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自从阿芬来了后，很快就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公公仗着在庙里当班的“公职”，认为自己是功劳最大的，所以他不再下地干活，而婆婆仗着男人撑腰，也很快行使起第二把交椅的权利，颤着手指指挥阿芬做这做那，起初底气还不足，那手指也只敢抖抖地伸出三分之一，后来见阿芬没生气，胆就渐渐大了，声儿也跟着大了。“芬，去把地里的菜浇一浇。”“芬，家里没柴火了，上山耧一把。”诸如此类的命令，婆婆是张口即来。
　　 看在婆婆病病歪歪的份上，阿芬也没跟她计较，只是尽力把活都揽在自己身上。只是没想到，她这一揽，倒给自己挣回个“好媳妇”的名声，但也把岳青给惯坏了！无所事事的岳青，天天摸到集市上，挤在一堆闲人中间赌“三公”，一开始只是小打小闹，后来输多了，就眼红了，赌资也从几元到几十元，后来竟至于一把上百元不止，活是不再干了的，车子也不想着修了。
　　 一开始，阿芬也是被瞒着的，直到有一天，高利贷的人找上门，阿芬才惊觉岳青的改变。原来岳青借高利贷赌钱，早已债台高筑了！
　　 公公气得哆嗦着手，指着岳青说不出话，一张脸憋得青紫，抄起一旁的条凳狠命砸在岳青后背，岳青也没躲开，瘦弱的身子旋转半圈，扑通一声栽倒在院子角落的猪尿坑里，骚臭的猪尿水四处炸开，飚到旁人的眼里嘴里，那几个高利贷的人呸呸地吐着口水。
　　 阿芬看着岳青的狼狈相，又气又心疼，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你个败家子！老子的脸都给你丢光了！”公公缓了好一阵，才嘶哑着嗓子大吼出声。“你输了多少钱？”
　　 岳青带着满身臭味，从猪尿坑里爬出来，有气无力地说：“一……一万。”
　　 “你……你是想气死我呀！”公公气得满院子转圈，又去找那张条凳。婆婆哭丧着一张脸，扑到男人面前说：“他爸，别打了！不赌也赌了，你打死他又有什么用？”
　　 “都是你惯的，养出个败家子！告诉你，老子一分钱没有！你要有本事，就把老子这条命拿去兑了！”公公说完，怒气冲冲走回屋里，“砰”一声关上门。
　　 “这怎么办？怎么办哪？”婆婆睁着一双无助的眼睛，睃巡在场的每一个人，眼里的泪都要掉下来了。
　　 “老太太，岳青交不出钱，可是要拿一条腿来换的！当初可是他亲口说的。”高利贷的人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在婆婆面前抖开。
　　 婆婆脸色大变，浑身发起抖来，歪斜着眼睛哆嗦着嘴唇喊“他爸！他爸！”踉踉跄跄地扑到里屋门上。
　　 阿芬尽力压住心里的火气，长吸一口气，走到那几个人面前说：“大哥，岳青去赌钱的事，我们一家人都不知情，要不你们先回去，等我们问问他怎么回事。你们放心，如果这事是真的，钱我们一分不少都还上！”
　　 看着阿芬一脸认真严肃的表情，高利贷的人犹豫了一下，几个人凑到一起商量了几句，决定给她三天的时间去凑钱。临走，一个带头的人踢了一脚岳青，恶狠狠地说：“你要是敢耍花样，我们一定会把你两条腿都卸了！”
　　 岳青低着头，一声不敢吭。
　　 晚上，阿芬直直地坐在岳青面前看着他，也不说话，眼里满是责怪。岳青涨红着脸，先是一声不吭，接着猛地扑在她面前说：“芬，你一定要救救我，不然我就废了！”说着，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
　　 阿芬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起身从一件旧棉衣里掏出一叠钱，塞在他手里。
　　 岳青又惊又喜，犹豫地问：“这钱？”
　　 “我妈给的。当初你给她的彩礼。”阿芬说着，转过了头。
　　 岳青紧紧抱着她，半天说不出话。
　　
　　 四
　　 阿芬以为，经过这件事后岳青会改掉赌博的毛病，安心过日子了。实际上他也的确安静了一段时间。因为，阿芬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女儿贵贵。
　　 看着白胖漂亮的女儿，阿芬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岳青也非常欢喜，抱着女儿亲不停。这段时间岳青改变了很多，以往坚持不了的农活，现在也拼命咬着牙去做了。看着他手上的血泡和晒黑了的脸，阿芬既心疼又欣慰。家里多了一口人，日子依然穷苦，但也多了不少欢乐，连一直没个笑脸的公公，也时常咧着大嘴逗得贵儿咯咯笑不停，只是每次临了，都叹息一声：“这要是个男娃就好了！瞧这一双机灵的大眼，安在你身上是浪费了点儿！终究是别人家的人哪！”
　　 听着这样的话，阿芬心里总不是滋味。还没出满月的时候，婆婆也旁敲侧击地说了：“咱家三代单传，可不能在你们这一代断了线！不管咋样，你都要给岳家生个男孩。”
　　 男孩男孩，谁不想生？那得看你们岳家上辈子有没有积德了！阿芬心里气道。
　　 贵儿六个月的时候，公公就一直来催阿芬生二胎。一个老男人，没皮没脸地闯进儿媳房里，整天生孩生孩，阿芬心里实在压抑，又不好驳斥他。
　　 “我跟你说，这回你一定要去鳌山拜拜花婆神！多少人去求子都灵验了，我岳光宗侍候了几十年的菩萨，从来没求过啥，没道理不成全我岳家。”公公一脸权威地说，作出马上就要阿芬动身的姿势。
　　 岳青在他爸他妈不厌其烦的鼓动下，实在熬不住了，也撺掇阿芬到花婆庙里拜一拜。阿芬看着这一家子热切的表情，也只好跟着他们来到鳌山下，虔诚地拜了花婆。
　　 第二个月，阿芬惊奇地发现，自己怀孕了！公公婆婆激动不已，都说菩萨显灵，这回一定没错了！为这，婆婆特地炖了只鸡上庙里还愿。那段时间，岳青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勤劳，对阿芬嘘寒问暖，公公那张扑克牌一样的脸也顺眼了许多。
　　 虽然全家人都笃定，阿芬这回怀的一定是儿子，但是为了保险起见，在阿芬怀孕四个多月的时候，公公婆婆还是倾尽全力，托了熟人给阿芬做了B超。结果出人意料，阿芬肚里的还是女孩！
　　 公公大失所望，天天嚷着要阿芬把孩子打掉，婆婆也总是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看着阿芬。
　　 阿芬舍不得打。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会动了！每天看着肚子上鼓出的那一个个小包，是阿芬最开心的时候。母子连心，也只有阿芬体会到怀孕的快乐。
　　 公公和阿芬大吵一架，说如果阿芬不把孩子打掉，就让她带着肚子里的孩子滚出去！阿芬寸步不让，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哪怕自己一个人也要把她养大。公公气得搬到庙里居住，打算来个眼不见心不烦，直到后来中风瘫痪，才被人抬了回来。
　　 瘫痪了的公公更难侍候了！见阿芬不肯打掉孩子，就一天到晚闹腾，天天对婆婆非打即骂，还故意把屎尿拉在裤子里，房间里充斥着恶臭，除了婆婆，谁也忍受不了他。岳青见状，更是连家都很少回。
　　 阿芬从旁人那里得知，岳青又上集市赌去了！只是，当她一问岳青，岳青就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也不解释，只是每天雷打不动地往外跑。
　　 赌博为什么对岳青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阿芬为了弄个明白，也曾亲自到集市上看了一下，当场就被那熙熙攘攘的人群给吓住了！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那个场面，阿芬简直不相信人们会疯狂成这样！平日里摆摊卖瓜果蔬菜的地方，被一个个连绵不断的赌摊给占满了，赌三公、押螃蟹、猜单双……一张木桌，一根木片，一小堆玉米粒儿，就能支起一个赌摊。人们好像吃了毒药一样，挤挤攘攘地围在赌摊前，把手里的钱当纸片儿似地丢下去，然后赤红着眼，瞪着庄家手上的动作。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个个赌得天昏地暗。七、八十岁的老太太，手里扯着两三岁的娃儿，咧着没牙的嘴朝里嚷嚷，“双！双！”“单！单！”衰老的身躯，竟散发出一股狂热的力道，连那话都还没说清楚的娃儿，也指点着老太太把钱往哪边放。
　　 阿芬看着这不可思议的场面，久久回不过神来。她忙于活计，已经很长时间没出来逛逛集市了，想不到，现今乡下的集市，竟成了一个超大的赌场，青天白日的，就敢摆在路边上。
　　 这时，一个打扮花里胡哨的女子走到她面前，亲亲热热地说：“大姐，要不要来玩两把？”
　　 阿芬打眼一瞧，那女子三十左右模样，一张脸涂得红红白白的，烫了个黄不黄黑不黑的卷发，正冲着她眯眯地笑。阿芬急忙转身走了。她在人群外四处转悠，发现村里有个大哥也挤在人堆里押螃蟹，忙一把把他扯出来，问他知不知道岳青在哪？
　　 那人四处望了一下，手往一条阴暗的巷子里指了指，又钻回赌摊前。
　　 阿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见巷子里有两个勾肩搭背的人粘在一起，忙朝那边走去。
　　 见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阿芬，岳青慌乱了一下，把搭在肩膀上的女人的手拿开。
　　 “她是谁？”阿芬一脸怒气，指着女人问。
　　 “我先走了。”女人看到阿芬的脸色，讪讪地说。
　　 “先别走！把话说清楚！”阿芬一把扯住她，大声吼道，吼声把附近一些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你干什么？放手！别来这里给我丢人！”岳青铁青着脸，用力掰开阿芬的手往旁边一甩。阿芬脚下不稳，被岳青这一掀撞到了身后的墙上，肚子一阵闷疼，忍不住松了手，那女人趁机溜掉了。
　　 阿芬看着岳青的态度，心一阵阵地往下坠。想不到才过了两三年，岳青居然这样对她！她捂着肚子，顺着墙滑下来，闭着眼睛靠在墙上，好一阵才吃力地说道：“说我给你丢人？我丢什么人了？你看看你，人不人鬼不鬼的，天天不着家，孩子也不管，你爸也不理，弄得一个家七零八落……”阿芬数落着，眼里的泪籁籁地掉了下来，“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什么样子？我岳青本来就是这个样子！谁让你瞎了眼跟了我了？”岳青转过脸，不以为意地说：“不乐意啊？不乐意你可以走啊！”说着丢下阿芬，自顾自地去了。
　　 阿芬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像梗了一块石头。阿妈的话灵验了！这算是老天爷对她的惩罚吗？她抚着肚子里的孩子，陷入一阵迷惘。
　　
　　 五
　　 从那之后，阿芬的心冷了，如果不是挺个大肚子，她也真想带着贵儿走，但现在想走也走不成了！这个家没了她，估计很快就会散掉。虽然公公婆婆对她算不上好，怎么也是叫过爸妈的人，她不管，谁还来管他们呢？唉——
　　 阿芬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得肚子隐隐有些闷疼起来。屋外的雨声越发大了，一阵阵冷风呼啸着掠过瓦顶，房前屋后的枯枝儿不时咯咯地被风吹断，声音在这寂静的午夜格外清晰。
　　 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想必岳青今晚又是通宵不回了！她已经不记得，岳青有多少次夜不归宿。算了，当他死了，埋了！眼不见心不烦。有男人怎样，没有男人又能怎么样呢！日子还不是一样地过，每天迎着朝阳，披着月亮，把土地翻来翻去地磨着光阴，手上长出了老茧，脚底也长了一层厚厚的老茧，阿芬觉得，她的心也长出了老茧……
　　 听着屋外的雨声，阿芬渐渐沉入纷乱的梦里，只是肚子的不适越来越频繁，令她睡得很不安稳，当她被一阵巨痛弄醒的时候，才惊觉裤子早已湿透，她破水了！
　　 阿芬急忙起身，拉亮了灯想喊婆婆，却见往日病歪歪的婆婆“砰”一声推开她的门，冲到床前惊恐地说：“贵妈，老头子好像不行了！”
　　 阿芬忍着肚里翻江倒海的疼痛，咬着牙问：：“咋了？出了啥事？”
　　 婆婆哇一声大哭，口齿不清地说：“我刚才去那屋看看有没有漏水，就见老头子口也歪了，眼也斜了，整个人一动不动……”
　　 婆婆睁着一双慌乱无神的眼睛，没头没脑地在屋里转圈，嘴里喃喃着：“岳青啊，你到底去哪了？去哪了呀！”
　　 “我去看看。”阿芬忍着痛下了床，两手托着肚子艰难地往公公屋里走去，婆婆跟在身后，竟没发现她已经破水。
　　 公公整个人脸色发青，已经没有了呼吸，半个身子挂在床下，张着大嘴，眼睛睁着，瞳孔已经涣散了。
　　 阿芬想把公公的上半身扶回床上，哪知整个人已经痛得失去力气，一双手居然抖得厉害，刚想回身叫婆婆，却见她籁籁缩缩地靠在门边，脸色死白。
　　 “妈，看来爸……爸已经走了，你把他老衣拿出来，趁身子还没硬，赶紧穿上。”阿芬吃力地说着，倒吸着气，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她觉得肚子坠得厉害，一股力量不断地往出溜，裤子是早已湿透了，血水已经流到了地上。
　　 婆婆两眼死死地盯着公公恐怖的脸，哆哆嗦嗦地说：“我不敢！我不敢！”一面说，一面两脚往外挪。
　　 “妈！他是你男人，你怕什么？”阿芬大吼起来。看着婆婆胆小如鼠的样子，再加上肚子里翻江倒海的痛，她实在忍不住满肚子的火气。
　　 婆婆被阿芬眼里的凶狠吓住了，哆哆嗦嗦地蹭过来，走到公公床边，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木箱子，打开，里面有两套公公的老衣。公公瘫倒时阿芬给备好的，就怕出了什么意外，到时弄得手忙脚乱。
　　 婆婆拿着老衣，手足无措地站在床前看着阿芬，这才惊觉，阿芬已经一脸痛苦地靠坐在床边，一滩血水在她身子底下漫延。
　　 “贵妈，你要生了！”婆婆失惊地叫。
　　 “快，给爸穿上老衣。”阿芬尽力忍着痛说：“别怕，我在这里给你壮胆，咱不能……不能让他就这么寒酸地走。”
　　 婆婆一听这话，看着她痛得扭曲的脸，再也顾不上害怕，忙把老衣往男人身上套，一面套一面呜呜地哭。
　　 阿芬实在忍不住了，她感觉孩子的头已经快要钻出来，那种膨胀感，让她觉得自己很快被撕裂，整个身子要炸开一样。她干脆躺倒在地上，费力地扯下裤子垫在身下，抓着公公的床沿开始使劲。
　　 雨一直下着，天黑得如一口倒扣的锅。屋外的风呜呜地鬼哭狼嚎着，瓦顶被吹得哗啦啦响，偶尔有一只被掀翻，当当地刮过屋顶，叭一声在屋后摔碎。屋内的电灯也被吹得摇摇晃晃，把婆婆的影子一忽儿拉长，一忽儿缩短。
　　 阿芬已经痛得快要昏厥了！没有人可以帮她，屋里只有一个死人和一个没有主见的婆婆，她除了靠自己，别无他法。她拼命提醒自己要冷静，努力去想生贵儿的时候那个医生教她的步骤，呼气，吸气，呼气，吸气……她闭上眼睛，尽力不去看婆婆那毫无章法的忙乱，和那张着大嘴的恐怖的脸。
　　 那种痛来得汹涌澎湃，去得也迅猛干脆，不知道过了多久，阿芬只觉得一股力道冲出体外，身子一阵轻飘飘的舒畅，孩子终于出生了！她转过头，看了一眼躺在血堆里的孩子，脸上浮出一个浅浅的笑，笑里有着解脱，也有着决绝。是时候该走了吧？阿芬想着，头一歪昏死过去。
　　 等阿芬醒过来的时候，只见自己躺在床上，身子已经收拾干净了，头上戴了一顶毛帽，盖着厚厚的棉被。天快要亮了，木栏窗外钻进一道薄薄的亮光，把屋内的灯衬得逐渐昏暗。黑夜，正在慢慢地变薄，消失。
　　 婆婆抱着孩子守在床边，一见阿芬醒来，立刻凑上来说：“男娃，长得真俊。”一面说一面抹着泪。
　　 “妈，是你把我弄到床上的？”阿芬看着婆婆，忽然发现她眼里有一种从未见过的坚毅。
　　 “嗯。”
　　 “你不害怕？”
　　 “不怕了。以后什么都不怕了！”婆婆看着阿芬，脸上露出慈爱和深深的愧疚。
　　 “岳青回来了？”
　　 “回来了，正在忙你爸的事。他说，他对不起你，说以后再也不赌了，要好好守着这个家。”
　　 阿芬看着睡得香甜的孩子，脸上露出欣慰的笑。一道初冬的阳光射进屋内，在地上留下几道温暖的印记，窗外突然响起几声鸟叫，声音格外清脆悦耳。
　　 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