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14床的陪护妈妈忍不住说：小伙子，不要脱衣服，别感冒了。我儿子就是和同学打篮球后热，脱了衣服受了寒，发烧重了，转成了肺炎。咳，快中考了，耽误了这么多课。
　　 雪茹暗暗想：可怜天下父母啊！那个被男人踢断肋骨的大姐，还要回家装着没事样子给上高中的儿子做饭，而这个陪床的妈妈陪护着孩子，则既牵挂他身体，又担心他落下了功课。14床的妈妈在用毛巾细细地擦拭着孩子的汗水，看得雪茹心里不是滋味。自己多么渴望有一个孩子让自己好好疼爱啊！
　　 自己没有给石诚生个一儿半女，看到别人家孩子依偎着父母，他心中会不会失落？曾几次，雪茹说服石诚说，要不，抱养个孩子吧，我自己身体不好，早早去了留下你一个该多孤单！
　　 不要。石诚每次都坚决摇摇头。我不准你早早离开，我要攒钱去北京给你动手术，让你好起来，和我一起都活到九十岁。
　　 15床的女孩不住嘴地哼唧着，男孩殷勤地给她擦汗，为她剥桔子，洗草莓，帮她轻揉老一个姿势输液有些酸麻的胳膊……从不烦气，一直笑脸相向，对娇里娇气的女孩真是呵护备至。
　　 看着他忙碌的身影，雪茹又记起石诚和自己刚结婚的日子，在租住的简陋屋子里，四面透风，两个人拥被同吃一块烤白薯，那是石诚在烧柴的炉灶灰里给她煨的——知道她喜欢吃，但是在地摊买一块要四五块钱，舍不得花钱，做饭烧火的余烬被石诚利用了。她掰一半给石诚，热乎乎的，吃得嘴巴都是黑灰，两个指着对方的黑猫胡子，笑个不停。贫穷也罢，寒冷也罢，有一个人的心与你暖在一起，再苦再冷的日子也甘之如饴。
　　 14床打完吊针走了，雪茹也重换上了一个吊瓶。不一会，一个脸色黝黑，腰身略微佝偻的农村妇女费力地扶着一个疼得直叫唤的矮个男人拄着拐一蹦一蹦进来了。他的一条腿上打着石膏。
　　 扶他在床上躺下，妇女弯腰在床前，安慰着那个痛得直叫唤的男人：“他爹，别担心，医生说，骨头茬接的挺好的，不会成个瘸子。家里的花生你也别担心，他二叔说找人帮着种上。”
　　 原来，男人开三轮往地里拉粪，转弯时翻了车，摔断了腿。
　　 打完吊瓶，不到十点钟，雪茹决定回家。临走前，石诚再三叮嘱她，中午回家打个出租，还特意给了她一些十块一张的零钱。走到医院大门口，雪茹犹疑了一下，还是觉得坐公交吧，尽管下车还要走十分钟的路。慢慢走吧，下午护士说要三点才开始打点滴，中间要间隔五六个小时。反正时间来得及，能省一分就省一分吧。
　　 雪茹明白石诚的心事，这些年来，他省吃俭用，一件工作服五冬六夏穿着，平时他连个鸡蛋也舍不得吃，就想省下每一分钱攒着好去给她做手术。雪茹在网上查过，心脏搭桥，需要七八万，而且术后吃的药也费用不低，这些年，刨去人情往份和必需的生活费用，石诚已经攒了六万左右了，今年雪茹已经数次半夜喘不过来气，石诚和她说，准备借个一两万，早点带她去北京治疗。
　　 真苦了石诚了。雪茹心很疼，这个男人，从不会甜言蜜语，但是，他一门心思全在自己身上，有一口好吃的也全留给老婆，他的活再苦再累，从不在家说一声。夏季晚上下了班，饭也不吃就到广场去摆地摊。雪茹每次等他回家吃饭，他都说，你饿了先吃，不用等我。
　　 雪茹明白丈夫的心意，不想抱养孩子，因为养个孩子，就需要费用，就不能早早给自己治病了。这辈子何德何能，有这样一个人来把自己捧在手心？为了为自己牺牲这么多的丈夫，雪茹暗暗下定决心，一定好好活着，好有能力去爱这个呵护了自己二十多年的男人。
　　
　　 五
　　 雪茹随便吃了点饭，便去床上躺了一会儿，一点半，从家出门，坐上公交去了医院。来到上午打过点滴的病房，才两点多，雪茹就到了自己住过的13床坐下。病房里那对卿卿我我的小夫妻打完吊瓶走了，14床陪床的那个黝黑的女人在床边坐着，看到她进来，站起来拘束地笑了笑，然后温声劝着床上疼得呲牙咧嘴的男人说：“诚儿他爹，你再吃点吧，吃饱了咱才有劲快点好。”她捏着塑料袋递给男人一个馅饼。男人嘴里疼得嘶嘶吸着气，声音有些粗暴：“叫你吃就快点吃，我吃了两个牛肉饼了，你从早上到现在也没吃啥，你想成仙哪！”男人一边烦躁地推开馅饼，一边吼着女人。
　　 “我吃了个韭菜饼了，你受伤了，多吃点，好得快。你也这么晚才吃饭。”
　　 “我躺着不干活，饿不着。你跑来忙去的，消耗快，快吃了吧，趁着热乎。”男人执意不肯，女人无奈，说，咱俩掰开，一人一半，我就吃。男人只好接受了。女人掰了大块递给男人，看到男人三口两口吃完，给他擦了手，然后自己才慢慢地嚼着那块饼。
　　 男人幽幽地叹了口气，说：“诚儿开学走时就拿了那么点钱，也该给他打生活费了，咳，准备的钱让我这腿花了不说，还不知要欠下多少债务！”男人的脸色阴暗起来。
　　 “他爹，你就别担心了，我今天出去买饭时打电话给在上海的娥儿啦。她急得不行，单位工作忙，最近在策划一个新项目，一天半日回不了家，我让她别担心，她说，她正在吃午饭，这就去给咱打钱，孩子说先打一万。不够的话她再倒借。再说，咱加了新农合，还能报销呢。”女人柔声劝慰着男人。
　　 “你和孩子说干嘛，她刚买房子拉了一大堆饥荒，这不是挤兑孩子焦急吗？”男人蹙着眉头。
　　 看到夫妻俩争吵，雪茹岔开了话头。“大姐，你真有福，两个孩子？”
　　 “对啊对啊。大的是闺女，她考了北京的外国语大学，在上海外企上班三年了，找了个对象，去年结了婚，孩子懂事，自己买的房还贷着款呢，却常邮钱给俺。儿子去年上了大一，是中国科技大呢。在乡里县里念书时老师都夸赞他聪明又好学呢。去年大学生创业设计，他和他仨同学一起拿了全国二等奖，每个人发了两千块钱奖金呢。”提起自己的孩子，女人忘记了眼前的愁肠，打开了话匣子，眉头的忧伤也不知不觉飞走了。
　　 “你就嘴巴长，告诉闺女干嘛？这不是让孩子焦急、担心吗？孩子上班也没好心思了。就你多事！”男人恶声恶气再次嗔怪妻子。
　　 “你是咱家的主心骨，以前有事都听你的，现在你伤着了，我也没了章程，孩子大了，我就依赖她了。”妻子辩解着。
　　 “你个臭婆娘啊，多大的事！不就是骨头断了吗？医生说接的挺好的，以后不会留下后遗症的。你让孩子能不焦急？再说，过年回家娥儿才给我们钱了，这会儿又打给，孩子一个月还有六千元的房供呢，你啊你啊，叫我说你什么好！看你敢告诉儿子我能饶了你！”男人气咻咻地把脸扭过去，不看妻子。
　　 “我知道知道，不会告诉诚儿的，别让他担心耽误了学习。他体贴咱，没钱花也不肯开口要，上次还打电话说去找了个家教呢。等一会儿我打电话让他小姨来，帮着打钱给诚儿。”女人讨好地对着男人柔声细气地说。
　　 雪茹看着两口子拌嘴，怎么看都觉得像是在晒幸福，有两个孩子，而且都既有出息又懂事。有这样的孩子，做父母的再苦再累也心里是美滋滋的。要是自己能给石诚生个孩子该有多好，可惜现在已经四十有七了，即使没有心脏病，也岁数太大了些。雪茹心里深深地叹息着。看看快到三点了，便去护士站让她们准备给自己挂吊瓶。
　　 走廊很安静，和昨晚的吵闹迥然不同。她刚和护士说了自己的床位和名字，护士就开始拿出针管抽淡盐水兑药了。
　　 多么希望自己也有个孩子啊，有个孩子，生活，就有了希望；日子，就有了奔头。生孩子看自己的身体状况不知允不允许，雪茹想找时间和丈夫谈谈，一定想法要一个孩子，那样，两个大人的生活就会增加很多乐趣的。咳，这么些年来，石诚的精力全在这个家上，照顾自己，拼命攒钱，四十几岁的石诚不仅头发有些斑白，而且还开始秃顶了。雪茹想着，心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揪着，莫名地疼了起来。
　　
　　 六
　　 每天傍晚，石诚雷打不动来接打完吊针的雪茹。医生开了七天吊针，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下午五点半，雪茹已经坐在石诚的摩托车上，和煦的春风柔柔地吹着，雪茹的长发在耳后丝丝缕缕柔柔地飘拂着，她紧紧搂着石诚的腰，有一种叫着温馨的东西在胸中蔓延，说不出的惬意。
　　 “老婆，咱明天去北京哈。”石诚瓮声瓮气对雪茹说。
　　 “明天？”雪茹有些愕然，“你也不和我提前说一声。”雪茹埋怨道。
　　 “这不就是提前了？你啥也不用管。这段时间打完吊针看你身体见强了，我才敢带着你坐火车颠簸。钱，你就放心好了，我又跟老板借了三万，他说每个月从我的工资扣。”
　　 这个男人啊，一直活得这么累，生活的目标就是让老婆康复。
　　 “石诚，等手术完了，我好了，咱生个孩子吧。”雪茹温声商议着。
　　 “我说过，这辈子我只要照顾好你这个孩子就够了。”石诚沉声道。
　　 抚摸着石诚坚实的后背，雪茹眼睛湿润了。“可我还是希望咱有个孩子在身边，等我们老了，有人给我们端茶倒水，嘘寒问暖的。或者他再生个孩子，喊我们爷爷奶奶，该多美气。”雪茹憧憬道。
　　 “我娶了你，我以前的人生目标就是努力让你健康起来，过得好一点，开心一点。若你身体这次治疗好了，既然你那么喜欢孩子，咱就去领养一个。”石诚柔声让步道。
　　 “要是我没有这个病该多好，结婚就生孩子的话，咱的孩子现在也该结婚了。”雪茹幽幽叹息道。
　　 “别这样想，乖，等你好了，我们去领养一个一丁点大的孩子陪他成长，孩子那么小，你就是个年轻的妈妈啦，返老还童呢，这样还不好？”石诚逗引着有些不开心的雪茹。
　　 医院，是距离死亡最近的场所，在这一个周的治疗里，雪茹目睹着一幕幕生动真实的情景剧，十分感慨，自己多么幸运，有一个呵护备至的老公，他对自己这么好，自己怎有理由不更热爱生活？在石诚为筹钱累得疲惫不堪的日子，每天晚上一着枕头就呼呼大睡，那时，雪茹舍不得他那么辛苦，曾多少次想悄悄一走了之，不想让丈夫这辈子活得那么累。现在想来，幸亏那时没做傻事，若真的那样做了，石诚这么爱自己，肯定会痛不欲生的，若那样，自己即使到了那个世界又怎会安生？
　　 夕阳如血，映红了西边的半个天空。雪茹心中默默地想：去北京治好了自己的病，和石诚的后半辈子也会和这璀璨的夕阳一样红透自己人生的半边天吧。憧憬着未来，耳畔仿佛听到甜美稚嫩的声音在喊着“妈妈”，雪茹眼角细细的皱纹也舒展开了。
　　 为你，我要好好活。等心脏病治好，说啥也要为你生个娃，让后半辈的日子多些奔头，多些更美好的滋味。想到此，摩托车上，雪茹抱着石诚腰的手臂搂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