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色
【青春是一瓣一瓣的花落】
一九九五年的春天,我们在清泉村过了最后一个除夕,举家搬往省城。那年我刚满八岁,木子凯达与我同龄,落落小我们一岁。我们四个人当中,我和落落都是女生。
小时候的我,剪着男生的头发且特别皮,所以木子凯达一直把我当哥们看待,而落落一直是我们娇小可爱的妹妹。她总喜欢粘着我讲白雪公主的故事,其实那个故事,她听了多遍,却百听不厌。
落落说她长大之后要嫁给白马王子。
木子听不惯,便会调侃道:“落落,长大后我会变成白马王子。”
凯达则旁若无人的掰他的玉米。
我站在月光下,没有说话。只抬头看着满天的星,它们多亮啊,一闪一闪的。
这个温馨的画面,一直闪烁在一九九五年的除夕夜,我们四个人聚拢在一起。落落穿着雪白的连衣裙,边跳舞边挥动手中的仙女棒。淘气的木子故意踩脏落落的裙摆,道:“落落,白雪公主都是从灰姑娘开始的,你若想变成白雪公主,必须先成为灰姑娘。”
落落信以为真,“嗯,那我回家换套灰色的裙。”
凯达一脸深沉的样子,“唉!这姑娘中毒不浅。”他摇摇头。
凯达年少的一句话,没想真成谶语。
十年后当我重新回到清泉村,过去的一切物一切人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好多的东西,由一场繁华的梦转化成一场苍凉的烟花秀,来不及开口说声再见就已经消逝不见。
我是在四月油菜花开的繁盛季节回清泉村的,没有遇到木子和落落,只看到凯达半蹲着身在摘油菜花。他见我走过去,没有小时候那样亲热地挽过我的手。他只是嘿嘿地笑,害羞地摸着自己的头发,道:“静静,你回来了。多年不见,长漂亮了。”凯达说完,不再言,低头摘他的油菜花。
我也不知该如何继续话题,一阵尴尬。
“今年油菜长得很绿,花开得很黄。”五分钟后,我觉得应该找点话题聊,一开口却发觉我在讲废话,油菜本来就是绿的,花本来就是黄的。
幸好凯达没有注意到我的废句,“嗯,今年还不错,肯定能获得丰收。”凯达接话道。
接下去要聊些什么呢?我想。却想不出个所以然。对话又就此静止。“木子和落落呢?怎么没有见着他们?”不一会儿,我终于找到了话题。
“他们去外省做工了。听说做得不错。”凯达低头回答道。
凯达不再是以前顽皮的凯达了,现在的他,有问才有答,就像一台缝纫机,要点油插电才可以动。我总觉得我们之间像隔着一层纱,很薄很薄。距离却是永远存在的。
“木子落落出外工作了,那你呢?”我又问。
“在镇里念高三,快要高考了。”
“我也一样。”
“真巧。”凯达终于摘满一筐的油菜花,抬头看了看我。
“别忘了,我们可是同一年念书。”我从他筐里取出一束油菜花做成花圈,踮脚戴在他的头顶,“凯达,头戴油菜花圈的你,真好看。”我笑着轻拍他的肩,想像小时候那样动作自然,却发觉手有些僵,动作甚生疏。“这样戴着花圈背筐的你,才像小时候的你。”尽管内心极为不自然,仍假装很自然状态。
凯达愣愣地看着我,可能是因为我的这句话唤起了他年少的回忆。“嗯。若可以回到从前,该有多好。”停顿十来秒后,他说。
“只要心没有距离,就可以回到从前。”我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凯达摇头,摇着摇着突然蹲下身,眼泪满眼。我莫名奇妙,他可不是个文艺青年,从小就没见他多愁善感过,这会儿到底是怎么回事?正想着,却听得他用低沉的声音道,“静静,其实……其实木……木子和落……落落出事……出事了。”他吞吞吞吐吐。
木子和落落出事了?我更为不解,刚才他不是说他们去外省工作了吗?怎么现在又说他们出事了?我越来越迷糊。
“木子贩卖毒品,被警察抓走了。”凯达边抽泣边道,“木子和落落本来是一起去外省工作的,木子在一家银行当保安,落落在一家酒巴当服务员。可是某日,有人介绍夜总会的一个吉它手给落落认识,落落对那人一见钟情。她出事的前天还打电话给我说,那个吉它手是她要找的白马王子。可是没想到,那个吉它手吸食冰毒,他在毒瘾发作时,强迫落落和他一起吸食。从此之后落落便染上了毒瘾。木子几次送她去戒毒所戒毒,均无法戒除。为了落落,木子辞去了保安的工作,帮人贩毒,从中获得一些毒品供落落吸。”凯达咳嗽了三四声,继续道,“落落吸毒这件事情,木子只告诉了我,我还特地赶到外省看她。静静你知道吗?落落本来是个很漂亮可爱的小女孩,可是吸毒后,她变得极瘦,脸发黄,毫无血色,眼睛往里凹陷。整整老了十来岁。我去的那天晚上,落落的毒瘾又发作了。她脸发青,不停抽蓄,额头直冒汗,手不停地抖动,颤着身体跑来跑去。她说很难受,然后开始哭,开始砸家具,那些锅啊碗啊被她砸个粉碎,她还拿出小刀片要割脉搏,她说她很难受,不如死了算了。幸好木子拿来毒品,否则后果真的不堪设想。那时我问木子是不是还在从事保安工作?木子说是,还在银行当保安。我问他工资够落落吸毒吗?他微笑地说够。我跟他讲不管够或是不够,现在当务之急是让她戒毒,不管多苦多累,一定要治好她的毒瘾。木子说等过段时间工作没那么忙碌了,他定再送落落去戒毒所,无论如何一定会让她将毒瘾戒掉。可是半个月后,木子却被警察抓了。新闻卫视还特地播报了他贩毒的大量消息。然后整个清泉村都轰动了。木子和落落一下子成为了村民谩骂的对象。”凯达说完,泪仍满眼,吧嗒吧嗒滴落自己的手心,无限的感怀袭来,痛彻心扉。
我曾多次想过我们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甚至更久后四人相遇的情景,里面的画面都是美丽纯澈的,如温暖的阳光。我们都各自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们的孩子长大了,结婚了,又有了他们的孩子。然后我们的关系还如幼时一样纯美。我们的孙子还会过我们以前纯真的生活。他们也会与年少的我们一样,微笑地手牵手奔跑在油菜开盛开的金黄的园田里。我想到未来很多很多的画面,都很美好。可是我没有想到,我们的未来还未真正起程,木子和落落就犯了如此严重的错误。
我记得木子以前是多么善良的孩子,他曾经趴下身体说:“以后我来当马,让傻瓜骑在我背上”。瞧,这是多么单纯多么善良的好孩子啊,现在竟然会出这样的事情。
凯达与我,我们两个人特地坐了十二个小时的火车跑去监狱见了木子。他的胡须留得好长好黑,眼睛深邃,笑容依旧如从前一样纯美。“静静、凯达,你们怎么来了,这么远赶到这儿,很辛苦吧!”刚坐下,木子便体贴道,还是当初一样暖心的话语,一点都没变化。
“木子,多年不见,没想你眼力这么好,一眼就能认出我。”我声音颤抖,不知是感动还是难受。
“静静可是当初的孩子王,即使闭着眼,也能认出你的。”木子轻松的语气,好像没有因为进了监狱而影响心绪。
“木子,这是从家乡给你带的泉水,你说过你喜欢喝家乡的水。”凯达强忍泪水,道。
“有你们这两位朋友,真好,我真幸福。好久没有喝家乡的水了。”木子微笑地抿了抿嘴,继续道,“这下可以好好地喝个痛快,真好,真开心。”木子仰头,咕噜咕噜地喝,有泪水从他的眼角两旁滑落,滴在他的囚衣上,像极了青春抖落的伤,无限绵长无限悠远。
喝罢,木子紧紧地握着我们的手,“这一生有你们做朋友,真的,十分幸福。”他的眼泪蔓延眼眶,一颗一颗滴落于我的手背,很滚烫很冰凉。
“瞧我,太矫情了,骗得你们也跟着流泪。”木子随手拭去泪水,摇摇头,哈哈大笑,“你们两个,学我矫情一点也不好玩。”木子露出洁白的牙齿,他的笑容真的很好看,“落落,她过得好吗?”木子突然开口问。
“我们还未跑去看她,不过两个星期前她父母有来看她,据说过得还不错,毒瘾戒掉的机率百分之七十。”凯达道。
“嗯,这我就放心了。”木子点点头。
我心口堵得慌,似有很多的话,却开不了口。
“编号19825。该进去了。”狱警站起身,提醒道。
“你们,好好活着。见到落落,告诉她也要好好地活着。”木子转身走进了牢房。我看不清他的任何表情。我不知道他叫我们传话给落落,告诉她要好好地活着的同时,心是不是纠得疼痛?泪是不是在滴血?
他与我们的聊天中,从头到尾都没有聊到关于他跟落落的爱情故事。他到底几时爱上了落落?是不是八岁那年的那句玩笑话开始?我记得那年的除夕,落落说她长大之后要嫁给白马王子。木子一脸纯白的微笑,他站在月光下,用调侃的语气对落落道,“落落,长大后我会变成白马王子。”
忆起一九九五年的除夕夜,木子与落落之间的对白,心觉得万分疼痛万分沉重。后来我与凯达去了落落所在的戒毒所,但没有见到她。戒毒所的工作人员说由于落落跳舞极佳,被别的戒毒所借去表演。
之后,凯达坐了直达清泉村的大客车,我坐了直达福州的大客车,我们所乘车的路线刚好相反,一南一北。这样也好,朝着相反的方向前行,希望我们悲伤的回忆都能甩得很远,很远,远至天涯的尽头,远至我们无法触及的地方。这样我们就不会再有那么多夹满伤痛的过去。我不知道我是否还会回到清泉村,回到我幼年生活的地方,也许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会回去,但绝不是现在。
【从“纯色”结束的地方开始】
泉水叮咚叮咚地流淌,浇灌了一季又一季的油菜花。很多个梦里夏天的午后,听了很多季绵长的蝉鸣.,突然有张纯澈的好看的脸出现在我面前。他的嘴角总是上扬,一脸灿烂的微笑。这张脸,一会儿是傻瓜,一会儿又变成木子。他们都不在了,关于他们的未来就会离开。而我,只想把他们“纯净暖色”(纯色)的心留下来。
我都要记住,一个都不要遗忘。我知道,傻瓜并不想要去那,是不小心踏了进去,然后生之门关了,他出不来了;我也知道,木子也不想要去那,但他太爱落落了,因为爱,他甘愿走上一条不归路。
多年后,他们的坟前会长出丛丛杂草,定会有个老女人站在那除草。她的年龄应该和傻瓜的奶奶一样,只是傻瓜的奶奶传承了祖辈的锈工;她会传承什么呢?多年后,他们的坟前杂草丛丛,他们一点都没变,而我却老了。我闭上眼,看不到自己,却看到了他们,还是如当初阳光般灿烂的笑脸。
这时候,是不是先喝口清茶,唱一首“纯色”的歌作为结束呢?而纯色结束的地访,一切又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