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脊梁
这时我才看见大姐的嘴角正汩汩地往出冒血,眼角、鼻子、耳朵,也流出血来。大姐断断续续、地呻吟道:
“二妮——强强——我痛——我痛——”
我拔腿向家里跑去。
待我赶回家,叫来爸爸和奶奶时,大姐已经合上了双眼,永远地离我们而去,她的身躯正浸泡在一大摊污血之中,全身的衣服已全部被染红,二姐正趴在她的身边嚎啕大哭。
“大妮,我的大妮……”灿烂的阳光下,寂静的苍穹里,爸爸和奶奶接连不断的泣哭声,此时显得是那般的凄厉,那般令人心碎。
三
当天下午,村里出动了一大帮人,在大槐树下挖了个大坑,就地将大姐掩埋了。他们说,大姐属于夭亡,为了超度亡魂,早日转世还阳,只能简葬。就这样,每天与我们夕夕相伴的大姐猛然间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留给我的只是她临死前,嘴角里汩汩冒血的模样,以及她临终时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强强——我痛——
大姐的猛然离去,最为痛苦的莫过于爸爸,最为懊悔的莫过于奶奶。爸爸以泪洗面,面对着大槐树的方向久久地发呆,奶奶则一边接一边地自我埋怨,说是她害死了大姐,假如她那天阻挡住大姐,不让她去折槐米,那么这惨剧就不可能发生。我和二姐则沉浸于无尽的悲痛之中,整天把住门框嘤嘤泣哭。但谁料,三天后,又一件大事在我们家里发生了。
那天,爸爸独自一人望着大槐树的方向抹眼泪,奶奶在屋子里边哭边说着自怨自艾的话语,我和二姐躲在一个旮旯里深感饥肠辘辘,又不知吃些什么,只是一个劲流泪哭泣。三天了,家里已经断炊三天了,此时我和二姐只感到特别的饥饿和惶恐。
这时,村长急急忙忙地跑进院子喊道:
“驼背,你疯子婆娘跳涝池了,快去看看吧,人恐怕不行了。”
爸爸和奶奶带着我和二姐慌慌张地向涝池跑去。
涝池位于村子南边,冬季干涸,夏天蓄水充满,前几天,刚下过一场大雨,涝池里的水早已溢到了沿边。待我们赶到涝池,妈妈已被打捞了上来,浑身是水,紧闭双眼,直挺挺地躺在涝池边,不知何时已停止了呼吸,周围围了一大圈人,有人摇头说妈妈命苦,有人叹息说妈妈一生可怜,这下总算脱离了苦海。爸爸拖着他那弯曲的脊梁,三步并作两步,跪俯在妈妈身边,声泪俱下:“娃他妈,你说你要给大妮去作伴,没想到这么快就去了!”与此同时,奶奶则一下子栽倒在爸爸身边,晕厥过去,不省人事。随后赶来的村长赶紧拨通了姑姑和县医院的急救电话。
从爸爸的口中得知,自从大姐出事后,妈妈一下灵性了许多,不那么痴呆了,吵着、闹着要去找大姐。因为妈妈是先天性弱智,她的话也就没在意,只以为是疯人痴语。中午时分,邻居张三叔见妈妈一人在涝池边转悠,转着转着忽然对着涝池大喊大叫,说是看见了大姐在水里,要去救,边说着“扑通”一声就跳进涝池了。张三叔不谙水性,急忙喊着救人,待有懂水性的人赶来将妈妈打捞上来,已经没救了。后来大家推断,妈妈一定是在涝池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而产生了幻觉,才导致溺水身亡。
三十分钟后,县医院的救护车拉着警笛,呼啸而至,车上飞奔下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以及怒气冲冲的姑。昏迷不醒的奶奶很快被抬上了救护车,姑姑在上车的那一刹那间回头对父亲厉声说道:“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们全家没玩。”刺耳的警笛声再次在村子上空响彻,一阵尘土过后,围观的人们一个个都回去了,水光奕奕的涝池边只剩下泪眼依依的父亲、二姐、和我,以及躺在爸爸怀里永远再也不能苏醒的妈妈。
爸爸让我和二姐拉来了家里的架子车,我们仨一起将妈妈的遗体拉回了家中。村长来了,他提议由我家自备木料,让村里的刘二木匠抓紧打造一副简易棺材,三天后由村里人帮助将妈妈下葬。爸爸紧紧抓住村长的手感激不尽,我此时感到村长是这个世上最伟大善良的人,真想趴在地上给他叩个响头。谁料正在这时,村长的电话又响了,电话是姑打来的,说奶奶诊断结果为脑溢血,已在县医院去世,此时正在往回送的路上。听此消息,爸爸一下坐在地上六神无主,不知所措,我和二姐则吓得拽住他的肩膀一个劲泣哭。村长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说道:“唉,天下竟有这么邪乎的事,真是太绝了!那就等强强他姑回来再说吧!”然后晃了晃肩膀,离我家而去。
奶奶的遗体被送了回来,旁边跟着哭哭啼啼的姑姑。姑把奶奶的死因全归在爸爸的身上,责骂爸爸平时管教不严,让大姐去折什么槐米,结果钱没挣下,反丢了性命,最终引起家中的一系列变故。爸爸跪在姑姑的面前,不停地抽打着自己的嘴巴说:“姐,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大妮,害了大妮她妈,害了咱妈,此时我死的心都有了,但我死了,二妮和强强又咋办呢?”姑俯下身子,搂住父亲的脖子,两人失声恸哭,我和二姐也跪在他俩身边,拽住他们的衣角泣哭不止。
哭声惊动了全村,村长再一次赶到了我家,同时赶来的还有小军爸妈、二狗爸妈、黑娃爸妈,以及刘二木匠,张三叔等人。村长说:
“驼背,人都死了,哭有啥作用,还是商量着尽早将人埋了,人死以土为安,这么热的天尸首放上三天,别说将你家臭了,全村也怕被臭得人没地方钻了。”
“村长,我这日子恓惶,一时也拿不定注意,家里猛然一下子殁了三口人,心里乱得像散麻,活下去的心思都没了,就麻烦你和众位乡邻给我做个主,让我一家三口度过这场劫难,下辈子我给大家做牛做马都行。”爸爸止住了哭泣,转过身来,用哀求的目光对村长说道。
“是啊,你这日子大家也都看得清楚,家里接连殁了三口人,也算邪乎,既然你驼背真心求我,安葬人这事我就算为你应下了,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我今真心帮你度过了这道坎,日后你却不能埋怨我,怪我没把你妈和老婆安葬好,包括你二妮和强强。”村长凑到爸爸的面前,狡黠地说道。
“我哪能埋怨你呢!只要你能帮我家度过了这道坎,此生此世你就是我们一家人的大恩人,活菩萨,我们一家全都会对你感激不尽,你家日后有啥事,不用你开口都会抢着去做的。”爸爸说。
“驼背,你既然这么有诚意,我也就无话可说了,其实咱村的红白之事不都是由我张罗嘛!强强他姑,你兄弟日子恓惶,上顿接不了下顿,钱肯定拿不出多少,你就多担待些,能拿出多少钱,欠下的大伙再想办法。”村长说。
“我最多能拿出一千,你也知道我家养了两个光头小子,都到结婚的年龄了,可媳妇连个影也没有,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钱。”姑姑也止住泣哭,说道。
“一千就一千吧!其实埋人这事富有个富埋法,穷有个穷埋法。刘二,你赶紧联络你们那些木匠,务必按后天早晨给我打出两副棺材,板材不够就到我家拉吧!小军他爸、黑娃他爸,你和二狗他爸、张三,再到村里找了些壮劳力,去公坟打墓坑,记住打双穴墓,就将这婆媳二人葬一起吧!小军他妈、黑娃他妈,你和二狗他妈赶紧联络你们那帮婆娘媳妇,让大家磨面的磨面,蒸馍的蒸馍,压面的压面,顺便给大家捎个话,驼背家的事就是全村人的事,让大家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务必按后天上午将两位逝者埋于咱村公坟。”村长转身将活分配了下去,大家都答应着说没问题,转身离去。爸爸满含热泪,握住村长的手,再一次说不出话来。
时间又过去了三天。
这天清城,两辆农用车停在了我家门前,车上跳下来一大帮人来,他们一言不发,走进我家院子,直奔奶奶和妈妈的灵柩而来。按村长要求,两副像大木箱似的棺材按时交工,奶奶和妈妈被入殓、封了棺材口,一身孝装的爸爸、姑姑、二姐、和我趴在棺材前面泣哭不止。起喪了,第一辆车上拉着奶奶的灵柩,车上坐的是号天哭地的父亲和姑姑,第二辆车上拉的是妈妈的灵柩,车上坐的是声嘶力竭地二姐和我。两辆车缓缓地依次离开我家,向村口,向公坟驶去,车后面跟着扛着铁锨,低头耷拉的众位乡邻。坟地到了,奶奶和妈妈的灵柩,依次被众乡邻用两根忒粗的麻绳缓缓地送入墓坑,送入墓穴。穴口封上了,看着一锨锨泥土被众位乡邻铲起、落下,最终拢起一个墓堆,爸爸、姑姑、二姐、和我只是一个劲泣哭、烧纸。
一会儿后,所有的乡邻包括村长都四散离去,最后姑姑也走了,偌大的坟地只剩下爸爸、二姐、和我。给奶奶和妈妈烧完纸后,爸爸说:“去大槐树下看看你姐吧!顺便也给她点几张纸。”我和二姐又跟着爸爸向村口的大槐树走去。
绿荫的大槐树下,爸爸走在前面,后面依次跟着二姐和我。忽然,一阵风儿吹过,我的眼前一片迷离,我恍惚看到爸爸一直弯曲的脊梁一下直了起来,脊背上的小山包不见了,腿脚也一下好了起来,走得那么稳健,那么豪迈,身躯是那么高大,那么的伟岸。爸爸在前面走着,后面依次跟着二姐和我......
2016.6.5于麟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