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与春天相遇(散文)
一、雁回时
不曾有一只飞鸟能够让我的眼睛如此欢愉。
谁家的风筝,好早。金乌的车驾还在远方慢慢行驶。整个天空全是淡墨晕过的,白白的灰。连低处的林梢都是灰的。那样白白的灰色里,一架好大的风筝,黑色的风筝,有着鲲鹏一般翅膀的风筝,自南方翩然而来。
哪里是风筝,确凿是一只鸟啊。一只鲲鹏。哪里有什么鹏鸟,鹏鸟是庄子的。是雁。一只独行的雁。
我只管叫它大鸟好了。
“大鸟,你好。大——鸟——,你——好——”孩子一样的,我呼喊着,奔跑着。我的目光飞起来,穿过林梢,穿过白白灰的天。
大雁自顾自地飞,向北,向北。淡墨般灰色的天空,慈悲地收纳了我奔跑的呼喊、奔跑的目光。它微笑。东边,一朵红云,便在我回眸的一瞬间开花了。
二、杏花枝上的月光
与你一起在月光地里去看杏花。
早前,我已经数过好几遭,南坡上的杏是十株,北坪上是十四株。其余,零散着,渠边清石旁一株,挨着老杜梨树两株,湖边还有三株。三十株老杏树,比不上千亩万亩的壮观,也不像山上的野杏,三棵一群,五棵一伙儿,串通好了,能蔓过一座一座的山,带着一种压迫感,但三十株,也足可观。
你说,数得不对呀,是三十一株。你忘了,扶云山北坡观景台旁边也有一株。是啊,我怎么就忘了呢。初春,经过观景台,我还挺高兴地端详过它刚刚拱出的花蕾。
二月既望,月亮该是满满的。不凑巧,天却阴了。阴天的浅夜,我和你沿着老杏树的标记悠游。
除了远处路边小广场上微弱的光伏照明灯是亮的,园子里各处的灯都关着。我们不怕。熟悉让人滋生对于环境的信赖感,何况还有那三十多株老杏树,我们正想念着的老杏树。
观景台旁的杏花开了。一株独妍。
我忽然发现,杏花是有香气的。平平淡淡,满不在乎的那样一种香。
在树下,拾取几瓣落花,几枚花骨朵,在掌心里,凑到鼻子底下深嗅。然后,藏到衣服口袋里。
杏花的白,其实蛮像月光的。我不能够收藏月光,但可以藏起白白的杏花,一瓣一瓣有淡香的月光。
三、连翘言语
河北的早春,哪里都能遇到连翘。朝登扶云山,路边的连翘开了,金光灿灿,从山脚一直铺向山顶。连翘装点着的山路,奢华极了。纵是皇帝佬儿驾临,也是路配得起他,他未必配得起这路。
总有人把连翘当迎春,却没见谁把迎春当连翘。足见迎春是季节里的大角色,而连翘顶多算是跑龙套的。让连翘给迎春做特型演员,一定可以糊弄一大片观众。大学毕业那年,我和同窗在一大丛连翘前合影,穿了一件大红的毛衣,却不如它娇俏。连翘金光灿灿的黄,多霸气,谈笑间悄然遮蔽了我们的青春。
“你们学校里还有这么茂盛的迎春?真好看。”多少年后,有人评论我的老照片。我在心里坏笑,言语却无一字。
南太行山里有个长寿村,村子周围的山上遍生连翘。连翘的根扎进山石中,扎到泉眼下。村人喝的泉水,也是连翘的滋味。据说,连翘滋养的泉,是长寿泉。
连翘在春天里忙着跑龙套。连翘的本分,是一味药,一味写入长寿秘籍的药。“长寿”俩字,让我想起一百多岁的杨绛。杨绛说,她和谁都不争,和谁争她都不屑。
杨绛那份高格,庸者如我,只有仰视。连翘跟迎春,应该有一场肖像权方面的诉讼才好。早晨的阳光里,我听到连翘花哗啦哗啦的呐喊声,它们是在用一种隐秘的语言跟阳光说话,它们只跟阳光说话。
有意无意间,我做了一回窃听者。
四、妖姬二月兰
人这种动物,着实自我得出格。凡是能喘气的东西,都拿来以自己族类的体系去对照。比如说妖精,要有男妖、女妖、老妖、小妖、张家妖、李家妖,跟人一样,吃饭睡觉,男欢女爱,嫁人娶妻生孩子。
凭什么妖精不能像一棵草那样活着,像一段枯木一样死了似的活着,像一块石头那样可以长成一座山可以碎成无数的沙。
我栽下的二月兰,就是植物中的妖精,或者说是妖精住到了它们身上。
去年谷雨节气,一时兴起,找人要了几墩正开着蓝白花朵的二月兰,栽到另一个朋友家的开心农场的木栅边上。栽了,也就忘掉了,没水,也没肥。过了一段日子,几乎都干死了。夏天白花花的太阳,照着焦枯惨白的秸秆,看不下去,有犯罪感。再后来,丝瓜、北瓜、南瓜、冬瓜的藤蔓爬满木栅,这星期结几个绿色的瓜,下星期又有几个玉色的,又去再发现几个大红灯笼在叶隙中鬼头鬼脑的,新欢不断,二月兰完全忘透了。
春分,开心农场开园。木栅旁碧叶羞花,一丛连一丛,挤挨挨,密匝匝,肥壮的叶,蓝白的花,竟是二月兰的主场了。连蜜蜂都来了,嘤嗡嘤嗡的,满满的艳歌。
不是妖精是啥。有一种植物可以诈死还魂,然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世界么。谁能告诉我,二月兰的世界,属于几次元?
五、春不老
一味小菜,却有着极尽秀美的名字。“春不老”,你听听,多么妩媚,妩媚到生出几分霸气,不能不让人生出汁水丰盈、桃红柳绿、人间四月天的诸多联想。
举凡咸菜的名字,冬菜、臭菜、梅菜、榨菜、芥菜疙瘩、酱瓜、地梨儿、洋姜、辣子,任凭你可着劲儿地数叨吧,这天底下,有一种咸菜的名字能堪比“春不老”吗?更遑论姿色。腌制好的春不老,绿呀,绿得碧透、深沉,一粒一粒雪白的盐花儿映衬着,拿筷子从腌菜坛子里捞起三两棵,恍若看到春湖开了,一群绿罗裙的仙子刚刚沐浴更衣完毕,正手挽手跑过一带柳岸,留下一串铃铛般的笑声。
我曾经在保定读书,那里有句顺口溜,“保定府三宗宝,铁球面酱春不老”。我一直不明白,质地铿锵的铁球,纵是闲人把玩之物,怎与面酱、春不老并称。或者保定人太会生活了,吃得讲究,玩得也别致。一碟肉末炒春不老、一碟面酱、一碗热粥、一盘烙饼,吃罢,左手握俩铁球,右手提一鸟笼,城墙根下晒太阳。偷得浮生半日闲,那时,府河漾漾,春风细细。
这春不老,不仅名字好听,品貌不同凡响,做菜,花样也多。春不老炒百合、春不老炖豆腐、春不老爆肉丝,都是北方人的舌尖之享。曾尝过一钵酸菜鱼,用了春不老做配料,鱼白菜绿,融入泡椒的鲜香、胡椒的通透,一吃难忘。春不老过水去咸之后蒸大菜包子也好吃,微辣脆嫩的滋味,渗到暄甜的包子皮上,那个香,能让你三月不甘他味。
《雍正志》说,春不老,味辛,叶青而茎泽,唯保定府有之。这话,说得不留一点余地。其实,保定这座小城,真的有定力,当得起诸多独一无二的事物。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状元刘春霖,在保定莲池书院读书十年。诺奖得主莫言的处女作《春夜雨霏霏》就登在保定的地方刊物《莲池》杂志上。刘春霖名字里的春,莫言作品里的春,皆可谓不老之春。隔着多少岁月,读起来,说起来,依然是满堂春意盎然,满面春风得意。再加上李英儒的《野火春风斗古城》、杨沫的《东方欲晓》、徐光耀的《小兵张嘎》……文学总是以社会、历史为底色,文学、文化又是历史和社会最饱满的年轮,最多情的剖面。饮食呢,一棵春不老的鲜脆饱满,是否也映现着一座城市的风华和品性?
春不老的腌制,其实很是简单。清水洗过,艳艳的阳光地里晒过,粗大的盐花儿中一遍一遍揉过,置陈年老坛中,山里的青色方石稳当当地压住,剩下的功课,就交给时光和盐吧。孙猴子在两界山下一压就是五百年,石破惊天时,猴性少了几尺,神性高了几丈。腌春不老,远远用不了那么久,它只要半个冬天,静静的,静静的风,静静的雪,静静的人声、鸟鸣。那么鲜妍娇俏的一棵菜,怎就承受得起盐花子的粗鲁,大青石头的挤压?有时候,真替一棵菜动了小女人的恻隐之心。可是又想,那真实的人物、城市、历史,哪里能有一丝半点的慰藉。刀光剑影、人情冷暖,你挺得住,你扛得起,你在时间的崖上向死而生,方渡得到青山不老的彼岸。
如果刘春霖的故事结束于皇榜中状元的高潮,而没有后来的兴义学、安难民,以及在日本鬼子面前宁折不屈的气节,就没有今天万人仰慕的状元亭。如果徐光耀没能开出那朵崖上的花——《小兵张嘎》,如果没有后来的《昨夜西风凋碧树》和《徐光耀日记》,就没有今天河北文学这一脉独属于徐光耀的巍峨山色。如果……一切都不需要如果,在现实面前,“如果”永远是一个有几分怯懦的词语。现实,只要那一味齁死人的盐花儿,只要那种超越于荣辱之外的选择和决断,超越于得失之上的纯粹和风度。你听听,春不老,咀嚼在唇齿之间的那一声声的脆爽,那是腌得爆得煨得炖得的玉振金声啊。
河北文学馆二楼展厅,有贾大山先生的一组展览。在那里,我有幸见到了其子贾永辉。他,是来为文学馆捐赠父亲遗稿的。大山先生的工笔小楷书,那样清新、恭谨,连每一个句读都写得精准而饱满。这样的一份手稿,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也出乎观者的想象。贾永辉说,他的父亲在正定西慈亭下乡体验生活,一待就是八年,连家都搬去了。西慈亭就是贾大山作品中常常出现的“梦庄”。在那里,他过着跟村中老百姓没有什么不同的日子,但不同的是,他用那样饱满的智慧和情感,用一笔一画的小楷书,写着他的文学梦想。今天,读先生的手稿,就仿佛是读一种不老的春天。这样的春色,是用纯净的爱、用不老的心,一笔一笔描出来的。大山先生英年早逝,每令人疼痛、惋惜。读过他的手稿,我忽然相信,有一种人是真正超越生死的。他的灵魂,在生活之盐里腌得透亮,清鲜,醇厚,历久弥芳。
春,不,老。这简简单单几个字,就得像大山先生那样,一笔一画地写,写出一份诚恳和尊严。这清清爽爽一款菜,就得像农妇那样,一招一式地腌,腌得坚定爽利,气定神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