他“九斤，铜”，后来，人们干脆连在一起叫他“九斤铜”了。在方言里，铜，也就是不开窍、二百五的意思，愣，实。他们两口私下，二丫也这么叫，九斤也不恼。
　　 铜也好，愣也罢，九斤认定做人就得实在，就得斤是斤两是两。铜点儿怕啥！还少操心。但在市场上，这他就有些吃亏。好在九斤常在皇城街那个比较固定的摊点销售，时间长了，他的实在，也赢得了附近一些市民的认可，有的主妇每天就找他买菜。
　　 九斤在货站东转转西转转，终于接了些他认为还算满意的蔬菜，就往皇城街卖菜点猛赶。
　　 今天情况好像不大对劲儿。过去，这条叫皇城街的老巷，因了周围有很多居民住户，这时候早就挤满了做买卖的商贩，和拥挤不动的买菜人，蔬菜水果摊儿从路两边向中间漫延过来，一直塞满整条街道，好像连这条街都让人买走了似的。如果你来迟了，别说想进去，地盘早就属于别人了，你只能在外围，靠近大路的转角处，临时开开张。不过，因了靠近大路，这里就经常有城管出没，不允许在街口随意摆摊设点。鸡飞狗跳就成了外围商贩的家常便饭。九斤平时来得早，眼见过不少这样的事。但今天，皇城街这么冷清，沿路那些晨练带买菜的人也有些躲着这里走的意思。这就叫九斤多少生出些疑惑。
　　 这是咋了？
　　 九斤心头翻了一下。也就翻了一下而已，没太当回事儿。他没看见有城管。再说了，以往城管也从来不管这条老街上的买卖。他还挺高兴，觉得今天虽然来迟了，竟然没费周折就占下卖菜的老地方。难得，真是难得。憨实的九斤照旧把三轮车停放在那堵青砖都腐潲下了半截子的老墙下，把白菜茄子豆角山药一一搬下来，沿路摆好，把电子秤也放到摊儿前。
　　 正弯腰撅腚忙乎着，突然，一阵直插耳朵的坚硬喇叭声袭来，接着就是像扔过来几块石头一样的叫骂声：不叫摆非摆，别人听话，就你这老家伙毬硬呐！
　　 九斤惊了一大跳。他定了定神，直起腰抬头看，见一辆城管面包车已经呜地停到他身边。车上“通通通”地跳下来四五个他儿子有福那样眼露凶光穿着制服的年轻人。九斤迟疑地挨个看看他们，问，你们说我？
　　 这老家伙，不说你说谁！你不看看这儿还有谁？你又不是眼瞎了！尽装蒜！
　　 一个嘴里卡着根烟卷、挺出啤酒肚的年轻人，蹙着眉头，背操着手，一挺一挺着上身，头跟着一点一点，出口很冲。就像当年学校有个老师看不起他的学生，不把学生当人看那样训斥九斤。
　　 九斤心里窝着的火腾地就上来了。但他还是像当学生那样蹙蹙眉，忍个肚疼，又生生地把火压回去，最好压进地缝里去。人家是城管呢，不比别人。人们都说，城管比警察都狠。警察对得是有犯罪嫌疑的人，狠点儿也算正常。但城管对付得是底层百姓，这是你的衣食父母啊，这狠就显得太不地道。也许，个别奸猾的人是想钻城市管理的空子，老给城管找麻烦，但城管怎么能像对待敌人一样对付他们呢。反过来想，城管就是管理城市秩序的，城市秩序管理的重点就是底层百姓，城管不管百姓你说管谁，能管有权有势的吗。有权有势的都在大宾馆大饭店大楼房或者大轿车里该干啥干啥呢，人家跟城市秩序无关。那次，九斤这样想通的时候还骂了一句，该管！这些贪心刁钻的穷家伙，给二两胭脂还想开染坊呢！要不好好管管，还不反了天！
　　 谁知，今天偏偏九斤自己就遭遇了城管。九斤心虚地问，不叫在这里摆摊啦？
　　 装！就你妈的装！早就通知今天有上级领导要视察这里的皇家遗迹，不能摆，偏摆！一个小城管一脚踢在九斤的装菜网袋上，一个小日元哗地就溅出了白白的菜芯。
　　 甭踢！哎——小后生你甭踢，好好的东西!我真的不知道……九斤的确记不得昨天或者啥时候有过这种不叫摆摊儿的通知。他只好赶紧再往三轮车上收拾所有的菜，边点头哈腰地说，我这就收拾，我这就走。
　　 滚！赶快滚！越快越好！
　　 那小青年锃亮的皮鞋又是一脚，踢在九斤的电子秤上，电子秤“哗啦啦”就七零八落滚到一边，散架了。
　　 这下九斤就伏不住火了。村里人曾经最有个讲究，做买卖就怕折秤杆，折秤杆相当于打人饭碗。过去地痞流氓黑社会，以及一切豪强，就凭折秤杆来显示独霸，和绝对权威。但如今和谐盛世，出现这种现象，这就叫九斤气不服了。他张口骂道，日你妈的，这还叫人干得事！九斤攥起两个指头的拳头就扑向小青年。
　　 这老家伙，还敢打人！这还了得！
　　 九斤只听清这几句，不等挨住小青年的身子，四周一下就冲出无数的拳头、脚或者别的硬器，都重重地打向九斤的头、脸、身子和腿。九斤蒙了。他感觉左眼睛一下就看不清了，好像还有红红的东西黏黏的漫过。他索性闭上双眼，狗熊一样茫无目标地张舞着四肢。瞎划拉，划拉……
　　 但九斤终于被一帮如狼似虎的人打倒在地上，失去知觉。……
　　 城管打人了！城管把人打死了！
　　 九斤醒过来，从一片吵杂中听清了这句话。他像是局外人一样支楞起头想看看热闹，到底哪个人叫城管给打死了。
　　 哎！醒了，这人醒了！有个男人说。
　　 一个有些熟悉的女人的声音说，这……这好像那个经常在这儿摆摊儿的……卖菜人吧，唉！多好的一个老实人，咋就叫那些牲口打成这样！啧啧啧，老天爷也不长眼呐！
　　 比强盗都灰，比匪徒都恶厕。一位老人恨恨不平。
　　 我看该报警！我就不信没人管！有个女人也是很气愤的口气。
　　 九斤慢慢坐起来，用残手揉揉眼睛，左眼还是花的，世界都被压成了一道缝，只留下围观人们星星点点的同情，愤恨，或谴责。九斤弄明白了，是他九斤刚才叫城管打了。
　　 给你刀，跟那些王八蛋拼命去！
　　 有个中年人真的递过一把亮铮铮的菜刀。
　　 九斤面无表情地轻轻摇摇头，既不给人道谢，也不发作。他晃悠悠站起来，有人想扶他一把，但马上都哗地闪开了。九斤试着来回走了几步，感觉没有太大问题，就看见地上纷乱的菜，就开始慢慢收拾他的一堆烂菜。他想，这菜咋卖，谁要，既然卖不了，没法卖，还是拿回去吧。这样既不会给城里留下脏垃圾，也能给家里吃，就是送给左邻右舍也行。
　　 围观的人群静静地看着踉跄的一脸血污的九斤一点一点收拾他的蔬菜。也有人开始帮着拾捡。边拾捡边咒骂。很难听。
　　 那个熟悉女人关切的声音再次传来，这……人，你真的没事吧？最好去医院检查一下啊。
　　 九斤还是轻轻摇摇头，却心里溢出些眼泪那样的湿。他想，世上还是好人多啊。我这样子，检查是该检查，可是九斤认定，既然没被他们一下打死，像他这命贱的人，就死不了，老天爷肯定不要！
　　 九斤推着三轮车，终于挨到回他家必经的城市边界的玉河。跨过玉河七八里就到他的村子了。九斤把三轮车停放到路边辅道一个比较高的地方，慢慢下到河滩。以往玉河黑臭的河水好像这时清亮了很多。九斤凑近河水，用不残的手掬着水，往脸上扑。呲——，水沾到伤口，九斤疼得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但他忍着疼，还是把整个头都轻轻地慢慢地都洗了洗，感觉洗的差不多干净了，用破旧的西服袖简单擦了一遍。九斤看见，袖子上还粘着淡淡的鲜红的血迹。他又趴到河面照。他想看一看他的形象到底咋样，脸上还有没有血污。还好。除了左边额头开了一道指头粗一寸长的血口已经结了黑紫的痂，和左眼青乌肿胀外，脸上大体干净了，头上好几个包已经消了不少，但摸上去还是疙里疙瘩，有的还疼，还渗血。九斤再用袖子吸吸血，不再理了。九斤就一步一步往回走。走到三轮车跟前，他觉得头发还没干，就蹲在路边石头牙上晒。
　　 坐着坐着，九斤右手两个残指就不自觉摸向口袋。口袋底角还剩有一小撮麻子。他摸出一颗，倏地扔进嘴里。嘴里却不像往常那样能辨别出五香滋味，而是一种以血腥味为主的混杂味。九斤疑惑地咳着，就咳出大大的一口紫黑，他知道嘴里也有伤了，就站起来从三轮车“百宝囊”中掏出半瓶捡到的矿泉水，反反复复漱了漱口。感觉没别的腥味、杂味了，才又摸出一颗麻子，倏地扔进嘴里。
　　 九斤这时突然想起那个人问他吃麻子麻烦不麻烦的话，心里不由得急着回应，麻烦啥！结果这本来是心里悄悄说得，可他听见，他竟然说出了声。
　　 麻烦啥！
　　 过了玉河，再过浮图讲就是九斤的村子了。浮图讲，好变的名字。九斤一直弄不清这村子咋就叫了这么个变名。有人说这跟和尚或者庙有关系。九斤想了很久也没弄清其中有什么联系。浮图讲说是村子，其实就像九斤他们村一样，因为靠近城市，早就没多少村子的摸样了。沿街都是三五层高的楼房，街面少不了摆着红红绿绿白白黄黄的水果蔬菜。九斤的眼光就在这些鲜艳的颜色上来回逡巡。看着看着，这些颜色竟然在他眼前直打转。九斤突然有些眩晕的感觉，他试得腰疼，胳膊疼，腿也疼，肚子还有些涨痛，好像浑身刚又被人暴打过一顿似的，没一点力气。他只得扶住车把，依着车架，蒙倒头，歇口气。……
　　 突然，一股清甜浓郁的香味把九斤激得清醒了。多香的味道呐！九斤噏着鼻子想多闻闻，就像在货站水果批发点那样，但香味好像跟他戏耍似的，一晃就没了。九斤想了想，认准了，这是香瓜味。就是香瓜味。多香的香瓜啊！
　　 小时候，九斤爹给生产队种瓜，九斤以拔兔草的名义总能尝遍瓜地所有的头茬瓜。头茬西瓜个儿小，甜，水大，但总得来说没有太大区别。香瓜就不一样了，那些红灯笼、青羊头、三白瓜、老绵瓜什么的，各有各的味道，各有各的口感。九斤最喜欢吃的就是红灯笼，香，脆，甜，外绿内红，还好看。不过后来，九斤吃香瓜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一来是村里越来越没多少地，人们都不种瓜了。二呢，外来香瓜，特别是后来市场流行的“巴盟香瓜”，好是好，色香味都没得说，绝不差红灯笼，就是太贵，最初上市十五块钱一斤，简直是金子！这段时间，“巴盟香瓜”大量上市了，却还是贵，十块钱三斤，十块钱不过买人家三四个。如果卖上一个，刚吃上瘾就没了，又不能顶饭。九斤从来不敢卖香瓜。
　　 但九斤猛地想起他的二丫。二丫好像今年还没吃过香瓜。这女人跟了自己二十年，就会吃剩菜喂鸡养猪种地。别的女人尽享吃香喝辣梳妆打扮，妖精一样越来越像城市人，二丫呢，不讲究吃不讲究穿也不买件新衣裳，显黑，显瘦，显老，越来越成了地道的村妇。唉！二丫，我的拐二丫！
　　 九斤眼里就洇出了一圈泪水。
　　 突然又袭来一阵浓烈的香瓜味。九斤眼光禁不住朝菜摊儿找。一溜儿菜摊中果然有个卖香瓜的，远看香瓜都金黄金黄的，泛着美妙的光。那个卖香瓜人大约也发现九斤注意他的香瓜，就喊，又香又脆的巴盟香瓜！十块四斤嘞！
　　 九斤抬起胳膊，假装擦脸的样子，轻轻挨挨紧贴心脏的西服内口袋。他知道，早晨接得菜便宜，还给他剩下五十多块“照门钱”。
　　 九斤不自觉推着三轮车就向香瓜摊靠近。香瓜黄黄的，绿绿的，圆圆的，一看这些香瓜就知道都熟得很好了。九斤看见放在瓜堆上那个已经掰成两半的绛红瓤子的样品香瓜，似乎正喷着香气。嗓子不由得狠狠咽了一口唾沫。他在瓜摊附近站着，看着，眼睛就像被一车香瓜钉住了。
　　 一会儿，一个开小车的富态中年人停下来，叫秤二十块的香瓜。卖香瓜的问，二十五块的行不？开车的说，那就再加点，凑三十吧。卖香瓜的乐呵呵地把一袋香瓜送到小车上。
　　 又一个后生领着个苗条姑娘，在瓜摊挑挑拣拣。九斤恍惚就以为是他的有福领着对象。他揉揉眼，定定神仔细再看，不是。
　　 九斤的嗓子，咕咚，又狠狠咽了一下唾沫。
　　 他看瓜摊没别人了，就从衣兜抖抖索索摸出十块钱，攥在左手，直到攥出了汗。他终于拿定主意要买几个香瓜。他心里盘谋，挑个大的，给他的拐二丫，让女人好好尝尝鲜香。挑两个中不溜的，给有福和对象留着，他呢……九斤突然看见散发着浓烈香味的半个样品香瓜，他就不好意思了。但他还是涎着脸，猫着眼，跟卖瓜人说，我，我尝尝这瓜到底，好，好不好吃。卖瓜人好像一眼就看穿九斤的心肺似的，板着脸，但还是掰下一小块递给九斤说，多好的瓜，用尝？
　　 九斤把一点香瓜放到嘴边，想吃，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放下了。说，是的，香，很香。称吧，就这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