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武装部迟到的老老兵(传奇小说) ————《军魂》系列之一
“不必等了。这孩子野得很,出去就像撒了笼的兔子,手机经常处于关机状态。你有什么要问的,由我给你回答。”
“你就谈谈你和他本人对征兵的态度吧。”我说。
“我的意见很明了,我不赞成孙子当兵。这孩子从小体质弱,根本不是当兵的料。”她呷口茶又说:“我就弄不明白那个老头子,祖祖辈辈都要吃粮当兵,儿子死了送孙子,孙子逃了又要送重孙,简直不可理喻至极。这几天新闻里老提南海仲裁,打仗是要死人的,难道他希望自己断子绝孙?标准性的老年痴呆症,作为一个武装干部,这样的人你也能够相信?”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只好起身告辞。刚到门口,那女人追上来说一句:“你去鑫宇房产公司找他们董事长谈谈,他是孩子的爸,才是这个家唯一的当家男人。让孩子去他公司干,还是让孩子去部队受训,全凭他一句话就能定夺。”
八.
到了鑫宇公司楼下,被几个售楼小姐围住,七嘴八舌向我推介最新楼盘的优惠举措。我说我不买楼,是找你们老板了解兵役情况的,那群浓妆艳抹的小姐立刻一个个嘴噘得能栓下一头驴。保安看了我的证件,拨通了他们老板的电话,不一会儿,一个袅袅婷婷的秘书小姐走下来,对我莞尔一笑,非常礼貌性地说:“董事长在六楼办公厅等你。”
这个四十岁不到的企业家身材强健,挺俊俏的一个人物,不过,我在他眼睛里发现一丝煞气逼人的光芒。我向他说明来意,他坐着并未起身,只是身子后仰,把两条腿翘到红楠木制作的办公桌上,眯缝着眼睛给我说话。“他不是我爷爷,我也不是他亲孙子,你说的岳传波在我眼里更是个不折不扣的野种。我不止一次跟他说过,岳家在岳拥军死后就断种了,他从来就不信我说的话。”
“即便如此,你要承认被老人养大的事实。俗话说,生身父母不如养身父母,他曾经给予了养育你十八年的恩情,在岳传波当兵这件事上,你应该满足一个耄耋老人的心愿。”
“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这个道理我懂,我派人送给他钱,他摔了,高档保健品,他当场拿去喂了猪,他这样倔的脾气让我怎样孝敬他?我好歹也是宛都市有头有脸的人大代表啊,他就没给我瞅过脸面,也许他天生就是断子绝孙孤苦伶仃的命。”
我说:“只有瓜恋籽,没有籽恋瓜,可惜岳大爷到了这般年纪还在替后辈人着想,而你们一个一个却不懂他的良苦用心。和一群忘恩负义的人同在一个蓝天下,我感到十分羞耻,像你们这样的兵员打死也不能要!”
不等对方下逐客令,我甩手拂袖而去。
九.
我和涂干事开车去了一趟汤山,一路上硬着头皮,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汤山村离镇里三十里路,我好像走了半个多世纪,心里连一点底气都没有。受人之托,却不能终人之事,我几度让涂干事停车,停下来考虑见面之后的开场白,我该怎么向岳大爷开口呢?我就这样狠心去伤害一个对革命军队忠心耿耿的老战士吗?
汤山村还是到了,经村人指路,岳大爷的家第一次出现在我和涂干事眼前。
那是怎样的一个家啊!空心村里,鸽笼般的老式土坯墙,瓦房三间,檐下和山墙上各裂开一个从上到下的裂缝,与远处四邻沿路新盖的两层洋楼相比,简直不在一个社会。但是,在破败的门框顶部,一块写着“军属光荣”的小木牌像是新刷了红漆,分外醒目刺眼。我踌躇再三,鼓足勇气推开了两扇五指露缝的柴门。开门先看见锅灶,高粱顶杆扎的锅盖,盖着黑乎乎的锅,微微有热气往上蒸腾。一种做贼的感觉左右着我,我颤颤地唤一声:“干老子在家吗?”
里屋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一个有气无力的苍老声音说:“谁啊,进来吧。”
一掀黄布门帘,走进里间。里面有张行军床,床下丢有一个山里老人解小手常用的夜壶;床上躺着岳大爷,是在歇晌,还是病了?三伏天身上仍盖着一床补丁摞补丁的旧军被,花白胡子东倒西歪,因为掉牙才凹陷的嘴唇,好比破旧的风箱一样,随着呼吸来回翕动,脸色比上一次见他时更加憔悴。床头一张马扎桌上摆了一个粗瓷碗,碗上放一双脏兮兮的筷子,筷子上沾着黄乎乎的苞谷糁子,肯定老人家是早饭午饭合成一餐了。老人脚头的床尾,有一个老式立柜,柜面上放置一台老掉牙的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机,里面正播放军事频道节目,有关南海军演的最新消息。
我呆呆站在那里,打量着老人,环顾着这屋,鼻子一阵阵发酸。这就是为革命出生入死九死一生的老兵归宿吗?这就是岳排长用鲜血换来的和平生活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以及魂丢他乡的烈士之老!我的眼泪“啪嗒”滴落下来,我怕影响岳大爷的情绪,赶紧用手去擦。岳大爷看见我,摇摇摆摆起了床,从床后搬来一个长条木凳让我俩坐,他晃晃保温瓶,没水,转身去了外间,接着听见刷锅和添水烧柴的响动,烟熏随即进来里屋。久违了的柴草烟气,觉得很好闻,像有烟瘾的人,虽说呛,但够冲。
岳大爷端着两只锈迹斑驳搪瓷军用茶缸进来,十分热情地递给我们,嘴里一直说:“乡下,条件差,慢待了。”
茶缸里冒着热气腾腾的水蒸汽,水里有苞谷糁子上下浮沉。涂干事摇摇头,额上渗出了汗珠子,他趁势丢下茶缸去找吊扇开关,我还是接过水,闭着眼睛喝了。喝着水我说:“干老子,你委托的事我这几天尽力了,家属一致不同意,岳传波本人又不见踪影,依我看,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也不要赶鸭子上架。”我假装轻轻松松,心里愧疚的不行。
老人坐在行军床上,幽幽叹了一口气,开导我说:“你娃子,拥军一样的直性子,见不得歪风邪气,见不得走后门也不会开后门,有时候却敢为朋友两肋插刀。这件事让你为难了,我很不安。其实我也没抱啥希望,我后来想想,就金来焕的脾气,太白金星下凡也说不和,让你去通融,像行军打仗,明知守不住阵地,再发起最后一轮冲锋,败就败吧,胜败乃兵家常事。这孩子命中没有从军的福分,人力不能胜天,拥军在天之灵,不怪我们没有尽心尽力就好。”
十.
岳大爷死了,就在我正式向他摊牌岳传波不能入伍的第二天,老人家一口气没上来,憋死了。
丹阳湖畔,天水相连。汤山脚下,碧澄澄的丹江水,在阳光下闪着鱼鳞般的微波,细碎的波光凝成一种透明的薄雾,水面上,一簇一簇的船帆,就像一束一束雪白的花朵在蓝天下闪光。
三十三名预选的新兵,马上就要整装待发,他们身着齐整的迷彩服,来一座坟墓前接受一个老兵的检阅。
一脸肃穆的唐部长,向新兵们讲述岳家驹的故事和岳拥军的壮举,几十双眼睛湿润了。
“敬礼!”唐部长一声令下,三十三只右手一齐举过额头。
“岳大爷,我们都是你的亲孙子!亲孙子!亲孙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