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萨克斯(小说)
给我打工?你真会说笑话呢。儿子笑了。
怎么,你怕我干不了?
不是说你干不了,这活儿谁都干得了。还是你们上班人自在些儿,我看你在单位肯定是个头儿吧,都管着些啥呢?
文化局能管个啥?当然是务虚了,管一些虚的事。
你肯定是个头儿。
那人摇摇头,想说什么,手机忽又唱了起来。老孙头想,这人电话可真是多,咋那么多人找他呢。儿子也有手机,可手机却不在身上,嫌带着麻烦,有谁想做活到楼房找就是了,或者把电话给人家抄下,晚上或中午吃饭时接。反正是做不完的活。老孙头就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对的,没有念书的能耐,那就得扑下身子做工,勤快些总是有好处的。先是老大跟着他,后来老二没考上也跟着了,再后来几个小的也跟着他了。那时做瓦工还不吃香,在农村盖房挣不了几个钱,后来他就带着儿子们进了城,把家搬到城关的农村了。城里真是盖不完的楼,做不完的活,一来二去找他们的人就多了,也显得手艺吃香了,可是这一来也忙得很,累得够呛呢。
那人的嗓门大了起来,骂了句粗话,几乎是吼叫似地说,反了天了?不行就多去几个人,把公安也叫上!我就不信收拾不了这些人。
听到公安两个字,老孙头心就往下一沉,出事了,看来是出事了。不会是大兵在的那个班子吧?真要是大兵他们那个班子,该咋办呢?大兵还是个人芽芽,脾气倔,真要是没个眼色跟公安倔起来,说不准就会给关进去呢。大兵出了事,儿子还能消停吗?还能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做活吗?这个儿子有了事,别的儿子还能好好做活吗?大家都给这事牵住了手脚,他苦心经营起的这个大公司还不得乱了套?老孙头忽然觉得自己建立的基业有些不牢靠了,有些松动了,他再无法把心事放在做活上了,动作放慢了,表情又是痴痴呆呆的了。儿子又腾腾腾进了客厅,这回也没说话,扫了他一眼就回厨房去了。老孙头就晓得儿子这是等不到灰了,又来催他了,赶紧又忙活起来,和了一些灰沙提了进去。
把灰提进去,老孙头又退了出来,心里还想着大兵的事,竟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只是在地上团团打转。那人出来了,也许是看出了什么,笑笑说,你好像累了吧?都这么大年纪了,不出来不行吗,要我说也该坐家里享几天清福了。老孙头怔了一下说,家里我坐不住,不如出来动弹动弹。那人笑笑,也是,闷在家里老得快。
刚刚出了啥事?老孙头又问。
也没什么事。
你不是让人叫公安吗?
哦,你说这个啊。有个戏班子不听话,净演些污七八糟的东西,我让人把他们查了。
哪个戏班子?
问这干什么,家里有人干这行?
你们查的那个班子有吹萨克斯的没?老孙头问。
应该有吧,如今的班子基本都是土洋结合。
老孙头心又一沉,真要是大兵的那个班子就坏了。又一想,怎么能这么巧呢,如今的戏班子太多了,街上有喜庆的地方就会有他们,村子里有办丧事的地方也会有他们。再说这是下午,大兵他们说不准还在上课呢。可是,大兵他们下午有时也出来演戏,好像最近挺活跃的,出来的次数多了,节目也越来越出格了,真要赶上文化局那拨人,那可就坏事了。越想,心里越缠了团麻似,真有点坐卧不宁了。
那人绕了个圈子又出去了,也没接电话,不知是出去干什么了。老孙头忽然觉得该提醒儿子关心一下大兵了,就进了厨房,想着怎么跟他说说。儿子却不看他,或者看到了,假装没看到。老孙头憋不住了,说,你给大兵打个电话吧。儿子头也没抬地说,好好的打啥?老孙头说,早晨一起来我的右眼皮直跳,不会是大兵遇上事了吧?儿子不耐烦地一笑,您快别瞎想了,大兵只是个吹萨克斯的,能有啥事呢?老孙头固执地说,还是打个吧,他们那个班子我有点不放心,别让给查了。儿子眉毛一挑,查啥?要打您自个打去吧,忘了我一般不带手机吗?老孙头想想也是,怎么就把这事忘了呢,儿子是不习惯带手机。可是他放下营生不做出去打电话吗?他一走,儿子还不得埋怨他,还不得又说他误了工?还不得又让他跟老四去?老孙头就不敢出去了,可心里又实在不踏实,手里握着锹却不知干什么了。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嘭嘭彭的。
老孙头一开门,是那个人回来了。那人冲他笑笑,握着手机进来了。老孙头忽然想,要不借他的电话用用?嘴动了动,又不知怎么开口,怎么好意思跟人家借手机呢?眼睛却被那人手里的东西牵住了,那人的手机也不往衣袋里装,总是握在手里,随时等着接电话的样子。那人也好像看到了他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忽然笑了,笑过了又说,习惯了,要不接电话也费事。老孙头也笑了笑,你们上班人就是忙。那人说,忙也忙不出个情由来,不像你们,总算是实实在在做点事。老孙头说,干我们这行的都是考不上学,没能耐才出来受苦力的。那人说,话不能这样说,行行出状元嘛,你们其实很不错的,每天不也是做不完的活儿挣不完的钱吗?听得那人这么说,老孙头脸红了一下,心里却还是很舒服的,也是啊,行行出状元,干啥不是个干呢?忽又想起了大兵,大兵是吹萨克斯的,说不准也能吹出个名堂呢。可是,大兵这会儿在干么呢,不会有事吧?目光就又落在了那部手机上,终于是出了声,有点结巴,能、借、借你的电话打打吗?那人爽快地说,那还不能吗?就把手机给了他。
老孙头伸了伸手,却又火烫似地缩了回去。
怎么不用了?那人望着他。
老孙头不好意思地说,我,我不会用。说实话,他这一辈子还没打过手机呢,根本就不知怎么打。
那你说号吧,我帮你拨。
老孙头又为难了,他根本没记大兵的手机号,也没想到将来有一天会给孙子打电话的。可今天是个例外,他太想打个了,可是他却没记下大兵的手机号,他看了那人一眼,说要不我去问一下,就进了厨房。儿子正站凳子上贴高处的瓷砖呢,他嘴张了张又不好问了,儿子那么忙,还是等一会儿吧。又怕那人等着,心里便有些焦急了。儿子回过头说,搬一块墙砖来,老孙头怔了一怔,把一块砖递上去了。儿子又说,灰呢,斗子里没灰了。孙头赶紧把空斗子拿下,铲满了灰递上去。儿子却不急着贴砖了,长长地舒了口气,摸出支烟像个鸟似地蹲在凳子上抽开了,可能是烟笼着缘故,儿子脸色缓和了许多。老孙头就觉得该说事了,几乎是搭讪地一笑,问说大兵的手机号是个多少,我用用。
要大兵的号干么?
这,不是说要给大兵打个电话吗?
下楼上楼的,去电话亭还不耽搁了时间?
老孙头说话就有些结巴了,我不出去,借了东家的手机。
儿子摇摇头,我看还是算了吧。
为啥?
您说为啥?借人家的东西不好,从小您就这样教育我们,让我们不能随随便便借人家的东西。再说这又不同于借个盘碗,这是要花钱的。
老孙头就有点失望了,儿子是那么固执,根本没有一点让步的意思。站了一会儿,他不得不退到了客厅。他想那人说不准听到了他和儿子的话,说不谁他一出来要笑话他的,可等他回了客厅,却没看到那人。他发现那人在一个卧室里望着窗外发呆呢,他心里不由轻松了许多,却又觉着空落落的。原来,那人根本没等他,早把他借手机的事忘了。他心里不禁涌出一丝悲凉,原来谁都没把他的事放在心上,只有他一个人还想着大兵,惦记着给孙子打个电话。
不打了?那人再出来时,抬着脸问他。
老孙头摇摇头说,算了算了,不打了。
怎么不打了,你说号我帮你拨,也花不了几个钱的。
我,我没找到他的号。
不是说问你儿子要吗?
他也没。老孙头撒了个谎。
可不可以告诉我什么事,说不准我还能帮帮你。那人笑笑说。
老孙头迟疑了一下,觉得这人一下子亲切起来,也没多想就说,这个忙你要帮的话一定帮得上。那人说,是吗?你说吧,碰到我手下我当然要帮的。老孙头说,你真管着戏班子?那人说,没错,文艺团体演出的事归我们科管。老孙头看了厨房那边一眼,压低声音说,大局长,我真有眼不识泰山,我孙子大兵也在戏班子啊。那人摇摇头,我在稽查科,不是局长,你说吧,什么事?老孙头说,不是局长一定是科长了。那人又摇摇头,你说吧,我能帮上一定帮。
老孙头就把大兵的事说了。
那人听了,脸上又有了笑,好说好说,我打个电话帮你问一下。
老孙头急了,等等,要是有了事咋办?
那人说,还不是我一句话嘛,你别怕。
老孙头说,那我就放心了,你这会儿就打吧。
那人真的拨了电话,拨过了,笑了笑对他说,没有你孙子,没有大兵这个人,可能是另一个班子吧。老孙头长出了一口气,说麻烦你了,真的麻烦你了。那人说,举手之劳嘛。老孙头说,我们会好好给你做活儿的。那人说,知道,我知道你们手艺好,用点心当然会做好的。老孙头说,当然会用心,工钱,工钱我们也可少收点。
那人忽然又笑了,这倒不必了吧?
老孙头说,应该,应该的。
那人又进里面绕了个圈子,接了个电话就走了。老孙头听得好像是有人请他吃饭,请饭的人可能跟下午查的那个班子有关。
这时候,屋子里已有点昏暗了,冬日的天真是黑得快呢。老孙头看了看窗外,街头的路灯有一些已经亮了起来,儿子让他开灯,他就把灯开了。他们还要干一阵子,也许得干到八九点钟吧,看儿子的意思,他要把厨房的墙都贴下来。儿子细心,这一点像年轻时的他,做事有头有尾,今天的活今天一定得做完,再累也得做完。老孙头就陪着儿子做,看着儿子上来下去的,他又有点后悔不该对那人说少要钱了,可话已经说出去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了。心里有了这层意思,老孙头再看儿子时目光就有些虚怯了,心里骂自己太多嘴,没头脑。可是,可是他做这一切不是为大兵好吗?要是没有大兵,他才懒得操这个心呢。
想了半天,老孙头还是把话跟儿子说了。
儿子一听就来了气,爹,您有病啦?不知道我干活费力气吗?我们一年又能挣多少钱?不知道大兵还没工作没媳妇吗,多挣点给他安排个出路不好吗?儿子话越来越多,最后竟然从凳子上跳下来,气乎乎地蹲在了地上,可能是想抽烟吧,手在身上胡乱摸索着,却摸出一个皱皱巴巴的烟盒,又揉成一团扔了。老孙头怔了一下,从自己身上掏出烟递过去,儿子看了他一眼,根本没有接的意思。老孙头心一沉,手却没有缩回,固执着那个动作,儿子又看了他一眼,拿了烟点了。
儿子说,爹,我们这钱真的不好挣啊。
老孙头点点头,这我知道,知道,可我也是为大兵好,你知道东家是干啥的吗?
他干啥的跟我有啥关系,我们给他做活,他就得出钱。
你真不想知道他是干啥的?
儿子狠狠地抽了口烟,不想,我一点都不想。
说罢,把没抽完的烟往地上一扔,又上了凳子。老孙头怕儿子分心,陪着笑在下面侍应着,看到儿子要什么赶紧拿上去。
儿子看了他一眼又说,明天您跟东家解释一下,就说那事您说了不算,工钱该咋收还咋收,好不好?
老孙头心里就犯了难,咋办呢,这事可咋办呢?夜长梦多啊,万一那个人认了真,明天再说就有些晚了。不行,他这会儿就该去找他。可是,可是到哪里找他呢?老孙头忽然记起那人留过手机号的,目光就移到了墙上,果然有一串数字,这是儿子让那人留下的,说是他不来时需要什么了也好找。老孙头在地上找了半天,却没发现有个铅笔头,倒是捡起了半截粉笔头,想了想,就拿过放在一边的棉大衣,把那串数字抄在了衣襟上,也没跟儿子打招呼,就穿上大衣下了楼。
昨天来了寒潮,今冬的第一次寒潮,白天的风一直很大,这会儿虽是小了,但还是听得到风声在楼与楼之间回荡。老孙头打了个哆嗦,出了小区,天已经黑到底了,路上的人稀稀落落的。马路上的灯火看起来十分刺眼。对面有个出租电话亭,他过了马路,进了亭子,说他要打个电话。看电话的是个中年女人,指了指窗前的电话,意思是想打就打吧。老孙头说,我不会,你帮我拨一下。中年女人笑笑,问他号。老孙头指着衣襟上粉笔字,说你就按这个拨吧。还真的拨通了,真的是那人。那人也听出了他的声音,问缺什么料。
老孙头红着脸说,不是缺料,是另外的事。
什么事,你说吧。
是这样的,我后晌说的话不算。
你说什么了?
工钱,就是工钱的事。老孙头陪着笑说。
工钱怎么了?
你也知道,我们这行难,工钱不能少。
哦,这样啊,你也太多心了,我原本就没打算少给你们啊。
是是,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没别的我就挂了。那人不耐烦地说。
办完这件事,老孙头出了亭子,听得身后那个女人憋不住地大笑起来。
等他再上了楼,儿子已把那面墙贴完了,老孙头说,事办了,我给东家打了个电话,他说原本就没打算少给我们。儿子说,刚刚您是跑出去打电话了?谁让您去打了?我不就随便说说吗?让你这一搅和,说不准人家倒恨上我们了。老孙头说,不会吧,我看他是个好人。儿子说,好人?他头上又没号字。儿子这么一说,老孙头心里又不安了,那人真要是个小心眼,可就坏事了。说不准他真的会查了大兵他们呢。可这话他没敢说,怕说出来儿子又要数落他。
您咋不说话了,我也就是简单说了您两句嘛,是不是心里有气?儿子忽然又说。
啥气,我能有啥气?老孙头说。
没气就好,可不敢往心里去啊。儿子摇了摇头。
他们收拾了一下,张罗着回家。
通常收工时,老孙头还有一件事,就是把瓷砖的包装纸整理在一起,用绳子捆好了背下楼去。家里已攒了不少,他等着多攒些拿到废品收购站卖了,多少可以换几个钱的。可是今天他却忘了这事,他只想着大兵,想着大兵的萨克斯,想着他们那个戏班子。后来儿子把楼门碰上了,他才想起这事了,他想让儿子再把门开了,可儿子却等不急了,说那点破东西明天再收拾吧,催促他快点下楼。老孙头忽然觉得自己真的老了,没记性了,不中用了。
他们下了楼,儿子戴好头盔,发动了摩托车,等他一坐上去,车就启动了。路上的人好像被大风扫光了,儿子骑得很快,老孙头听得耳边掠过呼呼的风声。他不由得搂住了儿子的后背,搂得很紧,他觉得儿子离得他很近很近,却又离着他很远很远。他心里对自己说,换人就换吧,你不是让我跟老四吗,跟老四就跟老四。想了想又说,不,我谁也不跟你们了。
老孙头突然冲着儿子的后背吼起来,要换就换吧,我谁也不跟你们了。
他不知道儿子听到了没有,风声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