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母亲一起成长
“梧桐树也有我家的份!”梅新田放大声音。
初中是在六里以外的乡小读的。五分家住半山坡,田很少,父亲舍不得花钱买米,五分偶尔才在学校吃上两顿。数学老师,是临时代课老师,对梅五分的处境很同情,用自己微薄的工资,不定期给梅五分开小灶。梧桐院的五分,没有地位,学校里的五分,却是老师的宠儿。
夜半时分,五分还在题海里奋战。梧桐树在风中抗争,怒吼。风从门缝里钻进来,糊在墙上的旧纸窸窸窣窣地响着;房顶上的泥沙翻滚,飘洒在五分的头上;吱吱嘎嘎响着的堂屋门终于被风挤开了,煤油灯火焰跳跃了一下熄灭了,屋里的小物件欢快地跳跃着,五分进入了无光无色的混乱的世界。
“五分!”一个声音在风中若有若无。
“谁?”五分惊得灵魂出窍。
“......”声音被风吹断。
五分毛发直竖,他用力关上门,想求助隔壁的父亲,又担心遭来一顿臭骂。我一定是听错了,是风吹梧桐发出的声音吧?管他的!难道它还把我吃了?世界上根本就没什么妖魔鬼怪。亮光停在了他的房前,他们之间仅隔一道门。
“五分,是我!快开门!”
“走远点!我不认识你。”五分对声音失去了分辨力。
“我是高婆婆。”
“高婆婆,你咋半夜三更起来吓人。”五分带着哭音说。高婆婆照着手电筒,在角落里找到火柴,点上灯,上好灯罩。
“我也吓得要死,像遇到鬼一样,出门电筒就掉在地上熄了,好不容易摸索到,这个鬼天气,扯天扯地地吹,梧桐树怕要被吹倒了。”高婆婆掀开提兜盖子,从里面端出一碗面。
“你二爷病好了,这会想吃东西,就顺便给你煮了一碗面。”
“我不饿!”
“你跟我说啥白话,哪有不饿的,天天晚上熬夜,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快吃吧。”
五分把感动藏在心里,他不会说感谢的话,发誓长大后,一定要报答高婆婆。
院里又有一批孩子长大成人,为了孩子的婚事,资金稍稍宽裕的几家人撤掉陈旧的穿斗房,开始修建土墙或砖石房子,雪峰家还修起了两层小楼房,梅五分家的房子显得更破旧更矮小了。当梧桐树坠下最后一片叶子时,梧桐院的人早早地钻进屋里取暖了。甘枝翠穿着单薄的衣服,在这块地,那个坡拎菜拾柴。
星期天傍晚收工后,五分主动跟着母亲上坡弄柴火。母亲用爬爬打着树上黄黄的树叶,树子经过无数次敲打,叶片聚拢只小半背。五分跳跃着,把细细的柏树拉成弓形,母亲挥刀奋力砍着,清月升起时,母亲背着沉沉一筐,五分扛着圆圆的一捆,母子俩满载而归。
“妈,为什么我们的柴总不够烧?”五分抖掉头上身上细碎柏丫,扯着鞋裤上的苍耳子。
“你妈会烧柴呗,一顿饭烧一筐柴,饭还七成熟。她是连金山银山也会烧垮的。你两个没出息的,啷个连柏树尖也砍了,明年没柴火烧,当蛮子吃生的吧,两个笨子。”梅新田在柴屋里收拾母子俩弄回来的柴。
“明年春天就长出来了。”五分说。
“把你老壳砍了,长得出来不?书都读傻了,你们老师教你们学的是什么?认得一二三管啥用?”
“年年砍青积肥,那些草还不是长出来了。”五分一脸的倔强。
“砍树尖就了不得了,你啷个把树皮子也剥了?这棵树死定了,一定是你这个小笨蛋做的,你说说,树皮招你什么了?”
“我用树皮捆柴,散柴怎么拿得回家?”五分仿佛听说过,树怕剥皮,人怕伤心的话,谁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啊,完了,惹祸了,梅五分走进堂屋里,希望父亲就此罢休。
“混账!你是不是还有理?剥了几根?”梅新田手握树皮,瞠视着梅五分。
“一根。”
甘枝翠一脸锅烟墨,仰着身子,呆呆地望着父子俩。
梅新田用树皮向五分打去,本想小小地教训他一下,不想甘枝翠用手一挡,树皮重重打在她手上。
“啊哟!你这个黑心肠。”甘枝翠大叫着求救。
“你不做饭出来做啥子?一个个都反了?”梅新田瞪着眼睛。
“唱大戏的来了,快来看,甘妈妈唱戏啰!五分家又打架了。”几个孩子起着哄。
五分大胆地关上门,勇敢地说,“要打打我,别打我妈。”
“我打你要遭雷打哈,我看你有好狂。”
梅新田朝五分背上狠狠抽了两下。然后,“哗”地拉开门,在门缝偷看的几个小孩子没防范,一齐摔进屋子里。梅新田要去找社长,向社长申请,砍掉那几颗断尖剥皮的树,虽然已经包产到户,树子还是不能乱砍的,家里横蛮的梅新田,在外面却是最循规蹈矩的。
晚自习后,五分一人走在最后,中午上学时,看到机耕路的小沟里,有几个树疙瘩,树疙瘩是最耐烧的,他把树疙瘩藏了起来,晚上带回了家。相好的学生,总是装着无意的样子,把公坡上弄到的柴块,扔在小沟里,五分回家时,从不遗漏地带走。直到有天晚上,五分背了一筐青岗树柴块回家,梅新田由当初的喜悦,变成担忧以致愤怒了。
“跪下!”梅新田像抓小鸡一样,把五分扔到屋中间。
“哪偷的?”
甘枝翠躲在门外,准备向高婆婆求救。
“是大外公送我们的柴,他给我送到学校来的,还要你空了到他们坡上去砍柴。三个舅舅都考上学了,他们有烧不完的柴。”五分不敢站起来,盛怒的父亲他不敢惹。
“大爹就是好!嘿嘿!”甘枝翠走到五分身边,儿子没做坏事,给她壮了胆。
“你是哑巴,咋不早说,闷肚子!我不稀罕别人的东西,欠人情债,早晚得还。”梅新田说。
“我们的灶该重新造过,烟囱里积灰多,烟子遍屋跑;小灶与大灶之间应托宽一点,给人煮饭的时候,大锅里的猪食也热了。”五分说。
“认识几个狗文字,就了不起。打灶就一句话?你懂得起什么?”梅新田说。他是一分钱也舍不得花的。
“你懂什么?”甘枝翠当着应声虫,把五分往灶屋推去。
四
冬季的梧桐树,落尽繁华,像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韬光养晦,蓄势待发。
姜妈端着一盆刚洗好的衣服,站在登子上,在光秃秃的枝干上晾着衣物。
“唐嫂,晒萝卜条呐?”姜妈打着招呼。
“姜姜,你是甘枝翠死了变的啥,做事不长心,你衣服晾在上面,我的萝卜条哪年才干?”唐妈说,“看看,你裤子上的水弄脏我的菜了。”唐妈扯下湿裤子,远远地抛向一根小树枝,小树枝无力承受,裤子慢慢滑到地上。
“你说五分是推荐的,我亲自听到老师说是考上的哎!五分在过去该算秀才了,听说,现在学习也好得不得了,老师还请他吃饭,前人强不抵后人强啊!”
“几百年的事还翻出来说,看你高兴的,但愿你能沾光。”唐妈酸酸地说。
“兴许能罢。梧桐院的人家都姓梅,翻不出十代就是一家人。事情莫做绝了,这根梧桐树姓梅,梧桐院住户,人人有份!”姜妈捡起地上的裤子,用力抖了抖,气愤愤地向堰塘走去。
甘枝翠在房檐下砍猪草,见两人吵起来了,怕唐妈迁怒于她,把篓子拉到柴屋外,远远地避开她。
“只不过认得几个狗文字,说起话来就抛文带武的,假斯文!”唐妈说。
姜妈拿着裤子边走边咕哝。
“侄儿媳妇,衣服晒到地上了?”梅二爷笑嘻嘻地问。他正担堰塘水灌青苗,包产到户后,梅二爷都是一早一晚干活了。
“惹不起那家人,踩扁了甘枝翠,开始欺负我了。”姜妈恼怒地说。
“我也惹不起。”梅二爷乐呵呵地说。
放寒假了,梅五分同父亲一起挖灶屋千脚泥。由于年代已久,灶屋地板,坑包不平,一片黝黑,完全看不清以前的面貌,正常人走动,难免跌跌撞撞。甘枝翠走在灶屋里,身子一歪一跛,幅度起伏很大,这件事是五分提议做的。千脚泥能当肥料用,省钱又实惠,梅新田也乐意。
甘枝翠拿出三毛二分钱交给梅新田。
“妈妈,今天的草帽辫卖几级?”五分吃力挖着黑土,十五岁的五分,因为营养不良,个子比同龄人矮一个头。
“四级,卖了二串,今年已今停收了。”
“还是最后一个等级呀!”
“你妈编草帽辫能升级,狗儿不吃屎了。歪歪扭扭的,雷公虫一样,给她收了,都算是人情。”
梅新田放好钱,他算计着明年多种点大麦,麦米能吃,麦草尖能编草帽辫赚钱,剩下的草,是可贵的引火柴。
“姜嫂编得最好,也只卖二毛七,我编二串,她还没编好一串!”甘枝翠沉醉在自己成功喜悦里。
“就是说在同一时间你创造的价值,比姜妈多些。哈!妈你学会算账了。”
梅新田干咳一声,这是他不满意的表达方式,“同样多的麦草,你妈心急火燎熬一碗饭,别人不慌不忙煮一锅饭,哪个划算。还高兴,你读的牛筋书,账都算不来。”
甘枝翠不解地望着梅新田。
“看啥子看?你麦草尖是人生果,掐了还能长?一样多的麦草尖,你卖根手帕钱,别人卖了条裤子钱。”梅新田对母子俩瞪着眼。五分伸伸舌头笑了,甘枝翠也跟着偷偷乐。
梅五分开始住校了。初三学生必须住校,两个礼拜放一次假。礼拜六,五分怀着归心似箭的心情,向那并不可爱,却强烈吸引他的家奔去。进小院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堂屋亮着几盏灯,(梅新田怕给电费,觉得用煤油灯划算。)小院里人影晃动,隐隐传来低低的话语声。小院的人说话向来是粗门大嗓子,半里以外都能听见,发生什么事啦?一种不祥的感觉充塞了梅五分的心。
堂屋的地上,梅五分看到父亲穿戴整齐,脚朝外直直躺着,身体看上去比平时长了许多。梅五分跪在地上,他看到父亲肿涨恐怖的脸,一只眼睛半闭着,嘴角还有未擦尽的污血。五分抓住父亲的手,那双他一直想拉,却从不敢碰的手,那双厚大粗实的手,像冰一样凉。五分的泪水一点点洒在父亲的手上。五分挨打时,也希望父亲远远地离开这个家,至于离开后到哪去,他从没想过。父亲死了,他觉得家空了,他多彩的梦刹那间黯然失色。母亲,三十四岁的母亲,跟他一样,只有一片朦胧的天空,和无可知之的未来。
黑暗里响起了梅二爷单调的声音:“我把农药用口袋封好,放在鸡圈上,还盖上了报纸,他竟找到了。”
“走方子先生说,他大腿上的疮要花一千多元钱,他就喝了农药……”
“走方子先生害人呐,一千多块钱,房子也能修一排了。”
“太老实了,走方子先生有实话吗?”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讲着,五分看到母亲红着双眼,六神无主,知道当家的担子已经移到他肩上了。
甘枝翠在柜子里找出存钱,交给五分,一共三百二十元,五分不敢相信自己家居然存着这么一笔巨款,这笔钱,梅五分可以读完初中,母子俩的生活有了底气。
八四年,梅五分考上了粮食学校,是应届生中唯一考上中专的学生。这,简直成了传奇,远亲走近了,乡邻亲热了。梅新田,甘枝翠的名字不再是一个笑话,或侮辱性的代名词,虽然出了梧桐院,老班少辈仍叫甘枝翠,大家对她的嫌弃大大减少了。村上为梅五分放了一场电影,表示祝贺。
“丑马下烈驹,还是你有眼力,这个娃娃果然有出息。”梅二爷扯着下巴上的胡子笑。高婆婆比梅二爷大五岁,梅二爷对她是一半佩服,一半惧怕。
“你是除了喝酒,东西南北也分不清的人。五分早晚用功学习,我在窗口上看得一清二楚,明天买点肉,请五分吃饭。”
五
镇新仓粮站,两三个年轻人站在长梯上,粘贴收购标语。五分初露头角,今年站内外大小标语都是他写的。梅站长很爱惜人才,让他好好练笔,各站墙体标语要赋予新的合乎时代的意义,这个任务,早晚得落在五分头上。
“五分。”一个怯怯的声音响起,这个声音在五分听起来像炸雷一样惊人。
“有个瘸子在叫你。”年轻的鲜蓉说,她把糊上浆糊的标语递给梅五分。
“她,是我妈。”五分脸色血红,用纸擦去手上的浆糊。
“对不起!对不起!请原谅。”鲜蓉也绯红了脸。
五分领着甘枝翠走到大门外:“妈,你怎么来啦?家里没粮吃了?”
“你十多天没回家了,就是想看你有没有事。”
甘枝翠脸上淌着汗水,两根土气的辫子楞楞地搭在肩上,裤管高高挽起,斜着身子,一双略带惊慌的小眼睛,看着儿子阴沉的脸。
“我是工作人员,哪有时间天天回家,我有空就回去,你不要到单位来找我。”五分从衣袋里掏出伍元钱,“快走,到馆子里去吃饭,我没时间做饭。”
“我这就回去。”
“买件新衣服吧,穿得破破烂烂的,别人要笑话的。”
“阿姨进来坐坐,马上吃中午饭了。”鲜蓉跑到站门口,笑容可掬地对甘枝翠说。
“家里忙得很,我妈闲不惯。”五分替母亲回答道,他显得很慌张,不敢正视鲜蓉。
看着仙女似的鲜蓉,甘枝翠手足无措,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甘枝翠捏着伍元钱,向家里走去,她心里有些难受,五分在她面前从来都是说说笑笑的,今天她看出儿子的不高兴,却不知道为什么?这比以前挨梅新田的打更让她难过。母亲一走,五分也静不下来,五分不是不爱母亲,他怕别人不理解母亲,嘲笑母亲。开家长会的情景,深深印在他脑子里。何况今天鲜蓉在那里,他多么希望母亲打扮得体体面面的,说几句得体的话,让鲜蓉看得起她。一个闪念在五分心底掠过,鲜蓉会因为母亲的穷,傻,看不起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