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荆花峪的民兵就传开了，独耳朵还真独，枪打不响则已，一响，战斗就打响了好几次。
　　 王大山和草儿的大儿子响儿出生，那就是第二年秋天的事了。
　　
　　 六、羊皮里子黄大衣
　　 他们的第四个孩子是女孩，草儿给闺女取名红儿。红儿可没给王大栓带来红运，那年冬王大山被归入了“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荆花峪村子并不大，只揪出来一个小地主，一个富农，还有小学校长右派，上级来工作组把大队屋里的记工桌子拍得咚咚响，狠批这个大队太落后，再完不成五个指标就是扒着眼照镜子自找难看，到时候想哭也找不着坟头儿！支书王大干和会计王快上吓得差不多要钻坟头了，送走了工作组，两个在记工屋里团团转活像热锅上的蚂蚁。王快上比王大干能算计一些，提议把生活作风不好的孙寡妇也凑上，过去有好几茬来村里蹲点的脱产干部都被她拉上炕下了水，村里人说三道四乱七八糟鸡飞狗跳除了她早死的丈夫没有不知道的；再一个就是独耳朵王大山，毕竟他当过一段土匪，他虽然没承认过但也扯不清楚，有人当年可是看见他扛着枪在土匪队伍里晃荡过。王大干最后扔掉烟头说：“那好吧，孙寡妇那边你带几个女民兵去请；王大山，我去做工作。”
　　 王大干就和王大山谈了三天工作，最后说定不是戴帽子摘不下来，只是上边压得紧的时候做做样子，就像披上一件大衣，天暖了就脱掉，身上一根毛也少不了，除了开会的时候做样子，每天在工余拾一筐大粪，不白干，要记工，表现努力改造嘛。
　　 从此每次村里开会，王大山都蹲在五类分子堆里做样子挨批。
　　 每天，队里放了工的中午饭空，他都漫山遍野拾大粪挣工分。
　　 有一天风很冷，王大山到西坡下拾了一筐粪，沿着大路往回走，突然听见身后呜呜响，原来是一辆很少见的吉普车驶过来，王大山瞅着车从身边开过去，想着车里的人可真享福，风刮不着雨淋不着。
　　 车在前边停下来，下来有两个人来向他走过来，王大山见有人下车来问路，就把粪筐放到一边怕臭到人家。一位穿黄大衣的人认真打量他，后边高个子的男青年说：“同志您好，这位是我们地区行署的刘专员。”刘专员握住王大山的手，王大山觉着他的手又温暖又软乎。刘专员说他是当年的刘长水县长，兄弟肯定是孟良崮战役那年中秋夜赵家围子西门的救命恩人。王大山想起来了还真是那晚撞在一起的刘县长，一肚子苦水一会儿功夫就倒了出来，他也不知道专员是什么大干部，反正他知道解放前刘长水就是县长了。刘专员激动地说：“兄弟你的事我回去就给你们村和公社写证明，你在被抓壮丁的那些日子里是为我们县革命工作做出过贡献的。我今日还要赶去开一个会，我会再找时间来看你，以后咱们就是生死兄弟要作亲戚常走动。”刘专员还当即脱下带羊皮里子的黄大衣，强给王大山披上，说咱哥俩好不容易重逢了，没什么好送的，这件大衣号码肥大你穿上暖和。
　　 披着黄大衣看着吉普车远去，王大山仿佛是在梦里。
　　 王大山穿着羊皮里子黄大衣背着粪筐回到村里，活像从新闻电影加演片里走下来的新闻人物，连王大干王快上都惊动了，听了王大山的解释都如坠雾里，将信将疑。
　　 没几天果然村里收到了证明信，说王大山在要饭路上被抓壮丁还为县里的革命工作做出过大贡献，不能列入五类分子。
　　 王大干扬着信说：“看看，看看，王大山兄弟是革命同志，咱也没真的给他戴帽子，他也算为村里革命工作做了贡献。”
　　 王大山就不再顶名额挨批斗了，顶替他的是偷了林业队柴火棒的王大憨。孙寡妇还是要陪着挨批，有一天，批判会要求每个挨批的分子都要检讨自我批判，有人起哄要孙寡妇检讨交代。孙寡妇吸了吸胖鼻窝说：“检讨就检讨，给俺根香烟。”王大干无奈只好给她一根香烟卷儿。孙寡妇点上烟，抬起两胳膊端正一下胖胸脯，平静地实在地说：“有来头的同志呢，需要；咱自个家里有，闲着也是闲着。”好多人听了窃笑，王大干忙站起来拍拍屁股说：“行行行了！都饿了，回家吃饭，散会个熊！”
　　 王大干叫王大山留下，说他今晚要和民兵一起巡逻，能不能把黄大衣借给他穿一晚。王大山说中就脱下黄大衣，革命工作需要嘛。
　　 晚上王大干穿着羊皮里子大衣在村里转了两圈，就闪进了孙寡妇家。他对孙寡妇说：“和你拉拉呱儿，闲着也是闲着。”他可不只是来拉呱儿的，他出手抄了大红兜兜，还上了炕，吹了灯。
　　 第二天就有人提醒王大山，说夜里黄大衣晃进了孙寡妇家。
　　 王大山背着粪筐在村里转了三圈找到王大干，他不是来讨回黄大衣，而是来说要把黄大衣献给日夜为村里工作的王大干。王大干很激动，说兄弟就是觉悟高，解放前就营救革命干部，现在还是为村里革命工作做贡献。可是你家孩子多，这大衣你晚上还要当被子盖的，这样吧，大队奖给你们家十斤棉花吧。王大山家有了十斤棉花，草儿从箱底翻出当年陪嫁的段子面，做了一床六斤棉花的新被子。夜里两口子钻进新被窝，舒服得一塌糊涂。抓革命促生产，在以后的几年里，草儿又毛毛草草多快好省地又生了三个儿女，王大山家有了九口人，村里有人编了顺口溜三句半：“好个王大山，真是好大胆，又添三个碗，真敢！”
　　
　　 七、好大一个馅饼
　　 就在那年王大山受赠黄大衣，接到证明信不久，还收到了刘专员寄给他补贴生活解决困难的一百元钱。一百元钱轰动了荆花峪，因为村里人家操办红白公事，贷款也不过只贷借五元、十元，一百元在当年山里就是个天文数字。王快上拿着汇款单，对王大干和王大山说：“天上掉下来这么大一个馅饼，把大山叔家的院子都捂住了。刘专员不是说今后你们就是生死兄弟当亲戚常走动吗，大山叔有福气！”
　　 王大山背起粪筐呜呜哝哝说：“肩膀不齐非亲戚，人家是大干部，咱是拾大粪的草民，哪能是什么生死兄弟还攀亲戚。汇款单子先放大队里吧，容俺好好想想。”
　　 看着王大山背着粪筐走出大队部，王大干说：“这个王大山，被一百元吓着了。”
　　 王快上点上香烟说：“小神灵担不起大香火。”
　　 王大山背着大粪筐围着村子转了三天，最后又走进大队部，对王大干和王快上说：“俺想好了，这一百元，俺不能要，就给村里修修小学校吧，破屋露天缺窗少门的，可俺有个要求，你们俩给写个证明信，就说俺领老婆孩子当盲流跑东北去了，原因是挨过批斗呆不下去了，盖上村里的榆木疙瘩红章子，寄给刘专员。”
　　 王大干扶着王大山的肩膀说：“兄弟你真是行，孩子们托福了。”
　　 王快上感慨：“这么大一个馅饼，捂住了小学校。”
　　 按照王大山的意思，村里写了证明信，盖了红印章，寄到了地区里。刘专员果然没有再来信再寄钱，也没有来走亲戚。
　　 运动越来越紧。有一天，王大干悄悄叫过王大山，从怀里掏出一张报纸，王大山还嘀咕王大干今天咋没穿羊皮里子黄大衣，王大干就指着报纸说，出大事了，刘专员是叛徒反革命，在省里接受审查时，跳楼自绝于人民了。
　　 不几天，村里来了两位穿军装的人，来查实刘长水认识一位叫王大山的，解放前就有干系，不久前还寄过一百元钱给他等等。王大干代表村里证明，钱人家王大山没要，给村里修学校了，他们一家早就闯关东了，和姓刘的没什么干系，村里早就出过证明。
　　
　　 八、草民的日子
　　 王大山六十岁生日的那年，他的大孙子考上了大学。王大山家出钱包了乡里电影队一场电影，在村里放了电影《人生》，王大山的大儿子响儿是山林承包户，给父亲过六十大寿摆了两桌，为儿子考上大学也摆了两桌，还请了电影。王大干还是书记，两个宴席都有他，喝得有点高了，直嚷：“我王大干干了一辈子庄户干部，我就服气一个人，就是大山兄弟！”
　　 这话在放包场电影《人生》前，王大干照例要“说两句”的时候，重复了五遍，看来是肺腑之言。
　　 许多人就看坐在电影麦场里的王大山，也有人附和夸他，王大山吸着烟袋锅子憨笑：“咱一介草民，有啥好服气的哩。”
　　 草民的日子好打发，枯枯荣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在一个阳春天气里，太阳很温暖，老汉王大山和另几个老汉在说王大干要退休的事，听说村里老干部退下来也有钱了，叫退休金。有人说，王大山也是为革命工作做出过贡献的，去找一找，说不定也有什么待遇。王大山憨笑说，草民的日子草民过法，要什么烧包待遇。
　　 说着话，村外开来两辆小轿车，下来一个五短身材的人打听王大山其人。王大山碰巧在场，吓了一跳，一位这个人太像当年的刘长水。来人果然说他是从省里来的他是刘长水的儿子，父亲在世的时候就说过很多遍，王大山同志救过他的命一定好好报答。王大山拉拉帽子盖住独耳朵，很遗憾地对来人说：“哎呀，听说王大山闯东北了，死了好几年了。”
　　 省城里的来人更是遗憾，又问王大山死后是否埋葬回了荆花峪，去给老人家上上坟也行。王大山就说王大山就葬在东北了，哪里黄土不埋人。看着小汽车走了后，老汉们就笑：“王大山。说鬼话。人家没关系的都走后门拉关系，你倒好，活人把自己说死了。大官家来报恩，你咋不认下？”
　　 王大山笑笑说，咱是草民，咋能攀城里大树的亲戚。
　　
　　 九、暖墙根儿
　　 王大山的八十八岁寿宴摆过三天了，还是不见他拿着马扎来暖墙根儿晒太阳，老汉们就议论，独耳朵是不是气得病倒了。
　　 正说着，就见王大山来了，见老伙计们笑，就说：“咱再不露头，你们就以为我死了。”
　　 老伙计们就说，瞎扯，大伙在说你的八桌寿宴，听说卖了半扇猪，宰了一只羊。原来这次大摆宴席，是王大山的小儿子发动操办的。小儿子的女儿萌萌今年大学毕业，愁着找不到好工作，他们就商量为老爷子操办寿宴，趁着老爷子高兴的时候，想说服他，只要老爷子出面说句话，现在刘长水的儿孙都是厅级干部了，认下这关系，还愁萌萌进不了国企？谁知王大山听了，说厅级厅级，说不定哪天就挺进去了，咱不扯那关系。小儿媳妇见老爷子不开窍，就在宴席上嘟囔了几句，王大山才火了，吼道咱就是草民，不攀那高枝！
　　 王大山按好马扎在暖墙根儿坐下，说明年说啥也不摆什么寿宴了，活到八十九，阎王跟着走，草民就该过避风顺雨的平淡日子，再瞎折腾，可就真的要走了。
　　 老汉们就笑，山羊胡子都颤颤的；煦暖的春风里，荡来一丝荆棵花的清香。
　　
　　 原载《钟山》201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