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日子大概持续了两三个月，杜兰有一回无意间发现杨刘钧的手机上有他跟郭晓梅的聊天记录。杜兰没有故意想看，但是她还是看到了她不愿意看到的聊天内容，好像他们对分手这件事都感到后悔，还说了一些暧昧肉麻的话。杜兰尽管心里不高兴，但她还跟啥事儿都没发生一样，直到一天夜里，杨刘钧在外边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快半夜的时候才摇摇晃晃回到屋里。杜兰发落他睡下，自己也睡了。忽然，杨刘钧紧紧地抱住杜兰，满是酒气的嘴里一边使劲儿在杜兰的脸上亲着，一边说着，晓梅，晓梅，你真好，你真好，来，亲一个，亲……亲一个！杜兰一听，一股恶心、厌恶的怒火在胸中燃烧。她使劲儿要推开杨刘钧的纠缠。而她越使劲儿推，杨刘钧就越把她死死地抱住，还强行翻身压在杜兰的身上，要和她干那事儿。杜兰再也没法忍受了，她心中的怒火终于像喷发的火山岩浆一样，一发而不可收拾。她拼尽全身力气，把杨刘钧推向一边，并高声喊道，杨刘钧，你不是人！你看清了，我是杜兰，不是你日思夜想的郭晓梅！说着，杜兰就下了床。杨刘钧趴在床沿上，还要纠缠杜兰。杜兰赶紧穿了衣裳，开门出去，连夜跑回了娘家。
　　 在娘家，杜兰这回铁了心要跟杨刘钧离婚。
　　 兰子，娘也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就是不能把离婚挂在嘴上，这女人一离婚，不像男人，再找可就难喽！
　　 兰子，杨刘钧这阵子不是表现还不错么，他这不是喝酒了，等他酒醒了好好说说他，也许就没事儿了。
　　 爹娘不想叫兰子离婚。而兰子坚决要离。爹娘好话说了一大堆，杜兰还是执意要离。最后，杜幸福发话了，这婚，不能离，人都有个犯错误的时候，你得给他改正错误的机会，不能一棍子打死，是吧？再说，结婚，离婚，你当那是过家家恁简单？这要离了，对你，对杨刘均都不好，对杨刘均的家庭，对咱的家庭，更不好，特别是你爹我，一辈子弄啥事儿心都俊，你这结婚才多长时间，又离，你不嫌怪，我还嫌怪哩！咱这可是个大村子，你个出嫁的闺女离了婚再回来，我这老脸往哪搁？没处搁！
　　 打鼓听声儿，听话听音儿。杜兰从他爹的话里听出了话背后的意思，就是不能离婚，如果离婚了，我没面子，爹就更没面子！为了不给爹丢面子，杜兰忍气吞声，按照他爹他娘出的主意，由她娘出面儿。第二天一早就把杜兰送回婆家，免得时间长了夜长梦多，再僵持下去，更不好弄。
　　 来到老杨家，亲家母亲家公正在纳闷儿，儿媳妇咋一清早就不见了哩？正要去问还在呼呼大睡的杨刘钧，就看见亲家母跟儿媳妇一坨往回走。杜兰好像很不高兴。杜兰的婆婆就上前迎住，看看杜兰，又看看亲家母，这是咋啦？一清早就不见人影了，又回娘家了？黄菜花也不说话，上前拉住亲家母说，走，里头说话。黄菜花把夜儿晚上杨刘钧跟杜兰之间发生的事儿给亲家母学说了一遍。亲家母听了，气哼哼说，这个鬼东西，一喝酒就胡说八道！真是气死我了！
　　 亲家母把熟睡中的杨刘钧喊醒，狠狠骂了一顿。杨刘钧被骂得狗血淋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最后，他娘就把他夜儿晚上的事儿说给他听，听完，杨刘钧一脸委屈，还说，不会吧，我咋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看看，你看看，都是叫酒精给闹的？兰子，他喝酒了，酒后胡说八道，你就原谅他这一回吧！杜兰又一回选择了妥协，她原谅了杨刘钧。
　　 而让杜兰再次下定决心要跟杨刘钧离婚的，是在这件事发生半年后。那天中午，杨刘钧外出应酬，回到屋里时，杜兰已经午睡。杨刘钧醉醺醺的一脚踢开卧室的门，把杜兰吓了一跳。杜兰说他酒鬼。他说，你说谁是酒鬼？杜兰说，不是酒鬼，能这样张牙舞爪的，看你还像个人么？杨刘钧本来就被酒精烧得迷迷糊糊、飘飘然然的心，被杜兰一骂，就像往正在燃烧的火上又浇上了汽油一样，轰的一下就烧得更旺。他上去就揪住杜兰的头发说，你个贱婆娘，平时大事小事，不是回娘家告状，就是给我爹我娘说我的坏话！当初你是咋嫁给我的你还记得吧？我是用十万块钱买的！你以为你是啥东西？你就是个贱婆娘！
　　 没听到这句话时，杜兰也许还能忍受杨刘钧的酒后发疯。听了这句话，杜兰彻底崩溃了！她没想到，在杨刘钧的眼里，她原来啥都不是，就是个贱女人！就是个他拿钱买来的任他发泄、任他侮辱的物件儿！杜兰发疯似地一头撞向杨刘钧，本来就摇摇晃晃的杨刘钧被杜兰这突如其来的冲撞，一骨碌滚倒在地。杜兰破门而出，疯也似的狂奔狂跑……
　　
　　 十三
　　 杜兰这回没有回娘家。她知道，如果回到娘家，她娘还好说，他爹一定又会跟以前一样，还怕在村子里丢面子，照样会劝她不要离婚，重新回到杨刘钧的身边，然后忍气吞声地跟他过日子。这回，杜兰是死了心要跟杨刘钧离婚。
　　 她在镇子里的一家小旅社登记住宿，没有给任何人联系，她也懒得联系任何人，她不想叫她的亲朋好友再为她的婚姻大事操心生气受累，更不愿意让那些爱说三道四的人添油加醋地传来传去。她要一个人独自承受这一切，然后通过法律的途径，来解除她跟杨刘钧之间的婚姻关系。
　　 一连几天，她都是在小旅社里吃吃睡睡，睡睡吃吃，一个人想这想那，她甚至想到了要逃离这个让她痛苦让她绝望的、生她养她的小山沟。
　　 就在杜兰一个人独自享受着离家出走后难得的清静的时候，老杨家和老杜家两家人却在翻天覆地的满世界寻找杜兰呢。实在寻不到杜兰，杜幸福就跑到老杨家兴师动众问他们要人。老杨家两口子一路上给杜幸福好话说尽，杜幸福就是听不进去，一句话，我闺女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跟你们老杨家没完！正在这个结骨眼儿上，杨刘钧他爹不知哪根筋动弹了一下，忽然就想起来，镇子里旅社都寻了没有？杜幸福一拍骶脑说，呀，就是，光顾着到河滩、水坑、水井这些地场寻了，咋就没想到去旅社寻寻？
　　 杜兰硬是叫他们给寻回去了。黄菜花抱着闺女好一顿哭，婆婆也一旁跟着流泪。
　　 当杜幸福从惊魂未定里走出来以后，说起杜兰下步该咋办时，他还是坚持不离婚，他还振振有词说，杨刘钧有再一再二，不会再有再三再四了，他爹他娘也已经给咱做了保证，绝不会再有这类事件发生。黄菜花说，老这式下去，咱闺女真是没法再在他老杨家停下去了。杜幸福说，就再给杨刘钧一个改过的机会，如果再有下回，我也同意兰子跟他离婚，到那个时候，我就豁出老脸不要了。杜兰勉为其难答应了爹。但是，她这回已经有了他自己的打算。
　　 杜兰回婆家那天，老杨家要来人接她，她坚决不让，她说，她要一个人悄没声息地回去，不愿意兴师动众的，本来就不是啥好事儿，犯不着大动干戈。娘要送她回婆家，杜兰也没有同意，她比以往哪回回婆家都显得高兴，她说，爹，娘，你们就放心吧，闺女有腿有眼，跑不丢，你说，我一跟杨刘钧闹矛盾回娘家，不是你们送我回去，就是他们过来接我回去，这一回两回还新鲜，次数多了，反而叫别人笑话。我知道，我爹这人最要面子，为了不惊动任何人，给我爹脸上留点面子，我还是一个人回去为好，这叫啥？低调，不声张，这对大家都好。临走的时候，爹娘把杜兰送出大门。娘说，兰子，这眼看快过年了，你回去好好过日子，不要再计较以前那些事儿了，人呀，要学会向前看，不要一天到晚的老是陷在以前的不高兴、不痛快里头，听见没有，我的闺女？杜兰说，娘，知道了。杜幸福说，闺女，回去了，凡事能忍就忍，实在不能忍了，就给你爹你娘打个电话，可千万不敢再干出啥事儿！杜兰说，爹，我记住了！说完，杜兰扭头就走，她没敢再回头看爹娘，因为她的眼眶里已经满是泪水。
　　 后晌的时候，杨刘钧他娘打来电话，问黄菜花兰子不是说回来哩么，咋没见着人？黄菜花说，兰子吃过早饭就走了，她说她直接就回去。
　　 杜兰失踪了。从年前到年后，老杨家和老杜家把方圆左近能寻的地场都寻了，连杜兰的影儿都没见。就在杜兰失踪的第二天，黄菜花跟杜幸福还到派出所报了案。
　　 那段日子，黄菜花几乎要急疯了，她要死要活，还骂，这都是叫杜幸福你个死鬼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老东西给逼的。闺女前前后后几回都要和杨刘钧离婚，你左一个不中，右一个不行，就怕给你那老脸丢面子，这下可好，把闺女给逼急了，这都十天半个月过去了，连一点音讯都没有，也不知兰子是死是活。黄菜花说着哭着，整个年都过得栖栖遑遑，死寡无味，揪心揪肝。黄菜花急了，一过破五，就背着杜幸福到西村寻着算卦先生李瞎子給掐算了掐算。李瞎子说，你闺女没事。这叫黄菜花一直悬在嗓子眼上的心稍微好受了一些。黄菜花又急急地问，那我闺女这会儿在哪？李瞎子说，从卦象上看，她不在附近，在远处！黄菜花又问，先生，你说她在远处，有多远，你能算出来不能？李瞎子说，具体准确到多少，这个也算不准，但是有个大概，大概就在一千里以外，两千里以内。黄菜花把嘴张得老大，眼也瞪得老大，啊，恁远？具体在哪个方向，东边，还是南边，还是西边北边？李瞎子说，在东边，正东方。你不必太着急，可能过一些日子，就会有她的消息，你只要知道她这会儿是安全的，就应该放心了。
　　 黄菜花一改来时沉重的脚步，这时身轻如燕，一溜烟“飞”回屋里，把这个消息给杜幸福说了。
　　 杜幸福说，也不能全信瞎子算卦，该寻，还得寻！寻不回闺女，我死了眼都圪挤不上！
　　 黄菜花听了，心里又是七上八下的。
　　
　　 十四
　　 杜兰一走将近两年，杳无音讯。杜幸福和黄菜花该寻的地场都寻了，不该寻的地场他俩也都寻了。为了寻找闺女，他们吃尽了苦头，想尽了法子。
　　 都怨我，都是我把兰子给害了！当初咱兰子跟杨刘钧前前后后好几回要离婚，每回都是我，硬是把她给说回去了，都是因为我这张老脸，我还怕他离婚给我丢脸，我害怕他离婚我在村子里说不起嘴，抬不起头，所以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尽一切法子不叫她跟杨刘钧离婚。那个杨刘钧，简直就不是个人，人面儿上看，还像个人，一回到屋里，就连一只狗都不如，他跟我们兰子都结婚了，心里还老是想着他以前的媳妇，不是，这不叫媳妇，叫女朋友！还经常喝酒，一喝酒，就回到屋里打骂兰子！杜幸福在用尽了所有法子仍然寻不着杜兰的情况下，一个人喝了一瓶白酒，坐在院子里的捶布石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一个人哭着说着。
　　 黄菜花明显苍老的一大圪节儿，头发全白了，脸又黑又瘦。她手里端着簸箕，走到杜幸福跟前说，你个死鬼，就知道哭，哭！要是哭能把咱闺女哭回来，那我就跟你一坨哭！那时候兰子一回又一回叫那个杨刘钧辱骂、打，回回都是你，说啥两口子打打闹闹一辈子，还说啥，小两口才结婚哪有不打几回架的，过一段光景自然就好了，根本不听咱闺女说，闺女一说，你就说她故意寻事儿。我闺女从小到大啥脾性我还能不知道？她又不是狂外的人，不是叫人家逼到墙角，她一般不会轻易说离婚。到最后咋样？照靶，那个杨刘钧根本就没有把咱闺女当人，你说他还在老杨家有啥过头？早些要是放口叫他俩离婚，也不会弄到个这地步！咱兰子实在没路可走了，那边光景眼看过不下去，这边你又死活不叫她离婚，这不是硬把咱闺女往死路上逼事是啥？我可怜的兰子，眼看都快一年光景了，也不知道你是死是活，娘都不敢想，一想，我这心就像叫刀子戳一样难受！黄菜花说着说着，气得她浑身打颤。她索性撂了簸箕，干这活还有啥意思！闺女都没影没踪的，她连死的心都有。
　　 自从杜兰失踪以后，杜幸福两口子在方圆左近寻了个底儿朝天，不中！他俩又到县城寻。在县城，人生地不熟，他们听说在广播电台、电视台发寻人启事效果不赖，就想在那上头广告广告。到电视台一问，要收钱。杜幸福问，一天多钱？五百？杜幸福犹豫了一下，看了看黄菜花。黄菜花说，不贵不贵，弄！杜幸福就说，弄！电视台工作人员说，找谁，要拿谁的照片。杜幸福跟黄菜花一愣，他们不知道广告还要相片儿，就说没有。电视台同志说，有照片好，认识她的人一看就知道。杜幸福说，屋里有。黄菜花也说，就是，在屋搁着哩，不中回去拿？电视台同志说，这个你们定，有照片更好。于是，杜幸福把黄菜花安排在旅社，他一个人跑回一百多公里外的屋里取来杜兰的相片儿，就在电视台广告了。在电视台广告的同时，他们还在广播电台上吆喝。这两项加起来，一天七百块。杜幸福跟黄菜花好话说了一大堆，最后优惠一百，一天按六百收。这家伙，太花钱！他们没敢多做，只做了三天。三天过去了，兰子还是没影没踪。他俩就寻到一家印刷厂，印了两千份小广告，白儿里不敢上街贴，要是叫城管抓住，还要罚钱，他俩就到后半夜起来贴。一连几天后半夜，他俩就像夜猫子一样，从这条巷道跑到那条巷道，跟做贼一样，偷偷摸摸贴小广告。贴完了，小广告上印的电话一回也没响。不对，响过一回，是前半夜，他俩正睡得美，一阵电话铃响，杜幸福赶紧接通，里边说，你……你们家走……走丢的是人……还是……狗？说话的舌根发硬。杜幸福一听，你才是狗哩！喝几口尿就不知道你是人是狗了，真是个癞皮狗！黄菜花问，半夜三更骂谁哩！杜幸福说，狗，骂狗哩！
　　 在县城住了多半个月，还是没有闺女的音讯，杜幸福和黄菜花就准备回屋里歇息几天然后再想办法，老住在城里也不是个事儿。那天夜里，老两口盘算着回去歇息几天，下一步该咋弄。就在这个时候，杜幸福兜里的手机响了，他想，只怕又是酒鬼，就想挂断。又一想，要是酒鬼，就狠狠骂他一顿！就接通了。
　　 喂，你要谁？
　　 爹，我要你！
　　 你是？
　　 爹，我是兰子！
　　 兰子？兰子？你真是兰子？
　　 爹，我真是兰子！
　　 她娘，兰子，咱兰子的电话！杜幸福手跟声音都在发抖。
　　 啊？真是咱兰子？兰子，你在哪？黄菜花夺过电话，兰子，你还好么？
　　 娘，我很好。我在上海，在这里打工，我一切都很好。
　　 兰子，你咋知道这个电话号码的？
　　 我同学给我说的，她在街上贴的小广告上看到的。娘，我知道我错了，你和我爹这两年受苦了！我……我不该一声不吭跑出来，你俩为寻我遭了太多的罪，我都知道了。都是闺女不好！电话那头，兰子已经泣不成声。
　　 娘不怪……黄菜花话还没说完，一直把耳朵贴在电话上的杜幸福一把夺过电话，兰子，都……都怪爹，爹……不该逼你回去，爹就是死要面子活……活受罪！兰……兰子，你快……快回来吧，爹……爹从今往后不要面子了，爹要闺……闺女，爹要闺女！爹不要面子了！呜呜……泪水模糊了杜幸福的眼。
　　 爹，娘，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心，都是对我好，我不怨你们，也不恨你们。我已经想好了，过两天我就回去，跟杨刘钧办离婚。
　　 回来吧，闺女，离……离婚，你爹你娘，都……都支持你！
　　
　　 说到这里，“故事会”戛然而止。
　　 我抿了一口茶，问，兰子回来了没？
　　 回来了，也离了。
　　 哦！我松了口气，点点头，仍然沉浸在兰子的故事里没有出来。
　　 咋样？这个关于“面子”故事不赖吧？
　　 不赖，不赖！
　　 作家同志，老弟给你爆了这么好的料，你咋谢我？
　　 咋谢？当然是喝茶，下回，我请客！
　　 你个小气鬼！喝茶就喝茶，下回爆料么，免谈！
　　 我和“故事会”相视而笑，笑得轻松，笑得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