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说他不进去了，找了个椅子搬到大门外，面对着远处的城市坐着，点了一只烟，回头递给老头一根，要给我，我摆摆手。我和老头往里走，我问老头：
　　 “大叔，这有多少条？”
　　 “没数过，百十条是有的。”
　　 “平时谁来喂？”
　　 “马大姐，我不敢喂。”
　　 “怎么不敢喂？”
　　 “凶得很哩，要吃肉的。”
　　 “这些狗有卖过吗？”
　　 “……也卖，不多。”
　　 “怎么不多？”
　　 “到了狗肉节来买的人多些。”
　　 “那不是……马大姐每天都买狗回来吧？”
　　 “这阵子狗少，到了狗肉节就多了。”
　　 “你是马大姐请来看院子的？”
　　 “是。”
　　 “每个月给你多少钱？”
　　 “千把块钱。我又没什么事做，马大姐是好人，看我可怜。”
　　 “你住这儿？”
　　 “我白天在这儿，晚上回去，家里还有老伴需要照顾。”
　　 “这么远的路，你怎么回去？”
　　 “一会……再有两个点儿，马大姐来，我开她的车回去。”
　　 “我能进屋里看看吗？”
　　 “可以。没什么可看的。”
　　 我们进了板房里面，一间一间地看。有一间是卧室，看样子是马秋兰住的房间，外面一间像厨房，靠窗的地方有一条形长案，很像屠宰场的大条案，地面很干净，像每天都清洗过的。墙上挂着很多刀，砍刀，切刀，尖刀，各种各样的厨师刀，还有锯子和斧头。我曾经采访过一位酒店的大厨，他的过人之处就是非常会用刀，他的厨房简直就是各种厨刀的展览厅。再往里的几个房间都锁着，站在那里，能闻到一阵叫人作呕的味道。
　　 “也就是马大姐，不然这些狗早就被宰了。”老头看着那些狗说。
　　 我没说什么。我恨不得马上离开那里。
　　
　　 （二）我是和尚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没想到我还能遇到她，我的秋兰。她一点都没变，还像十六岁那样年轻漂亮。那双笑起来弯弯的眼睛，伴我度过了三十年的不眠之夜。
　　 我怎么也没想到我还能活着见到她。那一年，我们为了所谓的爱情私奔离家，坐了两天的火车，也不知道到了哪里，我们无亲无故，谁都不认识。我只记得火车站的那位大姐，是她帮我们找了一间不用登记的扫待所，帮我们打水，给我们拿吃的……
　　 早上醒来的时候，秋兰不见了，我几乎找遍了县城。我也没脸再回家，我知道她的命运凶多吉少，要么被卖做人妻，要么被杀或自杀。
　　 可是三十年后的那一天，我遇到她了，现在想起那天和之后的事，我真觉得不该认她。
　　 十月初五是达摩的生日，十月初六是我们青石禅寺住持信海禅师的生日，每年的这两天，禅寺都很热闹。那是三年前的十月初五下午，平时寂静的禅寺挤满了香客，人们从十几里外的城市和乡村涌来，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爬上这座一千多米高的鹅峰山，只为了许愿还愿。
　　 我在香火的烟雾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我永远也无法相信那真的是她。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是她，一定是她。她见我一直在看她，像发现了什么，没等我开口，她打发掉身边挺着大肚子的女子，问我：
　　 “你是……你像一个人……我认得你……”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是秋兰？”那一刻，我忘了我是个出家人。
　　 “……”她突然跪下来，几乎抱着我的腿，呜呜地哭起来。
　　 周围聚了一些人，我只好双手合十地站了几秒钟就走向大殿。
　　 到了第三天，她果然独自来找住持，并没有提我，而是想给禅寺捐钱，她说她与禅寺有缘，是禅寺给了她生存下去的勇气和意义。信海住持自然把我们所有僧人都请到大殿里，当她双手合十走过我们每个僧人面前时，我看到了她眼神里的不同。
　　 从那以后，她经常来，我们也自然地叙旧，往事重提。她单独与我见面时，开始很激动，她说：
　　 “大壮，没想到还能看见你，还是在这种地方。当时他们跟我说你已经死了，是喝了我给你倒的水死的，说是我毒死的。”
　　 “我是昏迷了两天。”
　　 “你找过我吗？”
　　 “我没脸找你，当时我太年轻了，不知道世界是这样。”
　　 “我不怪你，是我要求你跟我一起走的。本来我想回去找你，可是我不知道去哪里找，我也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他们把我带到这里来，全村的人都看着我。”
　　 “他对你好吗？”
　　 “他就是个魔鬼。那个女的就是他姐姐，我跑过几次都被他们抓回去，抓回去就打，后来我有了孩子，孩子也长大了。我没再跑，是为了孩子。”
　　 “……”我不想说什么。一晃三十年了，三十年能改变许多事。我们都变了，虽然那颗初心没变，但是有些东西，我们不得不承认还是变了。
　　 “那天跟我一起来的就是我女儿，她都要生孩子了，她婆家说上这里许愿才能生儿子。”
　　 “你信佛吗？”我问。
　　 “我谁都不信，这世上就没有好人，除了你。”
　　 “我们只所以有这么多的苦难，”我说，“就是因为我们没有信仰，我们无所畏惧。找不到你以后我本来想一死了之。我不知道怎么就跑到这里了，这里离家几千里远。我就想离家越远越好。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赎罪，没想到遇见你。”
　　 “大壮你还俗吧，跟我走吧，我们现在再也不怕了，大壮，你还俗吧。”
　　 我听她这样说，心里不知道怎么办。当年要不是师父收留我，我可能早就饿死了，可是
　　 这三十年，要不是心里挂念着她，我想我也早就死了。
　　 “大壮，你有什么顾虑，你跟我说，我等这一天等了三十年，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那天她离开禅寺后，我想了很久。我不是没想过还俗。现在寺院的日子表面清苦，其实每个人都很有钱，就算寺院每年分给我们的香火钱，足够在尘世安逸地度过后半生了。可是我现在并不了解她，三十年能改变任何事，何况一个女人，她不可能没有任何牵绊。还有，我离开太久了，我不知道山下的生活是什么样。
　　 她给禅寺捐钱以后，和信海住持的关系越来越好，终于，她提到叫我还俗之事。信海当然没意见。他当年收留我，是持一颗救人之心，并非叫我皈依佛门。之后的许多年他曾暗示，说我尘缘未了，命里总归还有一难。这话我一直没明白，现在看到秋兰虽已嫁作他人妇，生活安逸，却强硬地要求我还俗，我不知道后面还会有什么。做出选择很容易，只是我还未明了选择背后隐藏着什么，而我需要知道。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十七岁的毛小子了，我需要知道选择的意义，无论怎么样，我毕竟在这间禅寺生活了三十年，有许多时候我在想，这样的生活也未尝不可，可是她打破了三十年来的平静。
　　 相认后不久，她就经常来禅寺上香，我知道她是特意来看我的。我看得出来，她为了看一个和尚，竟然特意打扮。她说她和那个男的早已没有任何感情可言，她忍了三十年，她说她知道这一天早晚要来，她要彻底离开他，离开那个魔鬼。
　　 虽然我在佛门生活了三十年，可我毕竟是凡夫俗子，我没有成佛的希望，或者说，我从来没想过我这样的罪人也可以成佛。当然，这不是我能与她再次奔走的理由和借口，可是她的苦苦追寻甚至以死相逼，我实在招架不住，我需要知道她的生活怎么样。
　　 我们禅寺一般是不做法事的，自古以来，禅寺的僧人以苦修为主。智信禅师坐化之后，信海住持打开了禅寺的大门，但我从未下过山。那天，秋兰要求我同她下山看看，说有私事求我帮忙。住持早已经明了她的心意，他把我叫进去，说，看透才能放下，随缘才能自在，一切的一切都是造化，因缘而定，你去自去，院里的事，不必多虑。
　　 下山之后我才知道城里竟然有狗肉一条街，人们杀狗卖肉，听秋兰说在狗肉节时，场面更是血腥无比，真是世间惨烈之最。
　　 我又到了她家里。她跟男的说，我是被别人请下山的师傅，会念佛诵经，能消灾祛病，也懂易经风水。刚好在市场遇到，请到家里来，是想看看风水，最近生意不好做。
　　 她男人十分热情地给我沏茶，看样子腿脚不便。我看到她家房子很大，装饰也算漂亮，家具应有尽有。我从来不知道世间的房间可以漂亮到如此地步，我在山上生活了三十年，与世隔绝太久了。从看到那所大房子起，我就发觉，我对这一切早已死了心，只所以还活着，是因为我一直不知道秋兰是死是活。如今她活得这么好，似乎肩上的千斤重担一下子就放下了。
　　 他跟我说，现在生意不好做，以前卖肉的可以买商品房，现在卖肉的能吃上饭就不错，大师你看……
　　 他终于停下来，看着我。
　　 我说，世间路千条万条，也许是卖肉这个行当破坏了风水。
　　 秋兰说，你看，我就说嘛，咱不卖肉了，摊子兑出去，做点别的事，养养老行了。
　　 他不再说话。
　　 我出来以后，对她说，世事变迁，因缘而定，你的生活很好了，我们都老了，一切还是随缘吧。
　　 她说，你叫我干什么都行……我等了三十年，一定要等到那一天，不然我死不甘心。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与你在一起，我不会再错过你，大壮，无论怎样，我都要和你在一起，正因为我们都老了，我才不想再错过。
　　 我说，秋兰，命是天注定，虽说运要自己把握，可我们凡人如何把握得了呢？我们走到今天，也许就是前世的安排，我们命该如此吧。
　　 她说，天下哪有什么命中注定的事呢？如果他那个姐姐不使坏，如果他后来不打我，吊起来打，如果村子里哪怕有一个人肯帮我，我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条路上。你看到的这些东西，在别人看来可能是值钱的，但是我的命中没有你，一切都是过眼烟云。大壮，你等我，我会尽快和他离婚，你不还俗，我就出家。
　　 见她如此坚定，我也没再说什么。那一刻，我有些迷茫，我再次回想这三十年来我一直在等待什么。
　　 回到禅寺没几天，她又来找我，说要给我一个好消息。她说，我开始买狗，把那些准备杀掉的狗全买回来，我要学着做善事，他反对也没用，年轻的时候他能打我，吊着打我，现在他老了，女儿也嫁出去了，他得听我的，虽然一时半会儿离不了婚，但分开是早晚的事，多则一年，少则半年。
　　 我说，你忍心吗？
　　 她说，你知道什么叫忍心？这些年我会为了等待今天，受尽磨难，苦苦煎熬，这才叫忍心。
　　 她下山后，很久没再来，我想她可能回心转意了。三个月后，她又来找我，说她弄了个养狗的院子，现在买了四百条狗了。她没再提叫我等待之类的话。我说你做得好，有些事，只要开始就不晚。
　　 她说，是的，有些事只要开始就不晚。
　　 又过了半年，她说，我等不了了，他就是不肯离婚，脾气又像原来那么坏，骂我骂得凶，只是腿脚不便，不能动手打人了。人都有老的时候，大壮，我不想等得太老……你不说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在乎，只要能与你在一起，我说过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我真的不知道她能做出什么事来，我有些怕了，我越来越相信一切都是天注定。
　　 之后，我听说她因为买狗养狗而小有名气，我感到很奇怪，尘世的事我是看不懂了。我还一点不明白，她买的狗越来越多，怎么办呢？她总要有办法处理掉的，她买狗养起来是为了和我在一起？我真不知道她到底要干什么。
　　 我相信每个人在尘世间都有注定的任务要完成，脱也脱不掉，早早晚晚而已。也许秋兰此时做的事就是命中注定吧，那些狗，也许会造就她的另一段因缘，只是我还看不清是什么。
　　
　　 （三）我是警察
　　 狗肉美食节第一天，所里就接到两起治安案件。第一起是在清早，两个摆摊的人在新街街口为了十公分的界线大打出手。第二起发生在近午，一名中年妇女拦住一辆卖狗的三轮车，偏要买人家的狗，人家不卖她就跪在车前不起来，围观的群众把路口堵得水泄不通。所里安排我和小李出警，张副所长跟我说，一定是马秋兰，周围很多人都认识她，处理起来不要太硬。
　　 其实接到任务，我就猜到是她。听说她这样做已经三年了，自从信了佛，就开始买狗养狗，是真是假，一直众说纷纭。但是任何事都有一个度，把握不好就会害人害己。我不认识马秋兰，既然她是如此人物，我去处理的时候，自然是带着小心的。
　　 马秋兰与车主商量买狗，车主不认识她，当然不肯卖给她，多少钱也不卖。马秋兰不肯让步，跪在路中间不让其他车辆通行，想通过路口的人就报了警。
　　 小李在疏导人群，我劝马秋兰和对方到路旁商量，不要影响别人。天气热，连续几天没下雨，我对周围的热闹有一股无名火。我对她说，下次再这样我就不客气了。围观的人有很多并不认识马秋兰，所以她走一步，人群就跟着移动一点，直到最后，车主决定每条狗加价二百元卖给她。马秋兰在人群的欢呼声中牵着五条狗走向一辆皮卡车。有人帮她把狗拉上去。马秋兰朝着人群摆了摆手，车子轰地一声开走了。
　　 大约十几天后，马秋兰的女儿李芯来所里报案，说父亲李国昌不见了，找不到人了。
　　 我们这座县级市自有人口不到三十万，每年外来务工人口差不多六十万。李国昌一家原来住在县城边上的杜浪村，女儿出生后，为了生意方便才搬到县里，在城中村买了一个院子。后来县改市，加上他又买了商品房，按政策，户口就迁到了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