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影响后代呢，爹带着娘就躲这山旮旯里来了。山河终于有教孩子读书的先生了。
　　 山旮旯好，城里斗得热火朝天，那股邪风吹不到这山里。后来好了，准备回城了，书记来了。书记说，咱们这里孩子出去读书不方便，你们走了，又有好多孩子读不了书了。
　　 爹沉默。
　　 书记说，我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他们能把日子过了，你就不能？
　　 爹觉得有理，就断绝了回城的念头。爹还把山河的户头也落在了山河。
　　 爹仙逝以后，山河接了爹的教棒，继续教山河的孩子读书。再后来，代课老师除消了，山河就种田种地了。
　　 书记说，你当当自然村组长吧！一年能拿个几百块补贴。
　　 山河说，给别人当吧，这个活谁都能干。
　　 不行，就这个年纪的有点文化的就你了，年轻点的那些都不在家都在外地呢。
　　 组长又没什么事做。
　　 是没有什么事做，就帮助传传上头的话给大家。书记说，就传传话，村里还有哪个行？其他人还不把话传歪了？
　　 山河拿着手电，出门到处转了个圈。回家又打通书记的电话。书记，我出门看了，没有什么问题，就是溪滩对面那个山。
　　 对面那个山怎么啦？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啊。书记急。
　　 前面山河转到善友屋后，那边山陡，水柱直直地落下来，砸得地啪啪响哩，好象瀑布一般。却说不清楚这山上流水有什么不妥，每回下雨不都这样吗！他说，书记，对面山上落水很大，怕水蚀了他们的房基，可能有危险哩。
　　 哦！哦！书记沉默了下，然后说：是个问题，这样好了，你去把住溪滩对面的人家叫出来，要他们都到你们这边人家避一避，我向上头反映反映这个情况，上头有什么说法，我再告诉你，好不！
　　 好的！
　　 劝说是个麻烦的事。山河知道，如果就说雨大，房子可能有危险，先离开自己家，到溪对面的人家里避一避。就这样说，肯定没人理。他就说上头有通知，今年是特别的台风，要大家避避，等上头的通知。
　　 “上头”两个字，到底还是起了效果。一个个尽管不乐意，经再三催促，最后还是磨磨蹭蹭离开自己的家，找对面自个合得来的人家去了。
　　 最后，他站在善友家门口。
　　 他穿着棕榈黍衣，戴斗笠。脚泡水里时间长久了，发胀。胶鞋吃足了水，绷得紧紧的。脚被箍的难受，真想摔脱鞋子，让脚透口气，却忍了，鬼知道现在水里有些什么东西，要是被刺柴尖石划上一口子，那就麻烦了，整不好溃烂、发炎、破伤风都有可能。
　　 穿在身上的衣服裤子，早就像泡在水里一样，贴着皮肉，难受哩。顾不上这些了。粽叶子做成的斗笠，被砸得啪啪响，久了，水顺着竹篾架子，侵湿了头发，然后又顺着发丝，随意在脸上漫游。
　　 夜里，雨里，天地界线模糊哩。
　　 善友家房，也只一个模糊轮廓，不见有光。看来已睡了。他们家就算了吧！山河想，就转过身往回走。山河对善友的印象，在小时候就定型了，善友那嘴脸就向他家屋旁的茅坑，在山河脑袋里，没有变过。虽然时光像那秋霜冬雪，把善友一脸青绿无情地打成枯枝败叶。
　　 几十年前，一场冬雪，没日没夜地下，房顶的积雪，像是在蒸千层糕，一层层地添加。到个午夜，房梁终于不堪重负，断了，房塌了一边，单单留下睡屋间死撑着不倒。一家人睡梦里惊醒，匆忙逃出，站在房前，脚陷雪地，看着面前的残屋，惶恐，瑟瑟发抖。哎哟哎哟，原来是他们家屋被雪压倒了，难怪轰隆一声那么响，我还以为地震了呢。是善友，大山河七、八岁，力气牛一样，已是他们家正出力的正劳力。他话说完，就看见雪地里站着的一家子人了，就追上一句：怎么没有死人呢！雪光照着他的脸，那脸惨白，宽嘴巴厚嘴唇，张成“O”型，那表情是惊讶，失望的样子。这话像鞋底钻钻心头孔哩。
　　 此刻天连连豁扇，把天地闪得雪白。
　　 和善友家不对付，其实并没有结过太大的梁子。爹，嘴笨。人家读书读不进就读不进呗，弱智就弱智呗，要那么急干什么，要人家开“小灶”干什么？留级就留级呗，人家留级一次二次三次又怎么啦，得，急了，爆粗口了，手指点着人家脑袋：你个番薯你个番薯你个煨不熟的番薯啊……人家记住了，记恨了，咬牙切齿了。人家就退学了。然后呢，事事就你山河家作对，就让你日子过不舒坦。
　　 唉，说起来也有爹的不对。
　　 算了，这也没什么好计较的，该通知他们家就通知吧，万一没通知到真有点什么事，也没法跟书记交代。
　　 他往回走，小心翼翼地过石桥。上前，哐哐哐敲门。他家房子看着是平房，却高，实际是二层，用木板铺楼层，木梯，厚木大门，中间开，中心两边各挂一个铜环，拳头擂门，铜环就跟再响，刺耳。
　　 屋里灯亮了，嘎吱一声响，善友门神一样站着，一个大裤衩。皱着眉听完山河的解释，也不言语，转身进屋去了。山河呆呆地站在门外。谁啊？善友老娘的声音。什么事情？
　　 哦，没有什么事情，是对面那个人。
　　 ……
　　 接下来两人的声音压低了，说些什么听不清。
　　 等待了约一刻钟，不见有人出来，山河就回了。又打通书记的电话，将情况报于他。
　　 老娘散着一头白发从房里出来，趿着拖鞋，套着汗衬，汗衫下摆像被老鼠精心地啃过，错齿状。山河既然来通知了，总有一定道理的，那我叫小人他们起来？她就仰头朝楼上喊：你们都起来，下楼来哦——
　　 别喊，等下。善友坐在八仙桌边，哧哧狠着劲抽烟。年年都有大雨，从来甭听讲过有什么事情过，我在这候，你困觉去，真要有事情我叫你们！说完可劲儿吸了口烟，那烟雾嘴巴鼻孔喷出来，在头顶晃悠，不肯散去。
　　 老娘没有回房，从门后拿上小木凳，提着，走到善友旁边，坐下。她需仰头，才能看见善友的脸。我一下困不着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突然房瓦像是被撒上沙子，唰唰唰地响，有别于雨滴声。两人对望一眼，就都仰起头，竖直耳朵，跋鼠状。接着就有瓦片爆裂的声音，清脆。再接着是轰隆声，楼板像被撒上沙石……不好，真有事情。两人蹦了起来，扯着嗓子大喊：快点起来逃啊快点起来逃啊——
　　 楼上住着善友儿子儿媳孙子三口。此刻杂声聚集，已经辨不清楼上是否有起来的动作。老娘伸长脖子眼瞪楼梯口。
　　 快点跑啊！善友已跨出步子，见老娘不动，就用力一跺脚，回身拉着老娘往外跑。
　　 山河感觉到地在抖，跑出门外。借着撕开黑夜的闪光，我发现善友家后面的山不像山了，成片的树不见了，还有树木在移东中倒下。不见树木的地方灰黄的泥浆夹着岩石在流淌。
　　 善友家楼房，眨个眼再看，没了。他往石桥跑。
　　 他看见对面有两个黑影也往石桥跑来。人影后面，那不断变形的山体仿佛紧跟着涌来。
　　 跑到桥上，老娘脚定住了，回头看。善友拉住的手突然拽紧，将他的身体拉停了。他一个爆发力，老娘硬生生地被他拽过了桥，他被反方向力道一拉，一趔趄，脚底一滑，倒向了来路。此刻，山河正赶上，抓住正倒下的善友伸展出的一只手的手腕，脚心一使定力，手上力道往自己方向狠命一拖。善友像他老娘一样，往前扑了出去，山河的身体却反着方向扑了出去。
　　 趴着身体的山河正要昂头，有股带着腥味的泥水扑面而来，把他嘴巴鼻孔眼睛糊上了。他泥鳅般蠕动着，仿佛钻进了厚泥土。充满整个脑袋的嘈杂声突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