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斑斓(小说)
翌日一大早,艾姐带上扫帚垃圾桶去山边了。下午五点左右,艾姐回来了,夹着一根绑上竹杆的软扫帚,说,卜主任,这年底又得大清理了,我怕新来的人不熟悉情况,忘做这活儿。然后摇晃着上了楼梯,仰头望望天花板,瞅瞅墙角,又从衣兜里掏了个布罩戴在头上,举起扫帚,轻轻地拂动起来,有小灰团落下来,赶忙侧一下身……
接连几天,艾姐傍晚都回厂子,抹布沾上清洁剂,把会议室和卫生间的地砖洗得光闪闪的。有天下雨,艾姐没法去仰天山,上班不久跑来找我,低声问,卜主任,马克的事,你跟领导说了吗?我支吾道,他没表态,要不你去问问。艾姐咕哝几句,果真去了。等她出来,我见她一脸的沮丧,忙低头喝水,水似乎也变得涩了。
艾姐又找过厂长两次。每次出来,脸更沉了。艾姐最后一次找厂长,离春节只半个月了。他们说了很久。我站在廊道,侧耳听着动静。门是关着的,她和厂长都在抢着话说,两种声音在追躲,又像在碰撞。我跟着紧张起来。好一会儿,听到艾姐抽泣几声,短暂得像几滴雨。门忽地打开,艾姐下楼了,背影透出深深的绝望。
不久,城乡环境整治结束了,她回了厂子,做她认为该做的年底大清扫。她还是做得那么认真,只是沉默得像块石头。她扫院坝,擦窗户,清排水沟,不时揉揉眼睛。我想,扑进她眼里的,全是沉重和黑暗吧。下午,樊厂长安排我说,艾姐把这周干完,就不用来上班了。工资给她算到春节,仁至义尽了。我挨到周五才给艾姐交了底。她的目光莫名地闪了闪,像蜡烛燃尽前忽地亮两下,透出不祥的余韵。我劝慰道,你儿子的事,也不一定就没希望。等厂子要添人,我再努力一下。
沉默。艾姐脸上挂着苦笑,像被遗忘在那里。
整个下午,我注意着艾姐。她眼神迷离,甚至带出谵妄。看得我心冒冷气,浸得身子透凉。她一直在生产区逗留,想起什么似的除几片芭蕉枯叶,理理菜地,又到取水口转悠。那儿架着台大型格栅机,驿马渠水穿过它时,钢齿履带会转动,卷走水中的粗渣粒,只有制水工才能操作它。那天焦川值班,他走过去,不耐烦地对艾姐说了几句话。我看着时间,三点、四点、五点,五点半……还有半小时,艾姐就要离开这里了。天层层暗下来,她坐在泵房边,像忧郁的影子。
快下班时,樊厂长跑来找我,艾姐呢?我懒懒地说,马上就走人了。樊厂长急得连摆手,连珠炮地说,县里选十大志愿服务标兵。艾姐这些年参加文明劝导和雷锋活动,瓦镇领导对她印象好,提了她的名,我当然同意,厂子的荣幸啊!记者下周要来采访她!
话音未落,焦川慌乱地跑来,艾姐小指被格栅机绞了!
五
艾姐再次进了医院。医生说,幸好没伤着筋骨,不然又得住院。焦川问,那会不会残疾呢?艾姐目光硬硬地望着医生。医生白他一眼,这哪算残疾啊!艾姐目光一下散了。焦川说,给她说了别去碰格栅机,她偏去摸,幸好我发现快,拉住她了!樊厂长听着,眼里透出慌。
我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还想问点什么,樊厂长却拉我一边,商量采访的事。我说,这个时候不适宜吧。他说,倒也无碍,只是让艾姐别说是工伤,怕影响单位形象。我心里掠过一丝凉,厂长,艾姐儿子的事,是不是可以考虑考虑。他猛摇头,不扯远了,先确保采访成功。又拍拍我肩膀,跟她沟通沟通,到时得往好里说!
厂长走后,我跟艾姐讲了她当标兵的事。她说,我不是厂子的人了,还能享受这待遇?我咽了咽口水,你是退休职工啊。艾姐听着,眼里透出感激。艾姐敷完药,我送她回家,问,干嘛去碰格栅机啊?你应该知道那玩意危险嘛。她嘴角颤两下,那天跟樊厂长斗嘴,我说王大爷的侄儿能来,为啥我儿不能来。他说王大爷搞安装,手指被掰丝机削掉了一截,算残疾了。你要这样,我也答应。我脑子短路,把他话当真了……我牵过她手,沙着嗓子说,艾姐,以后别这么傻了。
第二天上班,樊厂长开职工会,通报了艾姐当标兵的喜讯。他建议让艾姐当今年先进,这是跟上级合拍。大家埋头不吭声,樊厂长说,这事就不民主了,直接定板!会后,我联系了记者,让他剧透采访重点。记者说,主题是《平凡的岗位,不平凡的坚持》,从她工作中挖亮点,会拍几个场景,提点问,比如坚持的动力是什么,有过怨言没。
我拿着记者的问题跟艾姐演练。艾姐望着我说,你也知道,我努力干活儿,就是希望马克能来厂子上班。来不了,我能怨谁啊?她声音冰凉,就像才从冰箱里拿出来。我说,尊重你的回答。不过,要展示出风采,应该回答——供水行业涉及千家万户的生命健康,无论哪个岗位,都是很有意义的……艾姐紧抿着嘴,不停点头,脸上透出神圣感。
周一,云层透出几缕阳光。艾姐穿着碎花棉衣,早早来了厂子。记者到后,我和樊厂长一直陪同着。刚开始,樊厂长有些紧张,怕艾姐说错话。但他的脸很快绽成弥勒佛,连眼角都有笑的残渣往下掉。因为艾姐对记者说,我家里穷,别人瞧不起我。到水厂后,领导同事很好,主动解决我伙食问题,每次涨工资想着我,年龄大了也挽留我继续干活儿……艾姐投入地说着,完全沉浸在真情的叙述里,没有矫糅没有造作。她又说住了院,领导给她请护工,除了社保报销部分,其它的厂子全贴上。记者问,什么原因住院?樊厂长假咳一声,艾姐的脸僵了一下,忙支吾道,不小心滑倒,倒地上伤了腰,没大碍。
快中午时,我们去了仰天山。碎石步道划着优美的弧线向山上蜿蜒,偶有鸟儿掠过,羽毛承接着阳光,闪闪发亮。艾姐缠着头巾,边走边扫地。沿途的八角金盘高低有致,微微摇曳,像无数戴帽小绿人在致敬,颇有仪式感。到了桉树林边,记者又选了个角度,让艾姐做擦汗的动作。阳光穿过林间,正投在艾姐身上,仿佛镀了圈美妙的光晕。我偷偷瞟了下樊厂长,他眼里透出毫不掩饰的羡慕。那一刻,一种淡淡的悲哀莫名地浸染着我。
快收工时,记者问艾姐平时的生活。刚说两句,马克忽地从那里钻了出来,呵哧呵哧地拍着手。樊厂长有些警惕地向我递眼神。记者倒是挺兴奋,也给马克拍了一段片子,还问他,你支持你妈的工作吗?马克指指艾姐,拍拍胸脯,翘起大指拇。艾姐看着,眼一下润了,闪出复杂的情绪。
春假一结束,艾姐没来上班。她在的时候,就像可有可无的影子。可少了她,俨然画里飞走一只蜜蜂,少了某种极具微妙的谐调。大家这才不舍地叹息:艾姐啊,能干人,老实人。个把月后,志愿服务标兵的片子出来了,在县台播了两周多,一时间成了好多单位的热门话题。没多久,我们又听到几个消息:城管局的标兵被提携为某个环卫小组的副组长,柳镇双槐社区的标兵涨了工资,县医院的标兵得到两千块奖励。我问樊厂长,厂子没奖励艾姐倒也罢,可把她辞了,跟现在的形势不符啊,是不是考虑让她回来?樊厂长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长嘘口气说,这问题我考虑过,可好不容易才了结她的事,不能感情用事了。再说,她是……正常退休,我们没有必要去跟风。
那以后,我去渠道管理处办事时,会忍不住绕着道,到艾姐家瞅瞅,但屋门老锁着,也碰不着马克。快夏天时,她家屋檐下结了好些蛛网。我终于按捺不住,找邻近的村人打听她去向。村人说,春节刚过,艾姐母子俩到处找活儿干,可一直没成。我问,为什么?村人叹口气,马克的情况,找工作本就不容易。艾姐嘛,听她说,有些单位认为她是有了资本,便想着往高处走;有些厂子觉得她是名人了,待遇不好给;还有些部门说,聘了她会被人指责挖水厂的墙角。村里人就给她出主意,劝她去找石匠,让马克跟着他爸学手艺。也有外出打工的,拉她们一块去呢。我心揪成一团,那到底去哪了?村人摇摇头,不知道啊,我也很久没见人了。
回厂子的路上,我碰着两个小女孩在渠堤边,正拿着肥皂瓶吹泡泡玩。温煦的阳光投下来,把空中的泡团映得五彩斑斓。她俩跳着脚,拍碎它们,又吹出一大团,又拍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