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出笼(小说)
“春香。”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嗯。”她温顺地应着,快速地瞟我一眼,但又像每一次那样,一忽儿离开了。她把视线从玻璃窗上离开,低下头默默地注视着《知音》的封面,一声也不吭。
门外,淡淡的群星在朦朦胧胧的树林间和树梢上若隐若现,雪白的月光慷慨地倾泻在门檐的走廊上和栏杆上。我紧紧地盯着她,一秒钟、两秒钟、三秒种……她似乎有些不自在了,便将《知音》翻得霍霍响。我忽然意识到,她的目光竟从未认真地与我对视过,总是瞟一瞟,一忽儿就过去了。这使我感觉到她的傲慢和冷淡。我想,如果她稍微显得热情大方些,我会不会很喜欢她呢?
四
可是现在,我已经顾不上我爱不爱她了,也不愿考虑以往和将来,我只想吻她、吻她,只想在她宽宽的额上印上我轻轻的一吻!我的心砰砰砰快要跳出胸膛,但表面上我尽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春香,你的刘海如果不让它搭在额上,也许更好看一些。”我一边竭力控制着自己激动的情绪,一边拿起一把塑料梳子试图去梳开她的刘海,我能感觉到,我的手在颤抖得厉害。
“我就喜欢像这样!”她夺了我的梳子,低着头,显得十分的不愿意。
她的这种举动令我非常反感,沸腾的热血迅速降了下去,要吻她的念头也跑得无影无踪。我觉得头脑又开始发昏了,于是出来伏到门前的栏杆上,望着模糊的夜景,轻轻的风吹得我清醒了一些,才骤然明白,刚才不过是头脑发热和一时冲动。我很羞愧,扪心自问:我爱她吗?我根本不爱,我从未真正向她敞开过心扉!
我调整了一下思绪,觉得心里平静许多,临来时想好的那些话,此刻又变得清晰起来。
“外面风好凉,小心吹感冒了。”——我听见她温柔的声音。
“不要紧。”我嗫嚅着,缓缓走进了房里。
现在才发现,要将心里想的用口头表达出来,是多么力不从心,需要多大的勇气!我很清楚,话一出口,就要伤害到一颗无辜的心,而且不知会伤得有多深。可我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道:“其、其实我……我知道……”
我准备说“我配不上你,就让我们从此分手吧”,不料春香接着我的话说:“是啊,我想你对我应该是清楚的,你知道我心里是怎么在想,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是的。”我的心又跳了一下,“其实,我晓得……你是很瞧得起我,但是……”
“你不要担心了。”她天真地笑了起来,“我不会玩弄你的感情的。——真是傻里傻气的!”
我抓了抓后脑勺,极尴尬地笑了。她毕竟是爱我的呀!我感到非常矛盾,毕竟失去太多了,所以我对一丝一毫的友谊和感情都是很在意的。她仿佛正把一颗青春年少的心捧给我了,而我却想在它上面插一把剑,这叫我怎么忍心呢!
可我们之间真的存在着隔阂,我们的心灵毫不相通。她是爱我,但我清楚这爱是盲目的。她只是被我的表面迷惑,隐约觉得我适合她,因为她还一点都不了解我。有朝一日,当她发现我不是她梦想中的那个人时,她会不会觉得很痛苦呢?
经过一番内心的挣扎之后,我终于把想说的话全咽进了肚子。
从春香家回来,父亲劈头就问:“你把那些话都当她说了?”
“还没有,爸爸。”我很不愉快地说,“你满意了!”
“看来你终于想清楚了。”父亲显得很开心,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了,“哎!我早想到你不会乱说的。”
然而一个星期过后,我又发现自己并不甘心任凭父亲摆布。如果我是一只鸽子,就应该自由自在地在蓝天飞翔,勇敢地冲破精神枷锁!不然,我就会变得没有生命活力,我的灵魂就会枯竭,最终在笼子里死掉!
于是,我与父亲的一场旷日持久的心理战,又开始了……
五
“哈哈!”一阵骚动,将我从沉思中惊醒。堂屋的后门没关,墙壁上的灯泡发出刺眼的白光,不仅将整个堂屋照得通亮,而且光线还延伸到了过道。我站起身来,将卧室的门推开,强烈的光线穿过卧室,直射到了父亲头上。——厨房是没有装电灯的。
“来电了。”我轻声说。
“嗯,是的,来电了。”父亲一边紧皱着眉抽烟,一边颓丧地说。
灯光下的父亲看起来比平时还要老,蓬乱的头发和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见。地上乱七八糟地甩着些烟屁股。
看着他现在的样子,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我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倒流,我们仍能重温旧梦!十四五年前,父亲很风光地在队里任财金大队长,那时,他比现在年轻,比现在幽默,充满自信,家境也比现在要好。他的脸上常常挂着笑,对我们关心得多。
可是,这样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并且,永远也不可能再回!
这时,有人打开堂屋里的电视机,大门咯吱咯吱地打开又关上,接着听见嘻嘻哈哈的谈笑声和电视广告声混在了一起。厨房与正屋隔着两扇门,我只能模糊地看见几个熟悉的背影,有母亲和两个妹妹,还有邻居家的几个孩子,间或还能听到他们的一两句话——
“快看十九频道吧,有个蛮好看的武打片,马上就要开始了。”
“偏不哩!这个电视剧该有多好看,今天是大结局!”
“哎哟!你烦死了,踩我脚做什么?”
“哈!你还怪我?是你自己不注意嘛。”
……
“唉——”父亲叹了一口气,吹灭蜡烛,“春香的事,我们改天再提吧。时间不早了,我上前睡去的,你也要早点休息。”
他从凳上站起来,怔怔地看了我一眼,浑浊的眼中浮着细细的血丝,看上去显得很劳累。
“爸爸!”我突然叫住他。我觉得与他斗得太久,也累了。自从下了学,他一直像个专制的君主在左右着我的思想,我自始至终都不能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他永远都是胜利者,而我是他可怜的俘虏,但是我现在早已厌倦了当俘虏的日子,我要用我的力量扭转乾坤。我已经不是小孩了,知道该怎么想和怎么做,所以我要用我的意志去战胜他,并且就在今晚结束这场战斗。
“还有什么事吗?”他有些惊奇。
“关于我的婚事……”
“我想过了,你也不小了,就在今年腊八结婚吧。”
“可是,我们连定都没定下来……”
“算了,今天不想和你谈这个事,我要去睡了。”
“不行!”我拦住他,“再说,今年结婚的话,恐怕你也拿不出钱来。”
“棉花卖出来难道不是钱?”
“你有好多债还没有还清呢!”
“圈里还有上十头猪子,卖了,足够你结婚。”
“但现在……猪子刚上一百斤,而且圈小,猪子又喂得多,饥一餐饱一餐地喂,到时候一定不好卖。”
“你帮我愁什么?这些事,我自有安排,不要你操心!”
我和他面对面地坐了下来。迟疑一会儿后,我终于说出了内心的想法:“爸,我、我现在并不想考虑婚事……”
“你晓不晓得,你已经不小了!一晃一年,到时候年纪大了,要想找朋友就难了。”父亲很生气。
“我们根本就合不来!”我感到一股火在往上撞。
“我懂!”父亲尖刻地说,“你还忘不了对河的那个叫秋云的姑娘,那个姑娘又瘦又长,其实丑得很;而且,我觉得她一点都不懂事。我真搞不懂,你是怎么看上她的!”
他的话深深地刺痛着我的心。的确,虽然一晃就过去一年多了,但我无论怎么也忘不了秋云。我之所以觉得春香和我难以接近,是因为一开始就没试着去了解她,她只是我心灵空虚时的慰藉,而秋云是深深地刻在了我心里的。
六
秋云是一个秀丽、纤长的女孩,相当有气质。她的清眉秀目,白而修长的手指,乌黑亮丽的头发和娓娓动听的声音——像花的低语和风的轻诉似的柔和的哀叹,深深地吸引了我。自从在去年那个阳光明媚的夏天与她相识,我就莫名其妙地产生了感情。随着这种感情越来越强烈,我知道,自己是深深地爱上她了。
尽管她后来亲口当我说,她并不喜欢我,可是我仍是不能忘记她。我是那么喜欢她,并且还喜欢她古怪的性格和冷漠的眼神,甚至觉得我这一生都是属于她的。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在她拒绝我的那段日子,我消沉到了极点,经常猛口地饮酒,直到飘飘欲坠为止。可谁知道醉酒后,会更加烦闷和痛苦呢?那段日子终于过去,但是在我头脑里打上了深深的烙印。现在,尽管我仍忘不了她,但已将她悄悄地藏在了心底。想想她,再想想春香……唉!正应了人们常说的那句老话:越是得不到的,越觉得美好;而轻易得到的,却又不懂珍惜。
难道,这就是所谓人的本性吗?
我知道感情是不能强求的,所以我已不再强求,虽然难免会有遗憾,可事已至此,我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如今,爱情已让我失望透顶,而家也不像家,它更像是一个冰冷的牢笼,让我感到窒息无比、寸步难行;所以,我要逃出这牢笼,离开这块伤心地,在海阔天空的世界里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鸽子。
“孩子,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这时,父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这社会你还看不穿么?做人啦,就是要活得现实一些。俗话说‘心比天高,命如纸薄’,谁人不想往高处走呢?可你落到我们这个家,只有这个命。话又说回来,春香是个很不错的姑娘,比谁都不差。唉!爸也知道,你有你的想法,但那都是不能成立的。我现在都快五十了,身体又不好,算不准哪一天……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也是想快一点了了这个人愿,也好让我安心啊!”
“你会害了我的,爸爸!”我大声说。
“我哪会害你?这都是为你好。”
“但你懂不懂,我就像一只被你关在铁笼里的鸽子。你把我关得紧紧的,不让我出去,会活活把我闷死的!”
“你有哪一件事能做得让我满意让我放心?是的,我晓得你翅膀硬了,想飞了,是不是?可你晓不晓得,外面的事情有多复杂!”
“不闯一闯,哪能知道深浅呢?”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父亲压下火气,小声说,“听我的话,今年结婚算了。”
“一结婚,一切都完了!”
“结婚后,什么事还不是照样办!”
“反正春香不适合我!”
“以后你能再找到春香这样的好姑娘吗?”父亲焦急地说,“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那时家里更穷,人都瞧不起我,才娶了你母亲,我一生都在后悔。我是怕你……孩子啊,你怎么不理解做老人的苦心呢?”
“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我仍固执地说,“今年坚决不结婚!”
“你是在找死!”父亲大声吼道,“你这个不听话的东西,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要你给我两千块钱,让我出去学手艺!”我毫不示弱地说,“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回来找你!”
“你做梦!”父亲的眼睛直瞪着我,“你不结婚,休想我给你一分钱!”
“你敢不给!”我激动起来。
“就不给,你敢把我怎样?”
“你不给,我就一拳打死你这个老家伙!”
“什么?”父亲气得脸色煞白,“好好好!老子今天就给你打死算了!”
说着,他像一头发疯的野兽,冲过来拉扯我、撞我,并且大声地说:“我今天不想活了,这条老命跟你拼了算了!”
我的容忍已到了顶点。我将牙齿咬得格格响,将两只拳头拽得紧紧的,心里想:今天我一定要战胜他,无论以什么方式!
可他毕竟是我的父亲,长这么大我从未与他交过手,真的打起架来,我实在不忍心。所以我并没还手,任凭他撞着我。
只听得“哎哟”一声,父亲不小心撞在墙角上,额上擦破了一块皮,流出鲜红的血来。母亲闻声赶来,大喊大叫道:“你这个老家伙!惹他做什么?把他当一条没驯的狗!”
马上,母亲看见父亲额上的伤痕,显得很关心地问他:“你额上怎么了,要不要找医生?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养儿子做什么?养条狗它还摇尾巴,养这个没心没肝的家伙,只知道打他的爷妈!”
“你滚开!你跟我滚开!都滚、统统滚!”父亲不顾一切地吼道,顺手掀翻了那张小桌子。稀里哗啦一通,碟子碗都掉到地上打碎了,父亲心爱的酒杯,也被摔破了半边。
“哼!老家伙,小家伙,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母亲边说边气冲冲地朝堂屋那边走去,“随便你们怎么闹,我懒得管这个闲事!”
母亲一走,父亲也似乎冷静下来,他靠在门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点燃一根烟,颤抖着手狠狠猛抽。
“真是疯了!真是疯了!”我气忿忿地进了卧室,“哐啷”一声关上房门,倒头就睡。
夜,分外寂静。妹妹们看完电视都睡了,只听见前房母亲骂骂咧咧的声音和父亲沉重的叹息声。我的心里感到很悲凉,猜想鸽子恐怕永远也不能从笼子里飞出去了。
我爬起来伸手关了电灯,重又倒在床上,可是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公鸡叫过两遍,才迷迷糊糊睡去……
七
第二天醒得很早,但我感觉浑身没有一点精神,所以并不想起床。朦胧中听到锅铲、锅盖和碟碗发出的碰撞声,继而又传来猪子的叫唤声,母亲一面啰啰啰地喂食,一面还为昨日的事在啰唆些什么,不知不觉的我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天已大亮,阳光从窗棂间射进我的房里,十分耀眼。我一骨碌爬了起来,打开门来到灶门口。
灶里没有半点火星,从烂胶纸遮不住的窗户里吹进来的阴风直透骨髓。我打了个寒噤,轻轻揭开很脏的铝锅盖子——锅里只有一些冷冰冰的饭和一碗剩菜。原来他们早就吃过了,但仍像往常一样,没有任何人叫我。
堂屋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也没有。偶尔有一两只老鼠鬼头鬼脑地窜出来,又霍霍地溜走了;锄头、锹、篓子乱七八糟地放着;角落里斜搁着两根杉树,上面搭满脏乎乎的衣服;一把三只脚的旧椅子仰面朝天,不知被谁踢在了鸡笼旁;一条长凳子横在屋中央,和一张油腻腻、黑乎乎的八仙桌,把出门的路挡住了。
我跃过长凳来到门外,一眼就看到了柏杨树下的父亲。他比昨晚似乎又瘦了好多,不过头发用水梳洗过,非常顺。他的脸颊上洒满阳光,显得十分精神。他正气喘吁吁地锯树枝,这是为烧火而备的柴。看样子他锯得不少,地上堆了几堆锯断的枝子。他额上撞过的地方已结壳,汗从额角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我缓缓走过去,小声问他:“妈妈和妹妹们呢?”
他板着脸没吭声,继续锯他的。
“你听见了吗?”我不耐烦地重复了一句,“妈妈和妹妹们呢?”
他停了下来,抬起头,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捡棉花去了。”
“哦。”我沉吟片刻,正准备离开。
“哎——”他忽然叫住我,迟疑了一会儿道,“我昨天一夜都没有睡好。”
“噢,关我什么事?”我淡淡地回应道。
“我还是想通了,就算我能留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你翅膀硬了,迟早会飞的。”他顿了顿又说,“等猪子一卖,我就给你两千块钱,你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他仍是沉着脸,声音虽不大,但我明显能听得出他话语里的无奈和气愤。
“你是说真的?”我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
“嗯。”他擦了擦汗说,“你不是说我一直把你关着吗?现在我就打开笼子,你去飞吧!”
渐渐地,他的脸上绽开了笑容,露出稀稀的几颗大龅牙,学着我的口吻说:“你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