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好，大嫂好。”我挺别扭，仅能礼貌用语。他家里的经济状况一般，房间面积估计有一百平米，简单装修，很朴实。落座后，空气仿佛凝固了。大家似乎都心知肚明，又仿佛各怀鬼胎。李建业说：“前几天我儿子回来给我说了，他说他好像见到了他的亲爷爷，也就是你的父亲。”
　　 我吐了口烟，冷静道：“呵呵，那么肯定啊，万一搞错了呢？”
　　 “你看，”他把相册递给我，“我这里面的照片并不多，只剩下这几张了。过去还有很多张，时间太久了，也不知道都丢到哪里去了。”
　　 我翻看着影集，有一张发黄的相片顿时引起了我的注目，照片是三个人的合影，那个年轻的男人绝对是我的父亲，因为我父亲年轻的照片我见过。是张全家福，他和他那个“老婆”以及怀里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娃娃。
　　 李建业说：“那个小孩就是我。”
　　 我顿时一阵晕弦！看来，眼前这个李建业可能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李建业的母亲很俊秀，两只大眼睛毛绒绒的，一条马尾辫又黑又粗；看来，她在当时贫疾的农村里，也算是一个大美人。
　　 李建业脑袋偏向我，稍微有点激动：“兄弟，你瞅瞅，中间那个小孩真的就是我，两边就是我的亲爹娘。”
　　 “我明白了。”我只觉得头昏脑涨。
　　 “兄弟你不知道，为了寻找我父亲，可把俺们全家整惨喽。一开始跑到呼图壁，一口气把周边那些农场都找了个遍，尤其是芳草湖农场，在那里一住就是两年多。”
　　 我好奇问道：“是吗？为啥在那里住那么久呢？”
　　 “刚来新疆的时候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总不能饿着肚子到处乱跑着寻找吧，是吧兄弟？”
　　 “说得也是。”我陷入了深思。
　　 “兄弟，自从你一踏进俺家门，我就感觉到我父亲离我们不远了。”李建业似乎挺自信。
　　 “对于我来说，假如真是那样，我十分高兴认你做我的大哥，毕竟，血浓于水嘛。”我握住了他的手，懵懂之中，感觉到一股股暖流在心底涌动着。
　　
　　 四
　　 少倾，家宴便在喧闹的气氛中开始了。李建业混得还不错，可说是家丁兴旺，大人小孩挤满了一客厅。除了李建业夫妻之外，还有几个子女也闻迅赶来了。顿时，客厅就显得有些拥挤不堪。
　　 李建业端着酒杯站起来兴高采烈道：“来来来，今天可是个大喜的日子！许多年以来都是围绕着我父亲这个话题，到目前为止呢，估计总算是有了眉目啦！来来来，大家都把酒杯端起来，先敬俺这位建国兄弟一杯。”他搂着我的肩膀嘻哈着。
　　 场面顿时一片沸腾，所有的酒杯都冲着我，没想到我居然成了上宾客。我站起来微笑道：“多谢大家的盛情款待，多谢大哥大嫂。从今以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呢，李大哥可能就是我的亲大哥了。关于那些陈年旧事，建议大家先别着急，要慢慢来。俗话说得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对不对？再说呢，我父亲眼前都八十多岁高龄了，对于从前那些事情，我觉得还需要再去确认一下。还是那句话，不管怎么说，从今后，咱们大家可能都是亲戚了。来来来，干杯，我先干为敬！”我一仰脖，一杯酒就下肚了。
　　 此时，李刚也一仰脖，把酒杯底朝天吼着：“叔叔，你看看你这个侄子为人咋样，憨厚实在不？”
　　 李建业也把酒干了：“高兴啊，多少年啦，头一回这么高兴啊！都喝点儿，这瓶好酒可是俺藏了好些年呢，打算就是在今天这样的场合打开喝。”
　　 李刚还有两个妹妹，无论从相貌和身段来评价，一点都不次于我妹妹梅岚。可以好不夸张地说，都是大美人。她们的爱人也都是相貌堂堂，听说都是事业有成。
　　 席间，大家推杯换盏，兴致盎然。我暗自揣摩：估计我父亲以后见了他们，肯定会高兴得合不拢嘴的。
　　 听李建业大哥不紧不慢叙述着寻找父亲的经过与陈年旧事，父亲的身世便在我的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
　　 曾几何时，我们李家门庭兴旺，是方圆百里的大财主。父亲行二，他很聪明，在学堂里读书很用功，学习成绩一直不错。但是，世态炎凉，如云多变。后来，日本鬼子侵略中国，再后来军阀混战，各个地区狼烟四起，民不聊生。可想而知，谁还有心思读书呢？我爷爷奶奶特别宠爱我父亲，生怕节外生枝，为了李家香火的延续，便审时度势匆忙把我父亲的婚事操办了。新娘子是镇子上一富家的千金小姐，她长相俊俏，知书达礼。父亲自从见了她便欣然答应了。谁知好景不长，后来，除了日本鬼子烧杀抢掠不说，国共两党之间的冲突摩擦也日异加剧！爷爷是个大财主，首当其冲被共产党定性为阶级异己分子。于是，爷爷便怀恨在心，招兵买马，组织了自己的保安团和共产党对着干。
　　 军阀混战时期，今天国民党军队进攻围剿屠杀共产党。明天，共产党又反攻过来，就这样形成了拉大锯的局面。保安团后来被国民党收编，更名为还乡团。经过多次你来我往的战争厮杀，爷爷后来被共产党政府捉住，并且被就地正法了。霎时间，爷爷家里塌了天！
　　 爷爷去世后，诺大的家业成了群龙无首，一片哀伤悲戚。不几日，局势骤变，竟然达到了树倒猢狲散的地步。最令父亲气愤的是，他那个俊俏的媳妇此时却做出了令人发指的事。她思想激进，和父亲的思想观点背道而驰，格格不入。而父亲就不用说了，自己的亲爹都被枪毙了，对共产党肯定是狠的咬牙切齿！从此，他和媳妇同床异梦，貌合神离。后来，她竟然离开了父亲，跑出去加入了共产党。
　　 不久，就传出了她和那个民兵队长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父亲闻讯后，一怒之下就带领着自己的亲信人马，趁着月色包围了民兵队长的家。经过一夜恶战，父亲捉住了他，并亲手杀了他，还把他的头颅悬挂在镇子门楼上示众！当时，父亲可谓是解了心头之气，报了深仇大恨！
　　 俗话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岂有不报之理！
　　 但是，要知道共产党可不是好惹得！不久，父亲团伙也被解放军和民兵组织团团包围，围剿战打得很惨烈。父亲一伙人垂死挣扎，但寡不敌众，几乎全部覆没，死的死伤的伤，其余的都当了俘虏。第二天中午便在集市上召开了公审大会，之后，父亲一行数人被定性为罪大恶极，民愤极大，当即被拉到村南乱坟岗子执行枪决。谁知，父亲却很幸运，居然没被打死。后来，亲属们把他拉回家准备入棺时，却发现他还有一丝丝气息。大家惊慌失措，面面相觑。然而，也有头脑冷静的，后来就演绎了偷梁换柱的把戏，假装把父亲掩埋了，而实际上却趁着月色，用老牛车偷偷把父亲运到了国民党辖区。经过抢救，父亲竟然奇迹般地复活了。
　　
　　 五
　　 回家后，我把情况如实向父亲作了汇报。对于此事，我觉得再也不能隐瞒了，包括我的母亲和家里所有的亲人。
　　 父亲深思熟虑之后，便把亲属们召集了回来，还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肴。父亲说：“今天，我可以给你们大胆说句心里话吗？”见大家都盯着他，又道，“你们不知道啊，在过去那些日子里，你爹我可是受了不少的苦啊。”父亲的眼睛顿时湿润了，哽咽道，“多少年了，我活得是人不人鬼不鬼！就像你娘说的那样，我哪敢说一句实话呀。要知道，说实话，说实话我还能活到今天吗？”
　　 此时，母亲也泪眼汪汪：“你爹说得可是那个理，那时候，就是不吭声也躲不过去。哪个运动跑得了他呀，批斗，挨打，戴高帽子游街……呜呜……”母亲痛哭流涕。
　　 气氛太凝重了，我急忙打圆场：“老娘，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还提它干嘛，目前的日子不是好过多了嘛，别再伤心了。”
　　 妹妹梅岚也翻着白眼嚷嚷：“老爸，你真是的，没事干了是吧，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干什么呢？何必呢，再别提了，无聊不无聊啊！”
　　 父亲说：“算了，不提了不提了，嗨！”看来，父亲本打算想和大家商量去认李建业，估计时机还不太成熟，就把话题打住了。
　　 事后，我嚷嚷着：“老爹，那个李建业大哥可是等着我的回话呢，怎么啦，你不打算……”
　　 “嗨呀，建国你个臭小子可别犯傻啊，假如这个时候咱们去相认，你想想看，你娘她痛苦不？你妹妹高兴不？”父亲瞪着他那双混沌的眼神盯着我。
　　 我喏喏道：“搞不清楚，这我哪儿知道啊？”
　　 “就是啊，嗨！儿子，你不知道，我这辈子呢，其实最最喜欢的还是你娘，她脾气耿直，虽然怪仗点儿。但是呢，她却最正派，最守妇道，无论何时何地都对得起我啊。哪像李建业那个娘，形势稍微一变化，她就把老子当成了仇人，还想改嫁呢，哼！老子要不是弄死她那个狗日的相好的，还不知道她要变成啥样子，一个臭不要脸的女人！”
　　 我嘻哈道：“喔，哈哈，看来呀，爹爹对待爱情可真够自私的，还有感情洁癖症啊？”
　　 父亲眼睛一瞪：“那咋啦，男子汉大丈夫，士可杀不可辱！”
　　 我郁闷道：“说得也是这个理，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嘛？那个年代就是那样，军阀混战，生死未卜，谁不想多活几天啊是不是？不然，假如都不去参加共产党，你们这些反动派啥时候才能够被消灭，新中国啥时候才能成立呀？”
　　 “你这个臭小子，你笑个屁，要不是老子死里逃生活到现在，哪里还有你个臭小子啊？哈哈哈……”父亲竟然没心没肺地开怀大笑起来。
　　
　　 ——2016.6.19完稿于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