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二打了个激灵，狠狠舒了口气，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墓碑不见了，只有一个僵硬的四方形轮廓在月色下静静地站立着，似在嘲弄他的软弱。
　　 朱二重新坐回沙发，又试着拨打陈美丽的电话。电话里依然是一个温柔的声音——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朱二又把看到的背影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不是滋味。
　　 陈美丽是农村人，家里很穷，嫁给朱二前，在城里一家饭店当小妹。不知是迫于父母之命，还是看中铁饭碗金贵，居然阴差阳错地成了他朱二的媳妇，还为他生了个宝贝女儿。“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永兴厂那些被亮花了眼睛的人，愤愤地说。
　　 女儿是结婚后七个月生的，有些人嫉妒朱二福气好，背地里说燕儿不是朱二的种。朱二并不在意那些谣言，早产又不是新鲜事，有必要大做文章吗？娃娃这鼻子眼睛眉毛，跟美丽一模一样，不是我朱二的种还能是谁的？
　　 朱二把陈美丽神仙一样供着，里里外外粗活重活全包了，工资一分不少上交了。开始几年，风调雨顺的生活倒令陈美丽很满足。可是随着家家日子的红火，尤其是她穷得揭不开锅的哥嫂南下北上挣回了一幢二层小洋楼，翻身农奴把歌唱后，陈美丽便不把朱二那几张臭哄哄的汗水钱看在眼里了，多次嚷着要北上广打工。
　　 朱二虽然长得有些缺养料，但脑零件还算齐全。他听说很多内地走出去的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一到了那个花花世界，就会像断线的氢气球一样找不到回来的路。他不想让自己的美丽被风吹走了，以燕儿年幼为挡箭牌，以加倍的宠爱和忍让为胶粘剂，牢牢地抓住陈美丽不放。
　　 陈美丽最终没走，但有了新想法，就是要成为永兴厂的正式职工。
　　 这年头，企业效益不好，好些员工都下岗了，包括朱二哥。他朱二一个闷葫芦，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哪有本事满足陈美丽的心愿。于是，陈美丽借着事由，给足了朱二气受，也在厂里闹出了不少绯闻。
　　 关于绯闻，朱二一直认为是因为陈美丽美丽泼辣，引起一些别有用心人士的造谣中伤。但他不得不承认，美丽给自己的，只是一个名份，一份在永兴厂众男人中独占花魁的虚荣。美丽的心，跟她美丽的眼睛一样，从来没在他身上停留过。这让他很是愤懑、不平、委屈，更害怕。
　　 那是张无形网，看不见摸不着击不破，却把你网在当中，无法挣脱。有两次，朱二差点在网中死去。一个是前任厂长崔和平，另一个是陈美丽的同乡。
　　 那个同乡他没见过，还是在燕儿五岁的时候，他在家里看到过一封信。信里的内容是这样的：美丽，我没想到，我才离开三个月你就嫁人了。我知道我错了，放弃了你。但是，你不该拿自己的幸福来惩罚我。你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你幸福吗？你快乐吗……
　　 捧着信，他的双手直发抖。他把信撕了个粉碎，还是无法停止颤抖。他本想向陈美丽问个明白，但那些日子，陈美丽像疯了一样，天天吵着要出去打工，动不动就唉声叹气抹眼泪。他一看到陈美丽掉眼睛，嘴巴就嗑不开，只得把质问的话咽回肚子里，笨嘴笨舌地劝慰她。同时，在心里暗暗发誓，今后要加倍地对她好。
　　 或许是他的诚心打动了美丽，书信纠缠了一段时间后，自动消失了。陈美丽又恢复了爽朗的笑声，只是眼神变得更加冷冽。
　　 崔和平是前任厂长，四十出头，戴幅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的像个大学者。也不知陈美丽怎么跟崔和平好上的，反正那次，陈美丽直言不讳地告诉朱二，遇到崔和平，她算是找到真爱了，她要跟他一直好下去，哪怕他是个抱砖的，只要他愿意，她立马离了婚追随他。不过，陈美丽的一腔痴情，最后却被崔和平辗了个粉碎，原因是有人举报崔和平在永兴厂乱搞男女关系。被举报后，崔和平果断挥刀割爱，害得陈美丽挑破了自己手腕上的一根血管。崔和平走后，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的陈美丽，睁着空洞的眼睛，涩涩地说，这辈子，她再也不相信爱情这玩意儿了。
　　 如今，崔和平走了半年不到，陈美丽怎么可能……？难道为了进厂，美丽……不，不会的……
　　 胡乱想着，朱二身上大汗淋漓，肠胃绞痛，头昏脑胀，全身针扎一般地痛。
　　
　　 【四】
　　 朱二知道，当官的人，最在意的是自己的前途。就像崔和平，他寄了几封匿名信，崔和平就兜不住了，想要切断跟陈美丽连接的导线，最后，在陈美丽不依不饶的纠缠中落荒而逃。
　　 对陈少贵，他不想再容忍了，哪怕他搅黄了美丽的好事，他也要试一试。
　　 他先后给经委投了几封匿名信，为了防止笔迹被查出，他专门写好草稿到外面找了家打印店，用A4纸工工整整地打出来寄了出去。信寄出去了一两个月，他没见到上面有任何动静，倒是自己被意外地升成了职。这意外的升迁，本来冲淡了他一部分郁闷，陈美丽却兜头泼了他一盆冷水，说是她找陈少贵安排的。
　　 朱二心里这个不自在，简直跟喉咙里卡了苍蝇一样，吞了恶心，吐了难受。迎面碰到陈少贵，他还条件反射似地把身子弓成等煎的死虾样，谦恭地叫陈厂长好。陈少贵每次都拍着他的肩，夸他有福气，讨了个好老婆，尴尬得他把拳头捏得生汗。
　　 后来，他从厂部出了名的小喇叭李四那儿了解到，陈少贵的背景硬得很，上头有靠山。朱二侥幸地想，幸好当初自己耍了个小聪明，举报信是用电脑打出来的。不然，泄露了笔迹，不但升职无望，连铁饭碗都难保了。
　　 陈美丽现在是越来越放浪了，打扮得跟镇上一品红大酒店坐台的小姐一样。当着朱二的面，陈美丽和陈少贵打电话时，打情骂俏，讲的话连朱二听了都脸红。
　　 朱二忍无可忍，劝陈美丽，你们虽然是干兄妹，但他是厂里的领导，你是有夫之妇。麻烦你注意下自己的言行，别让厂里人说三道四好不好？
　　 厂里？我看是你吧。怎么，受不了？那好，离婚吧！老娘在你身上白白耗费十几年青春，原指望你有个铁饭碗，可以把日子过好。可是你呢，没长相没品味没钱没权，跟着你吃没吃过穿没穿过，老娘早就不想过了。离，离了老娘重新找个有钱的去！
　　 这几年，陈美丽动不动就吵着离婚，离婚这两个字都成了她的口头禅了。朱二最忌讳这两个字，每次只要陈美丽说出离婚两个字，他马上举起白棋投降，随后还得哈巴狗一样哄陈美丽开心。
　　 但是，他朱二毕竟是有血有肉的男人，自己的老婆睡到别人床上，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他天天都想着怎么拆散他们。
　　 想来想去，朱二申请换成长白班。他想，老子天天晚上守在家里，看你们还敢不敢乱来。自从他改上白班后，天天一到晚上哪儿也不去，就在家候着，陈少贵却再也没来过他家，倒是陈美丽成天夜不归宿。
　　 朱二多次看到，陈美丽趁着黑夜钻进了302房。
　　 他对302这三个数字恨之入骨，每次路过办公楼，都要对着302的方向狠狠地吐一口唾沫。他甚至看到工资单上出现这三个数字都会浑身发冷，马上跑到厕所，找到最里面的位置，把工资单撕个粉碎。他想过无数种方法毁灭302，他甚至想象电视里的特工一样，潜伏到302，装上炸弹，把那个道貌岸然的陈少贵炸个粉身碎骨。但是他一想到杀人偿命，想到人们吐向他朱二的唾沫，想到永远失去陈美丽，他就全身发软。
　　 这么多年，他在陈美丽面前做孙子，做奴隶，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燕儿唱的流行歌曲里的爱。他只知道，他必须有个媳妇，有个家。他那打了半辈子光棍的死老汉在走前，拉着他的手迟迟不肯闭眼，就是拼着最后一口气，叮嘱他一定要找个老婆，成个家。
　　 他对老汉的用心良苦深有感触。在他才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他那个吃蚕豆还要吐皮的妈就跟着一个唱戏的跑了。从那后，他和哥哥就成了无娘儿，老汉成了光棍。
　　 光棍老汉又当爹又当妈，把他和哥拉扯大，过得挺不容易。尤其是好多个夜晚，当他被莫名的晃动惊醒，半梦半醒中看到老汉光着屁股蜷缩着身子直晃动。长大后，当他也重复同样的动作时，他才明白，一个男人，是不能没有女人的。那时，他就暗暗发誓，这辈子，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一定要讨个老婆，有个完整的家。
　　 可是，老天睁只眼闭了只眼，生得跟他妈一个周正的哥，不费一枪一弹就讨到大嫂成了家；而生得跟老汉一样欠缺的他，却踏遍了方圆百里的媒婆家门槛，连个过婚嫂都讨不到。就在他绝望地以为要当一辈子光杆司令时，老汉戴着他的光棍帽走了，给他留下了一只铁饭碗。
　　 凭着这只铁饭碗，他成了永兴厂的正式工人，夹着三十岁的尾巴，娶到了如花似玉的农村姑娘陈美丽。成了永兴厂男人嫉妒女人羡慕的对象，风光极了。
　　 但是现在，有老婆的朱二跟没老婆的老汉差不多，除了燕儿放假的时候，其它日子都是锅冷灶冷。陈美丽给他的，永远是美丽的背影，冰冷的侧脸、和此消彼长的绯闻。
　　 他朱二成了戴绿帽子的光棍汉，这是一种莫大的耻辱，却是一种深刻的无奈。
　　
　　 【五】
　　 朱二迷上了追肥皂剧。
　　 一个人的夜晚，他喝着老白干，看着电话里爆发户男主角有了小三后，聪明的女主角用一个陌生手机号，分别给男主和小三发信息，成功地将两人拆散，让男主回到了身边的剧情，大受鼓舞。
　　 朱二去手机店买了张新卡，趁陈美丽不在家的时候，就躲进厕所里，偷偷装进他那两年前厂里搞活动抽奖得到的飞利浦手机里，字斟句酌地给陈美丽发信息。
　　 你好！你是陈美丽吗？
　　 我是。你是谁？陈美丽的回复很及时。
　　 请离陈少贵远一点！他没回答，赶紧把编辑好的内容发送出去。
　　 你到底是谁？跟少贵哥什么关系？
　　 你别管我是谁。总之，你如果想要过好日子，最好马上跟他断绝一切来往。否则，大家都不好过！发完，他马上关了机，退出了卡。
　　 过了两天，他又偷偷插上卡，想看看陈美丽有什么回复。卡上一片空白。不过，他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他发现，陈美丽变得神情恍惚起来，经常皱着眉头，对着斑驳的墙壁发呆，做事也变得丢三落四的。
　　 朱二心里暗暗高兴，对陈美丽越发地迁就与包容，他相信他的美丽很快就会回到他身边了。
　　 过了几天，他发现根本不是他想的那回事。陈美丽依然我行我素，陈少贵依然顶着个秃头意气风发。
　　 趁着陈美丽外出的空隙，他又发了信息，你真的要一意孤行吗？你不在乎你的家人，你总该想想你的孩子吧？
　　 信息发出去后不久，手机响了起来。他吓得脚一歪，差点绊倒在狭窄的卫生间里。看到手机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名字，他颤抖着手挂断电话，手忙脚乱地把卡退了出来。
　　 几天后，朱二如法炮制，又给陈少贵发了短信——
　　 陈少贵，我有可靠消息，得知你在永兴厂期间管理混乱、贪污受贿、还乱搞男女关系。现在，我好心提醒你，尽快找门路离开这里，否则，经委检查委员来了，你就完了！一个知情者。
　　 短信发出后，他心里像有无数的小猫在扑腾，抓得他心慌意乱。时间像凝固了一般，他一有机会就装上新卡，左等右等，没等到陈少贵任何回应。他一次次发着相同内容的短信，甚至还委婉地加上，我敬重你是个实业家，所以只是善意地提醒你，希望你好自为知，不要像前任厂长一样弄得身败名裂。对方依然毫无反应。
　　 这天，朱二早上睡过了头，匆匆赶去上班的时候，把头晚卸下来的SIM卡掉在了沙发上。等他下班后回到家，发现陈美丽居然意外地没有出门。他刚想去卧室拿件换洗衣服洗澡，就被陈美丽一声厉喝止住了脚步。
　　 朱二，你给我说说，这是什么？
　　 啊？朱二缓缓回过头，循着陈美丽的声音看去，只见她纤细白嫩的手指里，捏着一张小小的金属卡片。
　　 完了！朱二听到自己脑子里轰地一声响，本来佝偻的背就缩下了三公分。这，这，这……他嗫嚅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让我来告诉你吧，你用这张卡，冒充什么知情者、厂长老婆，给我和少贵哥发恐吓短信。是不是？朱二啊朱二，我原来以为你只是窝囊。没想到你表面闷声不响的，葫芦里尽是阴招！我原想等到燕儿上完初中才跟你离婚的，现在，我觉得没这个必要了。我一刻钟都不想跟你一起了。离婚吧！
　　 朱二的脑子再次嗡地一声巨响，眼前星光一闪，就扑通一声跪到了陈美丽面前。朱二语无伦次地说，美丽，你听我说，不是的，这不是我的，一定是你弄错了……
　　 弄错了？呵呵，那我验证给你看。陈美丽说着，把自己的手机后盖打开，抽出SIM卡，装上那张卡，把手机举到了朱二面前。朱二斜眼一看，原来是自己发完信息忘记删除，所有的记录都储存在SIM卡上了。
　　 告诉你，这次，必须离！如果你不离，我就把你做过的这些丑事公布出来，包括上次害和平的事，看你今后在厂里怎么做人！陈美丽冷冷地说完，砰地一声甩上房门，就嘎达嘎达地踩着高跟鞋走了。
　　 朱二跪在地板上，觉得寒意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他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己居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看着陈美丽决绝的背影，他感觉整个屋子都在旋转……
　　
　　 【六】
　　 朱二和陈美丽离婚了，这成了这个秋天永兴厂最热闹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