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高杨被造反派宣布隔离审查，因为他被赵一平一只飞脚踢伤了两根肋骨，暂时住在医院里，但是不许和人接触，不许家属探望，等于把他软禁在病房间。
　　 他闭着眼睛，每日装作沉睡状，懒懒地躺在病床。不断有穿着军装，戴着红袖标的人来审讯他，从他们的口中，他得知了他的主要罪状是歪曲文化大革命运动，为“牛鬼神蛇”鸣冤叫屈，还把他和赵一平的谈话内容列举为他的主要证据。高杨用沉默表示抗议，他对这些无知的造反派根本不屑一顾。可他的心在泣血，他做梦没想到，自己最信赖的人会出卖自己，本来他已经有了打算，把赵一平提升为办公室主任，作为将来副局长的后备干部来培养，没想到啊，自己瞎了眼，他竟然是个两面三刀的无耻小人！
　　 每当深夜，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在思念自己的爱人，思念三个孩子。他们现在怎么样？受没受到自己的牵连？他的眼前总是闪现着妻子温情的目光，女儿盈盈笑脸，两个儿子活泼的身影……这些年，他每日忙碌在工作中，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刻很少，对家里亏欠的太多了，真是对不住他们啊！他在心里呼喊着：我的爱人啊，儿子，女儿，你们要挺住啊，相信我是清白的，你们一定要安安全全地等我回家呀！
　　 高杨不知道，他在被关押期间，家里也发生了惊破天的裂变。开始是家里被抄，一帮子造反派在他家中来了个翻天覆地大搜查后，家里被贴上了封条，爱人和三个孩子被赶出了家门。爱人只好领着孩子来到位于远郊的娘家居住。这里远离城市，离开了纷争的政治运动旋窝，城里人狂热的政治浪潮还殃及不到乡村这片净土，娘家有自留地，爱人和女儿每天帮着父母劳作在自留地里，两个儿子在村里的一所农办小学读书，民办老师的水平虽然低，但孩子们总算还有学上，城里的孩子们不都在停课中吗？每当想到这里，他爱人还是很欣慰的，只是放心不下丈夫，他现在怎么样了？一直也没有他的消息，她每日在忐忑不安中，尤其到了深夜，等孩子睡着了，她常常坐在家里的院子里，望着城里的方向，心里在呼喊：老高啊，你现在怎么样啊！你要挺住啊！我和孩子们等着你回来的啊！
　　 两颗心，似乎有感应，在不同的方向同时在呐喊，点点滴滴的回忆中，充满心疼地想念，他们望眼欲穿，期盼着太阳能驱散头上的乌云，还他们一片蓝天，一家人回到团圆快乐的生活中！
　　 可谁也没想到，一年后，一场塌天大祸降临到他们这个多舛的家庭。
　　
　　 五、
　　 高杨的女儿静静已经十六岁了。她已经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玉的大姑娘了。本来在高干的家庭中，她衣食无忧，却不料爸爸被审查，她的境遇一下子从天上掉到了地上。她的心中除了愤懑之外，看到妈妈日渐憔悴的脸颊，心在隐隐作痛，妈妈本来身体有病，病退在家，如今却成了一个农妇，每天顶着烈日炎炎劳作在地里，白皙的脸庞变得又黑又瘦，身上的病痛还常常发作。更可悲的是，家里得不到爸爸一点消息，妈妈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她能明显感觉到妈妈心中的痛苦，妈妈和她一样在日夜想念爸爸，她已经长大了，应该给妈妈分担些忧愁了，想到此，她心里暗暗下决心，要去城里找爸爸，见上爸爸一面，给妈妈心灵安慰。
　　 这天，静静帮着妈妈干完了地里的活，和妈妈扯了个谎话，说是去城里找初中同学玩。妈妈嘱咐她要保护好自己，她满口答应着，走出了家门。
　　 初夏季节，原野上各种野花都开了，红的、紫的、粉的、黄的，像秀在一块绿色的地毯上的灿烂斑点，成群的蜜蜂在花丛中忙碌着，吸允着花蕊，辛勤地飞来飞去。
　　 静静特地穿了一件粉红色的上衣，头上扎起来蝴蝶结，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充满青春活力，她要让爸爸看到一个阳光可爱的自己，给爸爸带去好心情。
　　 她下了公交车，穿过一条大街，急匆匆来到了爸爸所在的交运局机关大院。站在院子门口，静静百感交集。她对这个大院太熟悉了，小时候，经常跟着爸爸来这里，和昔日相比，这里显得很冷清，唯一耀眼醒目的是墙壁上的大字报，内容都是针对爸爸的，尤其是爸爸的名字上，还打着刺眼的两个红色大叉叉，那叉叉像两把刀子，刺在静静的心上，刺得她心生疼生疼，她的眼泪都掉下来了。
　　 她看到门岗有一位穿着一身军装的人在站岗，忙走上前去问道：“我想进去找我的爸爸，可以吗？”
　　 站岗的是位三十来岁的男子，当看到她时，眼里露出一种欣赏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姑娘，谁是你爸爸？”
　　 “我爸爸叫高杨，原来是局长。”静静回答道。
　　 “哦，是那个下台的局长啊！”男人眼里有种鄙夷的目光。接着又用一种色迷迷的眼睛盯着静静的脸庞，把静静盯得浑身不自在。“没想到，这个倒霉局长还有这么漂亮的女儿！到底是养尊处优的贵小姐啊！”男子用一种妒忌的目光望着静静。
　　 “叔叔，让我进去见见我的爸爸吧！”静静在央求着男子。
　　 “你爸爸没在这里，关在‘牛棚’里，离这里很远，想见你爸爸得经过我们头批准。”男子边说边凑到静静身边，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目光望着静静。
　　 静静正要再求他，远远看到院子里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赵叔叔！”静静惊喜地喊道。
　　 “静静，”赵一平有点诧异地望静静，忙走过来，“静静，一年没见，你长得更漂亮了！你来这里干什么？”他对静静很有好感的，小姑娘如朵花一样，看着特别养眼，尤其是他过去经常到高杨家，静静总是偎在他的身边，甜蜜的嘴巴总是“叔叔、叔叔”叫着，如花一般笑靥，让他感到很温馨，她在赵一平眼中，如同亲妹妹般，很有心贴心的亲切感。
　　 “我来找我爸爸的，爸爸已经很久没回家了，我很想念他，叔叔，你带我找爸爸吧！”静静央求着说道。
　　 “唉，静静，你现在不能见爸爸的，快回家吧，城里太乱了，你一个姑娘家不能在城里乱串的。”赵一平好言劝着，看着漂亮的静静，他顿生怜悯。
　　 “不，不见到爸爸我不回家的！”静静倔强地说道，眼中露着坚毅的目光。
　　 “唉，你这孩子，怎么这样犟啊！”赵一平一脸不满。
　　 这时，门岗的男子对着他耳边悄声说道：“不就是个孩子吗？让她看看她爸爸一眼就死心了，我带着她去吧！”
　　 “好吧，不要让她接近他爸爸，隔着门窗看一眼就行了，完了，把她送到公交车上，记住，让她安安全全离开城里，出了事，我拿你是问！”赵一平对男子命令道。
　　 “放心吧，我一定完成任务！”男子喜滋滋答道。
　　 赵一平对着静静说道：“去吧，让这个叔叔带你去看一眼爸爸，叔叔可是违反纪律给你开了先例，不许和爸爸说话，只能在门外看一眼，看完了立刻回家。”
　　 赵一平靠着造反起家，把高杨赶下台后，登上了交运局局长的宝座。可他这个局长总是做的不安，甚至有点亏心，他是踩着老局长的身子登上的局长位置，面对着局长的女儿，他心里更感到有种羞愧。满足静静的要求，也是他在求得良心的平衡。
　　 “嗯，谢谢叔叔了。”静静一蹦三跳地跟着门岗男人走了。幼稚的静静做梦不会想到正是眼前这个最亲近的“叔叔”，把爸爸推进了万丈深渊；更不会料到她跟着的男人是个色魔，把她美好人生给葬送了。
　　
　　 六、
　　 有人城郊的小河上，发现了一具漂浮着的少女尸体。很快，尸体被打捞出来，放置在河边，等着人来认领。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城市，也传到了赵一平的耳边，他急匆匆赶到河边，看到少女尸体是静静！他的脸色骤变，嘴唇一上一下地颤抖着。他突然醒悟到什么，感到一阵怕人的寒噤，悲愤的目光中燃烧起一团怒火，他咬紧牙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越是告诫自己冷静，他心里越是在发狂地在燃烧着怒火，他吩咐随行的手下，赶快寻找静静家地址，给家里报信；又拿来一床被子，盖在静静的尸体上，临走时，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孩子，黄泉路上走好，叔叔我会给你报仇的！”
　　 由于高杨家人走的突然，没人知道他家的下落，静静一直抛尸在小河边。到了第二天，静静尸体旁又多了一位男子的尸体，两具尸体在荒郊野外，让小河边多了悲凉的气氛，让经过这里的人们心中惶恐不安。
　　 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死人的事每天都有发生，尤其是小河，是吞噬人间生命的恐怖地，许多想不开的人，都要投向它的怀抱，以求解脱苦难，走向极乐世界，人们也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只能哀叹着这些寻短见的人被孟婆灌了迷魂汤。
　　 当时整个社会都在运动的动荡中，公检法处在瘫痪状态。没有公安机关去立案侦破，人们也无暇顾及这些冤死的生命。
　　 当听说城市边缘的小河边发现一具少女的尸体，高杨的爱人立刻恐慌起来，女儿去城里一天了，还没回家，她整夜在祈祷中。第二天清晨，她顾不得身体有病，和年迈的父母扯了个谎，急匆匆赶往城里来。
　　 当她到了河边，看到了女儿冰凉的尸体，一下子晕倒了。
　　 女儿走了，走得不明不白，她除了悲痛欲绝外，心中还有解不开的疙瘩，女儿明明说去城里同学家，怎么会死在河里？女儿到底是怎么死的？她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在心里哀嚎着，丈夫被关押，女儿惨死了！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她感到生不如死，有种绝望的念头，白发骤生，不吃不喝，人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不幸的遭遇把她击垮了，她病倒在床，目光呆滞，泪水已经哭干，年迈的父母日夜守护在女儿的床边，恐怕女儿一时想不开，看着女儿绝望的表情，老人的心像揣着冰块，拔凉拔凉的。
　　 静静即将安葬的时刻，家里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爱人一看，悲喜交加，丈夫高杨回来了。她扑在丈夫的怀里，放声大哭，凄惨的哭声回荡在院子里，乡亲们抹着眼泪，唏嘘声一片。
　　 高杨悲愤地望着女儿遗容，抚摸着女儿冰凉的手，望着女儿已经惨白的脸，他仿佛闻到女儿身上的奶香味道，听到女儿咯咯的笑声，脸上变成灿烂绽放的花朵，像刚刚开放时那么鲜艳，水灵。
　　 这个刚强的汉子，这会儿再也压不住他那沉痛的感情了，就像闸门挡不住的洪水一样，滚烫的热泪，从他眼睛里涌了出来。
　　 像爱人一样，他的心里同样有个解不开的谜？女儿是怎么死的？她为什么会死在河边？那个和女儿在一起的尸体是谁？他和女儿怎么同死在一条河里，是偶尔的巧合，还是另有原因？最让他疑惑不解的是，为什么他突然现在被释放出来，难道和女儿的死有关系吗？
　　 高杨心绪纷乱，心乱如麻。他心里有太多解不开的谜团，他望着女儿安详的脸，暗暗下了决心：在有生之年，一定要把女儿的死因搞个水落石出，让女儿的灵魂安息！
　　
　　 七、
　　 岁月，不管人们心中有什么纠结，在不停地年复年，日复日地往前走着，转眼又是几年过去了。在这期间，高扬作为下放干部，和爱人待在了岳母家，他成了被运动遗忘的人，两个儿子已经长大，两位老人已经做古，高杨不停地向省委领导写信，申诉自己的冤情。
　　 随着“四人帮”的倒台，社会大环境开始回暖，一些老干部的冤假错案开始平反。他的问题开始被领导重视，不久，他迎来了恢复名誉，官复原职日子，属于他政治生涯的第二个春天终于到来了。
　　 落实政策后，高杨回到了原来居住的院子，和赵一平同住在一个院子，虽然只有咫尺的距离，可两家人却如同隔山隔水，生生不来往，在院子里见了面也是擦肩而过。此时的两家人的境遇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一家从人生的低谷东山再起，再度风光；另一家却被人耻笑，被人唾弃。
　　 人，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啊！世事也在造化弄人。赵一平作为文革中的三种人，被清理出了干部队伍，他一下子从人生的顶峰跌入了人生低谷，郁郁寡欢中，积忧成疾，不幸突然中风，偏瘫在床，失去了语言功能，吃喝拉撒在床，靠着妻子的伺候维系着病怏怏的生命，昨日大显神威，叱咤风云的造反派头领，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
　　 难道自己罪孽深重，老天对自己的报应？躺在病床上，他开始深刻的反思自己的人生经历，尤其是他回忆起自己那有辱斯文，飞脚踢向老局长的一脚，还有静静躺在河边的场景，日夜在折磨着他，他感到老局长那深邃的目光时刻在盯着他，梦中总是静静可爱的面容，他的良心无时无刻不在受着煎熬，他觉得再也不能沉默了，趁着自己还有一口气，把一些事情给老局长一个明白。
　　 想到此，他让妻子把自己扶起来，开始用那个还能抬起的颤巍巍的右手，给高杨写信。在信中，他首先对自己当年忤逆行为虔诚地向大哥表示深深地忏悔，他写道：由于自己贪念心作崇，加上当时自己年轻无知，一时糊涂，人生出现了迷茫、沦落，不知珍惜和大哥那段美好感情，对大哥造成了一生的伤害，假如时光能倒转，他会百倍珍爱和大哥的友情，踏踏实实地走好自己的人生路……他还详细地描述了静静死亡的整个过程：静静来找他要求见爸爸，他派门岗男人和静静一同前往，不料静静意外死亡，他怀疑静静是被那个男人强奸后抛尸在河里，他找到他审问，这个家伙果然是奸杀静静的恶魔，他满怀仇恨，除掉了这个家伙，扔进了河里，替静静报了仇……静静的死，让他震撼，让他痛惜万分，为了慰藉静静冤魂，他又派人释放了他，给了他人身自由……他写道：今天给您说出这些事，不是在祈求您的原谅，而是给您一个心里明白，让一个父亲人生没有遗憾，我的良心也得到少许平安，也是为了死去的静静灵魂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