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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目光深处的乡愁(散文)


作者:程耀东 布衣,221.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281发表时间:2016-07-19 15:47:15


   一棵歪脖子树,一条麻绳,一个扔在树下的馒头,一个人类设计的陷阱……这条饿疯了的狗,总以为人是善良的动物。这一次,狗的判断的确出现了致命性的错误。它的牙齿刚刚碰到馒头,绳索就牢牢地套住了它的狗头。几乎同一时间,它的整个身体已经空悬在距离地面三四米的地方。没有来得及叫上一声,生命结束于一条绳索。
   某一时刻,我看见一张狗皮,平展展地趴在地上。习惯告诉我,狗,依然固守着大雪里的村庄。
   事实上,这个时候,我闻见白酒与狗肉混合的味道,弥散在我们身体的周围。
  
   十、庙宇
   山有山神。地有地神。村庄也是有一方神圣的。
   大约是在村子里的生活日益繁荣的时候,神也悄悄地进了村庄。神的家园要比人的院落阔气许多。红砖青瓦,雕梁画栋,深门浅窗……每逢初一十五,本村的香客,外村的信徒源源不断地走进神的家园,双膝跪地,磕头作揖,把一生的虔诚和期望笃定于几尊泥塑。还愿的人,在肃穆中将一些祭品和布施呈现于香案,然后在神灵的气息中轻松离去。许愿的人却长跪不起,将自己的痛苦、烦闷、疾病絮絮叨叨于神灵膝下,希望神灵开口,或者能给他们一个眼神即可足矣。
   有一天,我站在这些泥塑面前,数点着神灵的名字:玉皇大帝、太上老君、齐天大圣、九天圣母……一时间,有些纳闷,这些都是天庭里大腕级的神灵啊,如此偏僻、闭塞的村庄,能否容下他们?最让我百思不解的是庙宇里竟然供奉着杨四将军的牌位,一个曾与辽国作战的传说中的人物,也能为百姓医病?在神灵面前不敢乱语,便悄然离去。出了庙院,碰见给我们经常发糖丸、打疫苗的赤脚医生也成了神灵的患者。没有多想,只留下缕缕变粗的感叹气息。
   时间推移,一些新鲜的、刺激的、诱惑身心的声音被外出的人们源源不断的带进村庄,外出发展就成了那个年代最具吸引力的词语。于是,最初是年轻男女地离开,后来演绎成举家迁徙,村庄开始变得寂静、落寞甚至衰败和浑黄。
   村庄里,最虔诚的那个人,似乎一夜之间被神灵顿悟,去了更适合生存和生活的城市。庙宇曾经稠密的烟尘,也随着虔诚远离,神秘的气息渐渐隐遁。泥塑脱落,瓦片破碎,门前冷落,唯有一片肃穆和萧瑟静谧在昏黄的光晕里。
  
   十一、与鬼说话的人
   此后,村里人都叫她神婆子,很少有人喊她的名字了。
   在没有成为神婆子之前,她与其他女人没有什么两样。方脸,高个,长腿,嘴皮薄、楞鼻梁,长得蛮好看。照常下地干活,照常生火做饭,有说有笑,与村里的妇女。偶尔也开一星半点的玩笑,只是偶尔。倒不觉得她与常人有什么不同。好几天,没有见她出门干活,说她变成神婆子了。村里的妇女们便开始窃窃私语,很神秘,其间透着几分怅然和恐惧。
   难以置信,只当做传言而不予追问。他们经常在田间地头谈论,也在赶集回来的路上,相互传递神婆子关于村庄和村庄将要发生大事的预言。很邪乎,很害怕,似乎村庄一夜之间将要灭亡。说神婆子见到很多村庄里死去的人,他们在那边生活得很凄惨,没有衣穿,没有饭吃,没有钱医病……并委托神婆子捎话给活着的家人,如果再不管死去的他们,家里一定要出大事情,甚至要死人的。
   于是,活着的人在夜的颜色里做贼一般去了神婆子家,打探自己的亲人在下面的生活状况。然后小心的掏出几张真钱,放在神婆子供奉的香案上,说是给的跑路钱。
   迷信,骗子,我说。
   蔺拴锁、熊跟喜、王富安……他们几个反驳,说我脑子有问题,要带我去看神婆子与鬼说话。我说不去。并反问:神婆子没有说她的家人在下面过得怎么样?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没有。
   这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有一年春节,村民们唱卡拉ok,神婆子每次都到。你简直不敢相信,她可唱男声,也可唱女声,而且能模仿好多歌星的声音,几乎是原声。那一刻,我很害怕这个已经有点年岁的女人,唱到高兴处,扬起头,喝上半斤白酒,然后仰面倒地,接着鬼话连篇,接着又模仿谁家死人的声音。没有,我的担心明显是一种多余。
   我从未见过她与鬼说话的场面,但能想象出她倒地时的痛苦,不仅仅是皮肉,还有心灵。
  
   十二、杏花开
   它们以集体或个体的形态,寥落于黄土高原的沟壑梁峁之间。不是整齐地开放,是凌乱,是朴素,绝对没有震撼和张扬,就像生活在村子里的人一样,惯常在季节和温度的节奏里。
   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水,飘洒在春天尚未睡醒的村庄。最先感知到温暖的便是这些表面粗粝的杏树了。白的、红的、粉红或雪青,很多色彩迥异的花瓣绽放出一种久违的美,俨然把蕴藏了一个冬天的力量全部抖落,让人的鼻翼沿着暗香的气息,一路追寻轻松。渐次开放的杏花,似乎是信息的使者。再来几滴雨,田地变得热闹,大地上到处是鹅黄和淡绿,风把草香和泥土的气息吹进敞开的院门,同时也吹掉了穿了一个严冬的棉衣。杏树的枝头,那些花儿开始被逐渐展开的叶片掩隐,繁花和灿烂逐渐暗淡,飘落的过程和凋谢的凄美使人看到了正在吐露的果实。
   滋养了了一冬天的人们,开始有些闲不住了。小孩脱下厚厚的棉鞋,奔跑于野菜的嫩芽间。大人们扛了铁锨,于门前的小园子里撒下一些白色、黑色、黄色的种子,然后坐在潮气四溢的阳光下,抽着自制的卷烟,隔着一道沟或者一座山梁,与那边的人大声说话。整个村庄和山野开始活泛起来,渴望和期盼铺陈在人们行走的田间地头,更多有关粮食的话题在不经意之间脱口而出,而刚刚凋谢的杏花,已经成为过往。
   黄土高原在高处。你看见了杏花,就看见了隐藏的村庄,看见了距离很近的蓝天,直立的黄土,山体深处上升的炊烟,稠密的庄稼和牛羊。站在树杈之上,不用想象,季节在你的眼界之内,仿佛花朵的展现,沿着花瓣的方向,你能感受到一个生命体的孕育、分娩、成长和最终的结束。那些飘落的花瓣,越来越轻,越来越小,最后被土地收藏并腐殖。这个并不长久的过程,在村庄的眼里很惯常,年复一年,在人的眼里,也就那么几十年。
  
   十三、塌落的房子
   一把冰冷的铁锁隔开了我与房子的距离。
   一间消失了气场的房子,一个站在门外的人,将多少秘密和故事隐藏于记忆?
   在村庄,一间房子落成,是大喜,是要庆贺的。披红、放炮、撒喜糖、办酒席是避免不了的。如若不喝倒两三个前来帮忙的,就显不出主人的真诚。那时候,村庄里的房子如雨后山野的蘑菇,不经意就是一座,红砖蓝瓦,青色粉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来来往往的目光不再是羡慕、嫉妒和攀比。升起的炊烟之间连接着温暖,窗户上映射出的光亮相互照着对方的闲散和游走。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种习惯。
   有炊烟和光亮的房子,是活着的光阴,人们在它的廊檐下赋予了它殷实、温暖、光照和形影不离。它用不同的色彩呵护着主人的冬暖夏凉,漫长而沉默。
   此时,我与房子相互站立,打量着彼此的存在。房子不语,我保持缄默。瓦缝间长出的蒿草,在冬天的风里,瑟瑟摇晃。廊檐和滴水宛如掉了牙的老者,一截椽头悬在半空,你不敢想象,它掉下来发出的声响。窗棂上鸟的粪便、灰尘、动物留下的踪迹,矜持在玻璃反射来的光线里,干硬的表象和生涩的苍白使人兀自生出诸多凄凉。我无法想象短短的几年,时光落在它身上的印迹如此残忍,残忍得使人不敢回味曾经走动的脚步、声音与身影。
   而这样的时光,在房子面前,我无颜去考究它的开始,甚至不去想它的结束。在时光里,房子和我都是过客,唏嘘和感叹是挽不回这些旧物和旧物上流淌过的光阴。
   再也没有灯光从它的屋檐下出发,冬日里,干冷的风携裹着萧瑟,使它越发的沧桑和陈旧。我按下快门时,它与浑黄的院落、院落里没有被风收割的荒草完整在几何的线条里。
  
   十四、烽火台
   该是村庄里海拔最高的建筑。长度远远超过冬天里刚刚死去的那个老人。高度呢?就连最高的树,也仰止于此。
   就这样一直存在着,陪伴着一个个生命的开始和结束,见证过来了又走了的人。但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去、一棵树的死亡、一只羊的丢失而空旷、而无聊。草青草黄,花开花落,繁华衰败……在它的眼里,只是地域的变迁和视野的位移。没有了烟火传承,孤单对于它,已是一种司空见惯。也不会因为走近的人声,使它对时间产生全新的认识。
   经常有风掠过它的耳际,鸟声短暂停留,一些尘土覆盖了它原始的肌肤,然后,就有了色彩。红的、绿的、白的、黄的……舞蹈并交织在清新的雨水之后。但,它对于色彩的到来,依旧默然。它知道,它们只是过客,一季的过客。它用宽阔和豁达年复一年地宴请着飞鸟、生灵和人。它们离开时,它不用挥手,也没有多余的眼泪流淌,因为,多年前,它的眼睛曾被烈火烁伤。
   它从不想念、留恋、回忆曾经辉煌的岁月。它的辉煌是赤裸裸的血腥和屠戮,是刀剑与血的较量,是倒下的肉体,是多年后被翻出的骨骸,生锈的箭镞。但它无法阻止和抗拒燃烧在它身体上的柴火。给掠夺和占有传递讯息,是活人赋予它的使命。它沉默不言,只好遵从。
   其实它最喜欢安静和孤独,没有人声和火焰,仿佛现在。
   多少年来,不知名姓的飞鸟,悠然的羊群,戴着草帽的人,从它的身边来了又走了,没有留下任何声音,唯有足迹证明大家相互存在。有人把它当做一堵墙,在它的墙根下避风、避雨。风停了,雨住了,悄然离开,从不惊扰。也有人会扛了铁器,在它的身体上挖掘,企图找寻它肉体深处的秘密,大汗淋漓之后,一无所获。只好站在它的头顶,四下张望,不说话,失意地离开。渐渐的,人就很少靠近它,似乎人体上的阑尾,有或者没有,都不会影响正常的生活。
   然而,我总是要去看它的,在它的身体上,我能触摸到一座村庄的过去和现在。
  
   十五、沿着村庄的曲线
   以往,关于村庄,我浪费了很多的语言、文字、时间,甚至上升到生存和生活。进入中年,村庄越来越远,但远不过一场梦的距离。在黑夜,两根手指之间燃烧的烟卷,白色的烟灰,忽明忽暗的红色节奏……缓慢,孤独,却无比熨帖。仿佛一直在逃避喧嚣,逃避的终极地点便是村庄。村庄原本就是用来离开和回归的——远离和回归是生命蓬勃与疲惫后的常态。
   时常回想起淡蓝色的胡麻花儿,被露珠打湿的糜子,沉重的谷子,以及饱满的麦子,地埂上无处不在的苜蓿……这些村庄里最为熟悉的植物,在季节里不停地变换着各自的色彩,整齐地柔软着村庄不断延伸的曲线。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传统的植物被边缘,被封存在仓廪,就连种子再也没有被植入土地。没有了粮食,村庄里的土地犹如无法生育的女人,表面的光鲜难以掩饰她内心的脆弱,和精神层面上的向度。土地的荒芜,仿佛一夜之间,使我们和村庄形同陌路。
   这些年,我想得到一个最合适、最充分的解释。但是很难有一个完整的答案,很多事情越是解释,越变得糊涂和渺茫。问题在于解释的出口朝着什么方向,不同的方向和方位得到的结果明显有别。
   站在高处看村庄,没有了屋顶的房子,长满荒草的院落,风中晃动的鸟巢,人身隐遁,声音匿迹……只留下废墟和荒芜。无法俯视,只能闭上眼睛。时间在流动,村庄不会变得更为萧条吧?站在低处仰视,我们命名给村庄的地理坐标依旧挺立,原地不动。在记忆里翻捡每一个熟悉的名字,一切都会空阔起来。幼时视野里的村庄似乎没有边界,奔跑和自由总会被大人们在暮色四合的光线里牵回,深夜的梦里,胡话连篇,满嘴都是那些白天里去过的地方。
   这样的村庄,在时间的辙迹中,并没有全部忘却,还是被一帧照片、一条消息、甚至一首乡土音乐唤醒。
   这几年,爱上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大多在周末的早上。听不懂,但爱。爱是因为田园二字。蜷缩在床上,在他的音乐里,思念村庄。我的村庄在山梁之上,却奇怪的得了一个西坡洼的名字。没有潺潺的小河从门前流过,也没有清澈的叮咚泉水。但有静谧的、碎银般的月光流泻。《田园》的节奏在渺茫中由远而近,抚慰我的耳朵、肌肤、心灵和精神……缓缓而来的音符,在身体上游走,宁静也一寸一寸来临,仿佛又睡了去。梦是有的,复又蜿蜒在村庄的曲线上,去触摸,体味,如水月光下静若处子的村庄。
   月色在寡淡的夜色里孤独,一个青春期的少年,背靠一堆麦草,仰望。想象逐渐丰富起来,玉兔掉在了旷野,嫦娥在村庄麦田里挥汗,所有的窗户完全打开,通透在清晨的雨里,树绿亮,就连草也盛开出花朵,画眉不语,布谷无声,牛和羊变换着站立的姿势,整个村庄仿佛一个巨大的、闲适的花园,稍远一点,山头堆满黄金,碗,筷子,装满酒的瓷器……事实上,在这样的想象里,我真实地看见了高高堆起的麦子,尚未拉回家的玉米杆,晒在屋顶上的向日葵,挂在屋檐下的辣椒串……阳光和雨水和风使它们的色彩不在灿烂,但是,它们却轮番上演和涂抹着村庄丰满的画面。
   去看一个画展,画画的人距离我的村庄不远。画面上,是初春的残雪,一个戴着棉帽的孩子牵着一头牛,后面跟着一个挑水的男人,阳光不怎么有力,炊烟倾斜……越看越像自己的村庄,画面上的人便是青年时的父亲和少年时的我。站立良久,熟悉的曲线在眼底深处逐渐模糊,这样的时光,只能凭借记忆临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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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一组和故乡有关的文章,很有画面感:仿佛游子归来,村里村外,上山下河,一寸一寸的土地走过,一处一处的景物查看过,一树一石一花一草,都依稀带有旧时的模样。风从时光深处吹来,时光的向度忽然掉转,往事便迎面与现实的自己撞个满怀。树木、河流、风雪、秋色、黄昏、月光、山泉、庙宇、烽火台、塌落的房子,入了眼,更入了心。甚至一条恋乡的狗、一个装神弄鬼的婆子,无不勾起游子浓浓的情思,乡愁忽啦啦便白了头了:或惆怅,或澄明,或惬意,或心疼,或悲悯,或敬畏,或不屑,或温暖,或迷茫,或不甘……都让人想起那句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作者此文,观察细腻是很显著的特点,没有细致入微的观察,不会有这么洋洋洒洒的文章;生活基础是根本,不是生于斯长于斯,又怎么能够对这渐渐式微的村庄心生悲戚?情感丰沛是源泉,没有情感的投入,眼前这一切司空见惯又苍老衰败的物象便不会引起自己的共鸣;兼以文笔老道,行文从容,与复杂的情感表达很契合,故成就了一篇佳作,推荐共赏!【编辑:石语】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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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石语        2016-07-19 15:50:10
  不是生于斯长于斯者,便不会对日渐式微的村庄感到忧戚。很有共鸣的文章,欣赏了!
回复1 楼        文友:程耀东        2016-07-19 16:47:11
  谢谢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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