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逼嫁
　　 山沟沟里的孩子，能念到初中毕业，也就算念到了最高学府。何况一个哑巴能把中学念完，也算是一件希罕事了。立秋和白玉玲的家庭都算是比较开明的家庭，一般人家，女孩子供到小学毕业，就算不赖。反正归期到了，都得回家种地，书念得再多也当不了饭吃。
　　 庄稼院的孩子成熟得早，毕了业的第二年，立秋就长成个大小伙子了，脚大手大肩膀宽，长了一身的力气，庄稼院里的活儿，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成了家里的壮劳力。自打分田到户以后，各家都忙活奔自家的日子，壮劳力自然就成了香饽饽。立秋家俩大小伙子，就是把地当花绣，活儿也不够干。
　　 可是，白玉玲家，三个丫头片子，大姐二姐外嫁山外，老爹气管炎外加肺气肿，干不了重活，一家人的担子就压在了白玉玲的肩膀头上。别人家的苞米都铲三遍了，她家的草还在地垄沟里疯长着呢。没用喊没用叫，立秋的身影就出现在了玉玲家的地里了。立秋的一把锄头挥舞得如同三尺银枪，上下翻飞，所到之处，虫飞草亡，土松墒肥，苞米秧子就拔着节儿往上蹿。白玉玲乐得直蹦高儿，眼泪疙瘩也一颗一颗往下掉，心口窝就火辣辣的烫。
　　 秋后，白玉玲的爹和娘，拎着叫人从城里捎回来的二斤二锅头和四包点心，走进立秋家门，千恩万谢了一番。白玉玲却没送任何礼物，也没有当面致谢，只叫表姐给立秋送去一个小纸团，就是这个小纸团，折腾得立秋三天三宿吃不好饭，睡不好觉。至此，白玉玲家所有的重活，立秋都一个人承包了下来。白玉玲也理直气壮地支使立秋帮助干这干那，俨然就是一家子人了。
　　 腊月初八这一天，按照白玉玲在小纸团的吩咐，立秋让爹和娘，带上一份重礼，走进白玉玲家。老两口喜滋滋地坐上炕沿，喜眉笑眼地说；他叔他婶儿，俺们今儿个是来给我家立秋提亲事的。
　　 玉玲的爹妈听了一楞；提亲？给谁提亲？
　　 玉玲和俺家立秋他们俩……
　　 你说啥？玉玲娘一翻楞眼珠子，你说你家立秋，要和我家玉玲？
　　 是你家玉玲叫我们来的呀。立秋妈有些急，赶紧说。
　　 玉玲妈是个极其机灵精明的女人，听话音立马猜到里头的原由，赶紧笑脸相迎地说；他婶子，你兴许还不知道吧？俺家玉玲早有人家啦！
　　 有人家啦？立秋娘怎会相信，是玉玲她叫俺们……
　　 玉玲妈赶紧接话解释说；打去年正月就跟人家定了。是她大姨的表舅给介绍的呢。是乌罗密镇镇长的独生儿子呢。一进门就给办农转非，还给安排进供销社端铁饭碗呢。
　　 玉玲娘说得眉飞色舞，俺玲子命好呀，碰了个好人家。也是祖上修来的福呀。
　　 立秋娘登时心里凉了大半截，可又不肯甘心，明明是玉玲丫头给立秋写的定情书呀：他婶子，咱们庄稼院的丫头，还是实惠点好，玉玲跟俺家立秋打小就在一块打连连，一个有情，一个有义。咱们当爹娘的，也不能不顾全孩子们的心思。现如今这社会，可不兴许再包办了呀！
　　 一句话把玉玲爹说翻了，瞪起了牛眼珠子；你说的这叫啥话？俺家玉玲不缺胳膊不缺腿，不聋不哑，犯得着跟上一个哑巴？你们家是不是想媳妇想疯啦？也得自己个掂量掂量，有没有这个半斤八两吧。
　　 立秋的爹娘被噎得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回到家，立秋娘一头扎到炕上，号陶大哭；都是俺把俺儿害啦！我那可怜的儿呀，娘对不起你呀！我的老天爷呀！
　　 然而，老天爷从来对偏脸子屯的人们不屑一顾，更顾不上立秋家的婚姻大事了。偏脸子屯的人都相信，人的命运都是有定数的，命里有八斗，你争不来一升。是你的，不争也归你，不是你的，争也争不来。
　　 可是，白玉玲却偏不信这个理儿，自打听说爹妈把来提亲的立秋的爹妈撵出了家门，还说早就给她定了亲，就跟爹妈不依不饶。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脸也不洗，头也不梳。把自己小屋的房门一插，从早到晚就是个哭。
　　 急得爹和娘直在屋外转磨磨，直到把大姨二姨都搬了来，你一言我一语轮翻地劝，白玉玲才总算把门打开，消停了些日子，玉玲不哭也不闹了，该梳洗梳洗，该打扮打扮。爹娘脸上也有了笑模样。到底是大姨二姨理儿说得透彻，秃脑袋瓜上的虱子——明摆着，放着镇长的家门不进，要往不会说话的泥腿子家里迈，那才真是有病。镇长的独生儿子，是有点缺心眼，可缺心眼有缺心眼的好处呀。进门就当家。往后啥啥还不是你说了算？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咱们庄稼院里的丫头，还图希个啥？一进门就成了公家人，作梦也梦不见这样的好事！人家镇长儿子，在一百多张照片里，一眼就相中了你，不是前世修来的福是啥？打着灯笼也找不着这样的人家。这样的亲事吧？，
　　 于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亲事，就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单等良辰吉日，就来接人了。
　　 白玉玲心里知道，时间越来越紧迫，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这天下半晌，在自己的小屋里，她左梳洗右打扮，足足捣赤到天傍黑。没一会，表妹就来找她去她家学织一种新式毛衣，玉玲就跟家里说，她今晚上就在舅舅家跟表妹睡了。平常玉玲也常在舅舅家跟表妹住，玉玲妈也就没在意。
　　 可是，他们谁也没想到，在表妹的掩护下，玉玲悄悄走出了屯子，沿着沟沿子一条羊肠小道，一溜小跑，直奔冯寡妇岭下的狐仙砬子。狐仙砬子底下有一片平坦坦的绿草地，上面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立秋早就在石砬子底下等着她了。
　　 白玉玲跑得气喘吁吁，鼓鼓的胸脯子上下一起一伏，汗津津的双颊红得像刚刚绽放的桃花。见了立秋的面，眼眶子的闸门就再也关不上了，不断溜的泪水珠儿，就闪闪亮亮噼噼啪啪往下掉。一头扑进立秋热哄哄滚烫烫厚实实的怀里，就再不肯离开。一边用小拳头咚咚地捶打着立秋的胸口，哭泣着说；立秋呀立秋，你为啥不上我家把我抢走？你咋就那么老实？你知道不知道，他们就要把我嫁给别人家了。把本该属于你的媳妇抢走了。他们欺负你不会说话，欺负你没钱没势，欺负你老实仁义。你咋就不敢跟他们据理力争？你怕了吗？怕我爹我娘，怕那个财大气粗的镇长和他儿子？可你咋就不怕我心里孬糟。不怕我日后受罪？不怕我叫他们欺负？咱们俩打小就好，打小我就知道这一生一世，就是你最心疼我，永远不会欺负我。能叫我顺心顺意地高兴，能叫我一辈子舒舒坦坦地过日子。我就要跟你。一辈子跟你，今天晚上我就要做你的人……
　　 玉玲把滚烫烫的双唇，紧紧贴住立秋厚厚的唇，舌尖火辣辣地勾住立秋的舌尖，拉过宽大的手掌，压在自己柔软软的胸脯上，又去解立秋身上的褂子。立秋登时觉得全身都像过了电，着了火，簌簌的电流像是传遍了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
　　 立秋立秋，今晚上我就做你的女人，做你的媳妇，把生米煮成个熟饭，叫他们干瞪眼，叫他们的美梦作不成！
　　 可是，你爹你娘……
　　 我就要气气他们！
　　 这时，立秋的耳朵根子上，又响起了那个如炸雷般的吼声：你们想叫你家哑巴坑我家闺女一辈子呀？只要我们俩在这世上活一天，你们就别想作这个美梦！
　　 这些天来，玉玲爹妈的这两句话，一直在他脑海里翻腾，他像是看见了在梦中和自己睡在一铺炕上的玉玲，终日里以泪洗面，人也越来越消瘦，从此得了一场大病，卧床不起……
　　 立秋终于明白了，他没有能力给他深爱的姑娘，带来他们家期望的那种好日子。她会跟他一辈子在地垄沟里受穷，那他立秋不是坑了她害了她吗？他一直打心眼里希望玉玲能过上好日子，能幸福。要是因为他毁了玉玲的一生，毁了她的好日子，他会悔恨终生，会永远痛苦的。他知道玉玲今晚上是偷着跑出来的，若是他干了那种事，他们家是不会饶恕他的，他们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的。他不能就这样把生米煮成熟饭，不能害了他心爱的人。他想要媳妇，可他不能做那种勉强和偷偷摸摸的事情。他轻轻地推开了玉玲，他用泪湿湿的眼睛，向心爱的人倾述着他内心深处激烈滚动着的波澜……
　　 玉玲盯盯地盯住立秋泪湿湿的眼珠，他听懂了他要说的话，明白了他心中想说的一切。她又一头扑进立秋的怀里，号陶大哭……
　　 立秋也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住心爱的人，久久不愿离开……
　　
　　 四、逃女
　　 白玉玲到底还是被镇长派来的小车接走了，一年以后生了个大胖姑娘，满月酒，镇长摆了四十多桌，连县上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不老少。白玉玲却从此没再回过一回偏脸子村。
　　 爹妈过世以后，立秋的哥大秋，跟一帮跑腿子跑到北窑沟小煤矿下井背煤。图希能挣下一笔钱，上大西北买回一个媳妇。家里就剩下立秋光杆司令一个。日子过得越来越不像个日子。篱巴倒了，懒得再夹，菜园子荒了，懒得薅草，庄稼撒完了籽，再也懒得侍弄，草和苗一起往起长。村民组长老赵二叔就找上门来说：立秋呀，你那地里的庄稼再不收拾，草就得把苗气死。秋后你指望啥打粮食？一个人也得过日子呀。
　　 村民组长老赵二叔知道立秋心里的那块病，白玉玲走了小二年了，立秋还是不能把她放下。归期到了，不就是因为一个穷字吗？要是偏脸子也能像戏匣子里说的那些先富起来的村子，搞副业，开工厂，钱能大把大把地挣，日子过得不比山外差。姑娘们还能往山外跑吗？说不准山外头的女人还想往山里嫁呢。偏脸子屯的小伙子还愁找不着媳妇？真要是富起来，就连不会说话的哑巴，找个媳妇也不犯愁。不甩掉一个穷字，不争来一个富字，偏脸子一辈子也别想翻个身。
　　 老赵二叔把心里想的这些话，跟立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又说；立秋呀，光犯愁啥事不顶，有志气咱们得想法子往富裕路上奔，彻底甩掉一个穷字。现在政府号召搞副业，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为啥就不在山上打打主意？你不是也跟我建议过，要想在咱们屯的西山坡上种果木树吗？我想叫你上镇上的农业科技推广站，打听打听，在咱们这疙瘩，种果木树行不行？种什么样的果木树行？你脑袋瓜好使，灵便，也能想道道。光靠种这点地，富不了，要想富，就得另开条路。
　　 村民组长老赵二叔的一番话，虽然话音说得平平稳稳，却像一颗炸雷，把立秋震醒了。在乡中学念书时，他就听农学课的老师讲过，大山里的土质，腐植质积层厚，很适合种果树，也适合种各种药材。那时候他脑瓜子里就曾经闪现过一个念头，要是能在偏脸子屯的西山坡上，种上一大片果木树，那该能结多少果子呀。要是拿到市集上去卖，一定会比卖点自家园子里种的蔬菜，挣钱多得多吧。所以，有一回在道上碰上老赵二叔，他就把他的这个想法说了，老赵二叔抬眼望了望被矮矮的荒草复盖着的西山坡，点了点头，心里说，可屯子的小伙子，就属立秋脑袋瓜灵，有心计，又能想事儿，就说；你的想法挺有意思。等我好好琢磨琢磨。
　　 老赵二叔就对立秋说：立秋呀，你就上镇上跑一趟，要是真能行，你再顺便到八岔子林场走一趟，打听打听怎么从他们那买果树苗，问问什么价钱，要行，咱们就好好合计合计，看看怎么干。
　　 乌罗密镇农技推广站的曲站长，是一位四十几岁的汉子,大高个儿,长得白白净净的,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人特别厚道和善.他热情地接待了立秋，他从立秋写在纸上的话，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使劲一拍立秋的肩膀头说；小伙子，我一看你就是个挺有志气的年青人。你们山里头的土地和条件，很适合搞多种经营，种果树也最适合。县里镇里也正在号召山区农民开展多种经营。我送给你一本小册子，这是我们向农民介绍推广多种经营的小书。里面说得很全很细。你们山里的条件，不光可以种果树，还可以考虑栽种人参黄芪等中药材，也都是一条脱贫致富的好路子。这么办，你先拿回去，好好看看，琢磨琢磨，看看你们村适合搞什么。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随时来找我。你们要想种果树的话，我建议你们先栽种沙果树，沙果树耐活，又耐寒，产量又高，经济效益也不菲。你们村要想栽种的话，我可以帮你们跟八岔子林场联系，帮你们买果树苗。
　　 听了曲站长的一番话，立秋真是乐颠了馅，一连鞠了三个躬，又用手比划着连声道谢，曲站长连连摆手说不谢，这是我们份内的工作。往后你有啥事就尽管来找我，
　　 辞别了农技站曲站长，走在乌罗密镇的街道上，立秋不由想起了白玉玲。也不知道她现在日子过得咋样？他虽然不是专门来看白玉玲的，更不是要和她见面，只是想打听打听她的情况。可是，到了镇上一打听，镇长早就调走了，白玉玲也早就搬家了，他什么情况也没打听到，只好又沿着原路往回走。
　　 立秋离开乌罗密镇的脚步越走越快，连头也没回一次，好象要把过去的一切都永远抛到后头。因为只有这样，他内心深处的那份梦牵魂绕的疼痛，才能不在心口窝里搅动。又一门心思想着回去怎么跟老赵二叔汇报，要是村里真决定在西山坡栽种果树，往后就得红红火火地大干一场了。他得先把曲站长给他的书吃透，技术上的事就得全靠他了。好在曲站长说了，不懂的地方，有啥困难就去找他，这也是他们份内的工作。立秋心里就更有底了。
　　 况且，上小学时候，他曾跟爷爷在房后园子边上栽过三颗沙果树。没曾想还没等果树挂果，从城里来串连的文革小将，就当成割资本主义尾巴，一阵乱砍就把三棵树都砍光了，一棵也没给剩下。要不然的话，早十几年前就能吃到沙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