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琅琊榜】天堂的眼(散文)
有的人,住在风里,留不住,想想便罢了;而有的人,住在心里,占了一半的记忆,并且你还不会嫌多。
我想我是个簸箕,抖两下,能蹦出个三言两语,那也基本上都是废话。我不爱说话,尤其是从她离开之后,即便是你用铁锹也撬不开我紧闭如山的嘴巴。
记忆就是捆绑式的思想,撇不开,扯不清。那也是我的噩梦,每当我想起,内心就像被猫抓了,脑子也不得安生,全身如同处于火炉之中。
有人给我说,如果你思念谁,那你就长眠,因为想念是线,连接着两个人的梦。可是,梦又是相通的。我思念着奶奶的同时,她也正在梦里挂念着我。
有人说,人没有去世之说,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长眠,并非真正离开了世间。在奶奶去世时,我也听到了这句话,奶奶喘着粗气、有气无力地对我说:“我太累了,我想好好睡一觉,我想好好做个梦,如果你想我了,那就在梦里见吧!”
我想,奶奶的梦里一定是有我的,要不然怎么到现在都没有醒过来呢?
冻结的脑袋,如同结了冰的笔杆子,想要写点什么,可总是写不出。
与其说写不出,倒不如说我不敢写,我害怕写。那段记忆就像毒瘤,长在我骨子深处,并且毒瘤中还藏着刀子,我怕它随时就会跑出来刺我一下。平时,我该多伪装啊!我就躲着,东躲西藏,故意逃避,生怕有人看到。
今年是第六年,六个年头了,可是那段时光刻在了昨天,甚至前一刻也有。每当我翻看这段记忆时,必定先要喝几杯水,深呼几口气,梳平一下我的情绪,我还要准备几张纸巾,以防泪水决了堤。
我承认,这几年,心里一直被压着,被几块大石头压得喘不过气。心情像是寒冬腊月的冰,冻得严严实实。
生活过得很不安,看到美好的事物,总是会往不好的事物上扯,扯得多了,心就疼了,不敢说话了。就像我每次看到故乡的冒了个顶的土堆,就会想到底下躺了一个人,一个直到现在我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的人。我想,她真的是走了吧!
在我记忆里,她人走了,可是心,留下了。我的牵挂,她永远也带不走。她,从不认为自己走了,她只是睡着了。她只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最后带她走的气管炎也好了。是啊!奶奶解脱了,再也没有痛苦了。
奶奶走了,没有痛苦了,可我呢?却在回忆里翻找与她所有相关的记忆。我看着她的名字,念着她的故事,可心里总是酸酸的,不是个滋味。
儿时,我听她讲故事,从她出生一直讲到了老去。
1927年,梁氏家族在植树节当天诞生了一位女婴,据说当时是没有人看好,因为女娃就是养了十八年,然后跟着别人跑了的心头肉。
我在想,1927年会是什么样的?直到如今我都不敢想象。
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从未见奶奶回过她的故乡,两个家族的沟通,只是晚辈们之间的联络。过年了,相互之间拜个年,然后就彼此遗忘在长长岁月里。
我与奶奶相差六十五岁。
也就是这六十五年的岁月,奶奶整整给我讲了十九年,然后就紧紧地合上了嘴,再也不理我了。
我去到奶奶那间小屋,去翻找夹在土坯中间的故事,可我,找不到了!
我的脑子里只听留着奶奶讲过的事儿,那些事儿,直到如今,我都还记得。
你经历过抗战吗?
如今,很多经历抗战的人,早已安静地听着这个世界的和平,他们的枪杆子让那个时代画上了句号,从此,再无硝烟,再无战乱。
听奶奶说,战乱时期,那时候她还小,活在家人的怀抱里。可是炮弹却不管你是年长还是年少,到处都是枪声、爆炸声,奶奶听到响声就要跑。
往哪里跑?往后山跑,几十公里外的后山。
战乱年代,处处是家,听不到炮弹声音的地方就是家,安全的地方就是家。
家乡有山有水,在那个时候,大家只有一个方向,那就是后山。
后山是安全的吗?
听奶奶说,坦克、装甲车过不去,甚至是人也很难走进去,除了鸟能飞进去外。
后山把端着枪的鬼子挡在了山外,可很多人却为了挤进后山而妻离子散、丧失性命。后山,山高,坡陡,碎石多,树大野果多,只要在山顶站一个放哨的,如果有鬼子来,大声一喊,所有人都往里走,就会凭空消失。
后山是大家的藏身之处。
那年,奶奶才十几岁,一直紧紧拽着家人的衣裳,才走进了后山。
走进后山的人民,紧紧地闭着嘴巴,生怕有那么一丝声响,把鬼子引到后山。
即使是被野兽咬伤,或者亲人离世,他们都嘴巴都闭得紧紧地,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笼罩在所有人头顶的不是炮弹,而是内心的恐惧,害怕与世界太早分离。
我想,如果我在那个年代的话,我也会和他们一样,紧闭着嘴,东躲西藏。
你经历过大饥荒吗?
震惊世界的1942,被战火埋在了泥土里,再也发不出芽来。可是,这些都被奶奶记了下来,至少她没有遗忘。
还有多少人会记得?我也不知道。当时受灾的几千万人还记得吗?他们都记得,只不过不敢提罢了。
那些年,所有人的焦点都在战争上,谁会关注河南的饥荒啊!很少有人会关注。
奶奶告诉我,饥荒年代,看见什么都像是吃的,可什么都吃不了。
漫天蝗虫,席卷河南。蝗虫过后,寸草不留,再加上连年旱灾,庄稼颗粒无收。
人们都在往西迁,往陕西方向去。
近些年,我在西安认识几位朋友,他们听家里老人说,他们的祖籍是河南,1942年逃荒来到了陕西。
奶奶也逃过饥荒,瘦小的身子上背着属于她的一切。其实只有一件简单的衣服,还有家里那一点仅剩的口粮。
那一年,能吃的都被吃了,不能吃的也被吃了。
奶奶给我说,大家真正害怕的不是没吃没喝的,而是怕突然俯冲下来的飞机,丢下几枚炸弹。那才是最恐怖的,每个人都害怕,比没吃的更可怕。
能在那个年代活下来的人,都是与死神战斗过的,经历过生死的。饿着肚子,提防着敌军,山沟里,小道上,处处横尸遍野。
那些躺下了,再也起不来的人,多数是被饿死的。
那年多少人失去了性命?说多吧!对于全国那么多人来说,并不算多,只是几百万而已,山谷遍野到处是尸骨而已。说少也不少,一个村子十个人,能走回来两个人就不错了。
你见过人吃人吗?
说实话,我也没见过,可是奶奶见过,她还给我讲述了那个时代她所看到的一切。
饿急了的人会发疯,见谁咬谁。可是饿了的人身上无力,只要你能推到他基本上就能保证你的安全,前提是,你也得有那个推倒他的力气。
缺吃的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所有人。
听说树叶能吃,结果树变秃了。
听说树皮能吃,结果树皮没了,甚至是树根的皮也没了。
听说山上的石头能吃,结果所有人都去山上找能吃的石头,然后磨成粉,吃了。可是,那些吃了石头的人,都屙不出来。
这是爷爷告诉我的,因为爷爷也吃过石头,至于奶奶嘛?我没问,我也不敢问。
可是这人吃人,却是奶奶亲口告诉我的。
饥荒年代,家里的男丁都外出要饭,只留年老体弱多病、妇女、幼儿在家里。
家,家也不算是家了,木棍一支,帐篷一搭,就是家。
小孩子们围在女人身边,一直哭着喊着说饿,女人们也摇头表示无奈。
有的女人怀里抱着孩子,她们是咬破了手指,用鲜血喂孩子吃。
可孩子还是哭啊!哭!
孩子一哭,就会激发出母性最真的爱。
可是,在那个年代,即使孩子哭得昏天暗地,作为母亲的,也是束手无策。
当时,真的是有吃人的事情发生。
有的人走在乞讨的路上,走着走着就倒下了,再也起不来。
一旦有人倒下,就会有一大堆人围上去,只为那一口新鲜的血液和一口带有温度的人肉。
这可真的是人啊!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很简单,饿极了,迫不得已啊!即使人不吃,野狗也会把人吃掉。
饿极的人民,只要歪头一栽,即使还有呼吸也会被人围攻,接下来的生命,完全不由他做主。他们的魂魄都被撕扯着,直到烟消云散。最终,只剩下一堆白骨,有的甚至是骨头都不剩。
我想说的是,那都是一群野兽,满眼带着血丝的野兽,看见谁就想咬谁的野兽。
你见过吃自己骨肉的吗?
作为母亲,最伟大的爱就是不求回报地照看自己的孩子,因为那是自己的骨肉,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
可是,在那个饿急了的时代,即使是一位母亲也会对自己的儿女下手。
这些母亲,在对自己儿女下手之前,从来不会做任何的祈祷和忏悔,直接下手。
奶奶躲在帐篷角落里,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很恐怖,她甚至都不敢睁眼。
她不敢走出去,因为太恐怖,她害怕随时就会有丧命的危险,只好一直躲在兄弟姐妹们的背后。
如她亲眼所见,奶奶看到两位妇女在大树背后换了孩子,然后各回各家。
从此,世界少了两个孩子的啼哭。
那两位妇女什么也没有留,骨头也没有留,吃的精光。
这怪谁呢?谁都不怪,怪就怪太饿了。
谁能忍心对自己的骨肉下手呢?不敢,可是在那个年代,饿坏了的肚子,让人不得不这样做。
你知道举国欢庆的样子吗?
奶奶说,1949年10月1号,所有人都跑到镇上,挥舞着手里的红旗,高喊着毛主席万岁。
没有人在乎对方是谁,放肆的拥抱,大声地呼喊。
所有人,所有人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庆祝。对于我来说,我想不到那会是什么样子?奶奶说:“你知道二月二龙抬头的庙会吧?”
我点点头,她骄傲地说:“那可比庙会热闹多了。当毛主席说中华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时候,群众们的声音可以称得上是排山倒海,地震山摇。”
在镇上,就能听到几十公里外县城的欢呼声。所有人都在欢呼,欢呼从奴隶当上主人的喜悦,还有什么会比这个更值得庆祝的,我想这几百年应该不会再有了吧!
奶奶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她是过来人,她经历过,那是一种骄傲,她说足够让她一辈子骄傲得了。
经历了半个世纪,终于可以挺直腰板做人了,奶奶说着说着就流泪了,她说那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因为她再也不用四处流窜了,她可以安稳下来生活了。
你经历过文革吗?
我想如果有人经历了文革,今日早已白发苍苍。
文化大革命时期,也就是民众发泄之时。那些资本家、文学者……都会被戴上“帽子”,被批判为反革命的分子,无数民众围观、殴打,甚至是保守的妇女、孩子都想上去踹他们两脚。
村子里三贵被打了,是什么原因大家都搞不清楚,反正就是被公社的人捆起来,打了一顿。
全村人聚在一起,三贵在中间。
奶奶说,不用说打,即使每一个人一个吐沫星子就会把他淹死。可是,一人一口吐沫显然不解气,大家都动了手。
里三层,外三层,你一脚,我一脚。村支书喊着,别下手太重啊!别下手太重啊!别下手太重啊!结果自己却闷着头,挤到前方,狠狠地抽了他两巴掌。
当天是晚上,公社墙头上都是人,都在看热闹。奶奶在人堆最后面,她说当天是人的手都打疼了,胳膊打累了,才慢慢退去了。
可是三贵有错吗?可以说有错,也可以说没错。但是人们就是那么爱起哄,爱闹腾,没错也是错。
你知道苦日子吗?
到了我这代人,家家户户基本上解决了温饱问题,可是,对于奶奶来说,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奶奶给我说,还好我是生在了九零年,要不然那就有吃不尽的苦日子。
奶奶经历过抗战,活过颠簸流离、四处流窜的日子。那些日子,胆战心惊,生怕端着刺刀的鬼子出现在面前,更害怕天空俯冲下来的飞机,还有那如下大雨般的炸弹,掉落下来。
经历过大饥荒,饿得前胸贴后背,四处找吃的,吃过树叶,啃过树皮,庆幸的是,最终活了下来。
后来啊!河南又闹过一场大饥荒,当时奶奶成了几位孩子的母亲。
那时候是在村子大食堂吃饭,去的晚就会没饭吃,所有人都挤破脑袋在饭点往食堂进。奶奶说她那时候,手里拉着孩子,怀里抱着孩子,背上还背着孩子,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往食堂里挤着。
奶奶总会被人挤在最后面,吃不上饭,吃大家剩下的饭,还有他们施舍的饭。
常年旱灾,又爆发了一场大饥荒,公社没吃的,地里长不出吃的,并且还要交沉重的税,结果,就又爆发了一场人吃人战争。
爷爷是兄弟两个,保护着一家老小,生怕孩子被那些饿红了眼的人吃掉。生产队粮食没了,树皮没了,一切都没了。没得吃,只能吃人肉了。我们在当地也算是人丁兴旺的一个家族,那些年,没得吃了,家族人聚在一起,那就开始找人肉吃。
吃过树皮、草根、石头、皮带、人肉,逃过了大饥荒,算是一件幸事吧!
村子人一下子变少了。一百人的村子,能够剩下三十个人就不错了。瞒着党、瞒着公社,所有人口中只喊着,“今年又是大丰收”。
那些年,缺吃的,没有种地的,所有人都在炼铁。奶奶说,饿死了几百万人之后,才有了土地私有,终于可以吃上了自己家种的粮食。不过,需要交一些公粮。
1942年和1960年对河南来说,都是历史性的惨案,可是记下的却很少很少,我只是听老人说起的时候,只记下了一点点,但是这一点点足够我心疼一辈子,记下一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