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她为人“妻”，十八岁她堕入风尘，一年半后十九岁的她离开青楼，这段坎坷的经历，终于可以告一段落。她如今无亲无故，无依无靠，这反而是一种潇洒自由。
　　 她离开了临安，这个伤心的地方，走遍大江南北，以弹琴卖艺为生，只为找那个叫宋青染的男子。后来她去了苏州，一个古朴的小镇，山清水秀。在树下悠然落棋，在花间醉然品酒，在亭中欣然饮茶，蜿蜒曲回的小河在清晨和夕阳中浅吟低唱，乘一叶扁舟撑一支篙，穿行于青山绿水间，水墨江南，似乎丝毫没有受到战争的影响。她对这儿的美景流连忘返，决定在此安顿，她找到了一家荒废破败的小院收拾收拾便住了进去。从岸边穿过曲折迂回的小巷，她可以到达姑苏城外的寒山寺。
　　 伫立在寺庙前，她心中思绪荡漾。“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永存。”门外的童子唱着这歌谣，她的心里腾起莫名的异样。一位白须老僧从门口迎出来，双手合十：“施主站在鄙寺门口，一进一退全在一念之间，可想好了吗？”不知出于何种心情，她上前一步施礼：“三生石旁，我的命运终究是一劫吗？前世我与谁纠缠萦绕，不离不弃？”
　　 “人的命运始终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施主既然来了，那么我有一句话相赠。”
　　 “师傅请讲。”
　　 白须老僧的最后一句话飘在寺内的钟声里，他说——
　　 “缘起缘灭，花开花落，物极必反，祸福相依。”
　　 一旦抉择，已然无法回头，那边一路向前。即便是错，也只能一直错下去。
　　 她回到了那偏僻的小院，倚在窗边，窗外风景正好，独缺少了那个陪伴她的人。她每天早晨都会去茶楼酒肆卖艺，赚得的银两也够维持她的生计，下午她偶尔会逛逛集市，欣赏这江南小镇的美景，体验水乡人家的风土人情，她一直蒙着淡紫色的面纱，遮住了大部分脸，不让人看见她的真面目。
　　 三年后，淫雨霏霏，烟雨朦胧。
　　 她撑伞漫步，伞上绣着几朵傲骨的寒梅隐约可见。自己来苏州，不知不觉已经三年了，三年，一点关于他的消息都没有。她走上石桥，易水岸边，虽是早春二月份，但冬天淡淡的痕迹并未离去。那个唤她素衣的男子，究竟去了哪里？
　　 三年前最后的一晚，就是他临行的那一晚，依旧是她为他弹琴。
　　 “素衣，如果真的有天涯海角，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你，真的相信？”
　　 “我不在乎世俗的羁绊，这一世，与你相伴，足矣。素衣，等我一年。”
　　 那一刻没有江湖的血腥杀戮，没有繁琐的恩怨情仇，忘却了世间俗事，仿佛坠入梦境一般。
　　 正想着，原本冷清的街上突然热闹了起来，紧接着争先恐后地响起了鞭炮声，浓烈的硝烟中洋溢着喜气，是岳家军凯旋而归。据说岳飞率领的军队作战勇敢，军纪严明，坚守“冻死不拆屋，饿死不虏掠，”深受百姓的爱戴，如今这样的一支队伍途径苏州，而且还要停留一天，父老乡亲拿着饭粮，争相夹道欢迎。她默默地站在桥头，远远地看着这支令金军闻风丧胆的队伍，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可是，当她看到人群中另一个身影时，笑容变为不可置信，油纸伞跌落在地，雨掠过发丝，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她还是认出来了。
　　 宋，青，染……
　　 她发疯似地跑了过去，却仍晚了一步，她与他，明明就近在咫尺，伸手想去触碰，只凭空摸到一个幻影，擦肩而过，距离那么遥不可及……她站在来往的队伍中，泪流了满面。这么多年没有你的消息，想不到你加入了岳家军，那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哪怕一次也好，还是，我们注定是错过……
　　 重新走上桥头，捡起残破的伞，失魂落魄地走在街头，古老的城墙，记录着每一个过往行人的忧伤。细数墙角落叶，倾听耳畔雨声，涉水而过的声音此次响起，那被雨淋湿的心，是否一如既往？
　　 回到庭院，院中的槐树不知何时已经长成参天大树，枝繁叶茂，她靠在粗糙的树干旁，疲倦地闭上了双眼。待她醒来，黄昏暮色，晚霞绚染着天空，夕阳将她的影子拓在了地上，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准备回房休息，突然听见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她缓过神，边理了理衣服便喊：“谁啊？”，前去开门，抬头的那一瞬，她看到门外站着的居然是令自己日思夜想，魂牵梦萦地人，他……自己不是在做梦吧？她低下头，打算鼓起勇气再看一次的时候，却被一个温和地声音打断——“还记得我吗？素衣。”“真的，真的是你……”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是我，真的是我，在队伍里我看到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的背影我就觉得那女子与你好像，于是驻扎安定好后，我四处找寻你的住所，我有预感，那一定是你，终于，我找到你了，你知道我有多激动吗？”他满含着笑意，牵紧了她的手，这一辈子，都不想再放手。
　　 “今晚陪我可以吗？”她轻声问道。
　　 “好。”
　　 简单的小菜，粗糙的米饭，这便是今夜的佳肴。
　　 “你瘦了，我想看看你，取下面纱好吗？”他为她夹菜，说道。
　　 她的动作有些僵硬，眼眸顿时黯淡下来，她放下筷子，走到一面镜子前坐下，镜子已经四分五裂，三年前为了离开柳莺苑她打碎了这面镜子，但她将碎片一直待在身边，并重新用胶水粘好。自从她来了苏州，这面镜子反反复复不知碎了多少次，多少个深夜，望着镜中的自己，苦涩无以言说、反复摔碎，又反复粘起，直至她最终习以为常，变得无所谓，是时候该面对了……她沉默不语，慢慢地解下了面纱，伤口早就愈合，但疤痕无法消失，狰狞的半边脸又一次出现在了镜子前，镜子后，是他眼里的震惊，还有心疼……
　　 转过身，以这样的姿态坐在他对面还是第一次，她淡然地一笑：“宋将军，我可以这样叫吧，我想，今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容貌已毁，今夜一过，我们便是路人，不能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话还没说完，他一步跨过来抱住她大喊：“你不懂吗？我爱的是你的人，而不是脸，不管你是美貌还是丑陋，我都爱你不变！”
　　 “这是，你第一次说你爱我……”她哽咽，婆娑的泪影中，一切都是你的背影。半弯残月垂在树梢，月光穿过薄雾，映入两个人的眼帘。
　　 “三年来，我有多么想你，再为我弹琴好吗？”他安抚着怀中哭泣的人儿，就如同三年前他们初识，他请她为他弹奏一曲的那个夜晚，就好像找到了当年的感觉。
　　 她架琴，一曲《烟初冷》清越悠长。
　　 “烟初冷，妆镜菱花淡，知君醉，清风不解意。雨才收，疏影浅，几许愁思断。流水桥头空盼许，马蹄声声君未归。笑千般痴愿，都付与，说书人。烟花散，酒千盏，低眉画朱颜，俯首对花影。似当年，若影单，心不换，愁煞暮雪过千帆，轻舟载梦到江南。”
　　 歌停曲未散，恍惚间时光回到了当初，三年前她风华正茂，而他潦倒颓废。三年后他意气风发，而她……
　　 “素衣……”他轻声唤道。
　　 “嗯？”
　　 “我不会忘记我对你的承诺，我要带你去天涯海角！”
　　 她的眼眶渐渐湿润，晶莹的液体在眸里徘徊，弹琴的手搭在了琴弦上，她看着他说：“留下来好吗？”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事，他还要冲锋陷阵，不能过多留恋，可她还是抱有一丝幻想。
　　 他不说话，从衣服里拿出了一张纸和一个香袋，递到她手中：“这是我路过寒山寺为你求的平安符，答应我，不管我出什么事，你都要好好活着。”她接过平安符，默默地点头。
　　 次日，她站在桥头，看他随队伍又缓缓出征，她的手里紧紧握着那个香袋，在心里默念她昨晚没有说出口的一句话：“从今往后，你在我在，你若不在，我必不独活！”她并不知道这一去竟成诀别……
　　 一个月后，她收到了他的第一封信；
　　 “素衣，我在边城苦战，金兵一直步步紧逼，穷追不舍，为了跟敌人去厮杀，我甚至都没有空闲坐下来，写这封信我用了三天，防定调动难定下，书信委托辗转多日才捎回家。回头还望，道路是何其漫长。”
　　 她回信：
　　 “我在苏州日夜为你祈祷，只求你平安归来，我心里忧闷牵挂着你，思念的人在远方，渡过江去采摘莲花，那兰草之滨芳草萋萋，我等着你回来。”
　　 又过了将近一个月，她收到了他的第二封信：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玁狁孔棘。”
　　 这是选自《诗经·采薇》的诗，聪颖如她一眼就能明白诗中的意思，她由衷的高兴，但同时又隐隐有一丝担忧涌上心头。她剪下一缕青丝，绾成髻，小心翼翼地装进了那个香袋里装好，放进信封里并未附只言片语，希望他能懂自己的心意。
　　 信寄出去后如石沉大海，她焦急地等待，从暮春到盛夏再到秋初，院子里的老槐树的叶子由翠绿变得深绿又变得褐黄。转眼到了九月，她终于收到了他的回信，字迹潦草，上面沾有斑斑点点的血迹，模糊了字的轮廓，她大致能够辨认出那些字：
　　 “对不起素衣，这么久才给你回信，我的手受伤了，因为环境恶劣所以一直没好，不过你不用担心，岳飞将军给我抹了上好的良药，过一段时间就可以好了。现在征役无休止，想要休息也没有闲暇，可能暂时不会给你写信了，照顾好自己，等我凯旋归来，锦衣玉食，带你归隐山林。”
　　 她将纸攥在胸前，仿佛能感受到战争的残酷和他的痛苦，多希望她的担忧与思念能够传递到他的身边。信封里静静地躺着那个香袋，打开，是一个由两蔟头发绾成的同心结，一半是自己的，一半是他的，两结相连，永结同心。
　　 谁言生离久，适意与君别。衣上芳犹在，握里书未灭。
　　 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常恐所思露，瑶华未忍折。
　　 ——《有所思》萧衍
　　 她继续她平静的生活，每天夜里，她都会将香袋放在枕下，唯此她才能安然入睡，不然一闭眼就会做噩梦。苏杭地区仍旧繁华，殊不知波澜不惊之下，隐藏着暗流涌动。
　　 公元1140年，岳家军在河南郾城和朱仙镇等地与金兵对垒，以少胜多取得大捷，击溃金兵十万大军，其他几路宋军也捷报频传，抗金形势对南宋非常有利。岳飞高兴地向高宗奏告：金兵锐气丧尽，向北逃窜，岳家军准备进兵汴京，迎回徽、钦二帝，但宋高宗受以秦桧为首的主和派的谗言，急于求和，下令将岳飞召回，岳飞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为理拒绝班师回朝，宋高宗一天之内下了十二道金牌令，岳家军被迫撤退。
　　 同年十一月，岳飞被解除兵权，奸臣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他及手下一干人等杀害，抗金成果毁于一旦。
　　 她是在街市上听到这个消息的，他们说处死一个姓宋的将军时，在他的身上搜出了一幅画，画卷上的女子美若天仙，笑靥如花，署名：素衣。
　　 五雷轰顶，她一下子懵了，天空阴暗了起来，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她强作镇静，一步一晃地走着，她感觉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到下，硬撑着回到院子，拿出琴，狠命地拨起琴弦，锋利的琴弦划破了她的手，很快便鲜血淋漓。她抓起桌上的剪刀，毅然剪断了所有的琴弦，泪水决堤……
　　 她重新回到了临安，这个南宋的都城，这个花天酒醉之地。
　　 宋青染，你没有死在金人的手里，却被奸贼所害，苍天绝情！她好恨，恨大宋朝廷的软弱无能，恨奸佞小人的谗言，为什么？为什么！
　　 她冷眼看着这虚假的太平盛世，心中悲愤无比。她在尼庵青灯古佛旁跪了一夜，第二日清晨，自沉于西子湖。别忘了我对你的誓言，“从今往后，你在我在，你若不在，我必不独活！”
　　 公元1141年，宋金议和，南宋对金称臣、割地、缴纳钱币。
　　 又过了几年，在临安，一处荒墙，风掀开了墙头不知名的野草，露出模糊的字迹；
　　 山外青山楼外楼，
　　 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
　　 直把杭州作汴州！
　　
　　 推开云烟又见了临安，只是不见你当年模样，过尽了千帆倚遍了栏杆，故事渐渐爬满青石板。满江血染忠魂英雄在流传，长衫纸扇先生说书到几段？马蹄轻踏南朝已渐行渐远，散尽繁华转眼已变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