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芋
“多少年来我们吃了一个大亏,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了,还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忽视发展生产力。‘文化大革命’更是走到了极端……”
——邓小平1985年9月
总是嫌岁月跑得太快,总觉得几十年前的事儿就如几天前一样。
一九六八年,我下放在江南歙县一个叫李家垻的山沟里,美美的一个小山村,美美的一座大山,从山岬里流过来一汩泉水,朝着村子流来。村子的最西边就是一个大水车,水带着水车转,转动了碾子,碾子就给各家各户脱谷压面;水声如姑娘们的嬉笑声,一半顺着一条小沟渠流经村子,另一半撒野向田地里跑去。它的边上是一条曲曲弯弯的小路,穿过绿油油的田地,那头就是晏公镇了。
晏公镇的历史很久,听说是明代就有了;两里路那么长,房子都是黑色的小片瓦儿,灰灰的砖墙,木格栅的小窗户;大青石板铺就的道儿,溜溜地伸过小镇,暮晚的一抹夕阳落下,小镇被照得金黄,也映到了那几块石板路,进了一家半掩的门儿。
那天我们就是穿过这镇子,被分散到各个村去的。
第一天的到来好是新鲜,下午来了一拨人,跟我说着一样的话,晚上又来了一拨人,跟我说着一样的故事;山沟里的笑话,就是七个秃子做诗,重复无数遍,大家重复地笑;木木的,傻傻的;像村子西头那大水辗子一样,吱呀了很多年,一成不变。
大家都在说笑,都在打量城里的下放学生;门楣下倚靠着一个姑娘,静静地看着我,眼睛里像有一股水在流动。山里的阳光从山墙上反映下来,映亮了她的头发,两条短短的小辫和着她的脸庞,看着是那么漂亮,那么匀称。
过了几天要劳动了,队长把脑袋伸进窗户说:“小青,你今天去和妇女们锄草,那活儿轻,去小芋家借把锄头,她家在村子水辗子边上,傍着河呢。”
队长的名叫李泉,大伙儿都叫他直溜。大嘴巴子,真有半寸厚的嘴唇,三十三岁了也没说上个媳妇;常常见他和妇女们说话,说说就嘴巴子抖起来,还流哈拉子,直溜溜地滴;女人们就笑。不过他的农活特好,又精明能干;队里有两个石灰窑,他对公社说只有一个;年底分完红,家家姑娘都扯布做新衣,小伙子们买单车,骑着去晏公镇,只要五分钟。
顺着河边,山里的青石块儿铺成的小路,我找到了小芋家。
门前几棵杨柳,柳枝几欲垂到水面;清一色细砖砌成的围墙外,偌大的一个场圃,打扫得干干净净;站在场圃上,眼睛翻过围墙,可以看到她家的楼上一层,青瓦下的木窗格子,瓦的尽头还雕着花。
在这儿,这个房子很普通,这里人们的祖先都是徽商,家家都是高门大户。
围墙的门掩着,好安静。我敲了下门,里面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半扇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是个姑娘。
她仰起头看着我,眼神里一种陌生的诧异,又突然扬起一阵喜悦,脱口而出,你是小青!倏忽又低下了头,转身跑回了屋里。院子的屋檐下蹲着一个老头,头也不抬,也不看我,说:“锄头在你反手边呢,自己拿吧。”
屋门似乎响了一下,开门的姑娘又走了出来;她挪了挪窗下的竹椅,又理了理墙上挂着的玉米棒子,摘了下来挂上去,又摘了下来挂上去,眼睛偷偷地瞄我;白晰的脸颊和着玉米的金色,一会儿一会儿的绯红。
我认出来了,她就是那天站在门边看着我的姑娘,她叫小芋。
于是我每天去小芋家借锄头,或者是砍刀,或者是犁头;我一踏上那台阶,那门就开了,小芋就站在门口。后来,每天的早晨,从那河堤边,从那杨柳枝的缝儿里,远远地我就看到了她,站在那门楣下;眼睛望着村里,望着河边的道儿。晨起的风掀起了她的衣角,撩动着她的头发,她在等我。
一天她对我说:“别去镇上置办家伙什了,我们家有,我爸整的比他们结实。”
又一天她对我说:“你的衣服六天没洗了,那上面的汗味好重呢。”
山里的劳动很辛苦,当日头快西垂时,肚子总是提前饿了。我望着村子,小芋家刚好在村尾西头,山豁口那儿一道夕阳过来,抹在她家屋顶上,穿过杨柳停在院子里;烟囱里吐出的炊烟慢悠悠地升起,又轻悠悠地落下,白绸子一样绕在村舍的瓦上山墙上。
我知道,小芋在做晚饭了。
那天晚上她对我说:“就在我们家搭伙吧,只是多一双筷子的事。”
山里的生活就是这么简简单单朴朴实实的,对她,我渐渐有了很强的依恋;我看这青山都是那么亲切,看那小河都是那么快活,看小芋家的房子,那整齐而又干净的天井院落场圃,是她的家,也成了我的家。
我喜欢在小河边柳树下拉二胡,我拉得不错,是市红卫兵宣传队的首席。月上柳梢头的时候,小芋在小河边洗衣,我就沉醉在自己的琴声里。常常是她停了手里的棒槌,入了迷;一件衣服漂下来,那是我的衬衣。
一次,在那深深的巷子尽头,我拉住了她,她紧紧地攥住我的手,就再也没有松开。
我们常常去镇上,装着不是一道的,就这样一会儿你看看我,一会儿我看看你。
我们也去小溪边撒撒野,我一下就跳过去了;她也不顾一切地跳,跳进了水里,我拉她,她顺势就倒在我的臂膀里。
有时我们藏在水辗子下,听她爸嚷着:“这丫头死哪去了,鸡都进窝啦。”
后来干脆,什么都不管了,我和她一道走在村子里,紧紧地挨着;一道去上工,一道下工;拉着她的手在开满油菜花的地里一个劲地疯跑,她笑着喊着,慢点,怕有花蛇呢。
直溜好像总是远远地看着我们,抖嗦着两片厚嘴唇,往下滴着哈拉子。
新月就那么悬在天上,明净的脸儿朝着这大山野,村庄,河沟,那停下来的水辗子,看着我们俩,新月在笑。
小芋紧紧地依偎着我,她在发抖。
“冷吗?”我说,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比静下来的溪水还要透澈。
“我家是地主,一岁那会儿,我妈就寻短见了。”
“……”
人人都知道,过去的晏公镇,整条街都是她家的。
那时文革依然一步步地深入地进行着,上面早有新的指示,要继续清理阶级队伍。邻村的地主富农又都一个个被拉出来批斗,他们的子女也被拎出来,要求揭发他们的父母,和他们划清界线。那风声一阵一阵的从县里,从镇上,从四乡八野传来,传进了村里,搅乱了每个人的心。
有的地方又传来死人的事了。
可我们这儿还是那么安静;直溜仍然每天扯着嗓子叫着上工啦,那石灰窑还是不停地冒着烟;会计在算着年底的工分值,家家都盘算着得了钱该买点什么啦。
小芋的爸一天也被叫到了队里,不过没挨打,当晚就回家了;小芋就一直站在队部门口等。
人人都说直溜人好,厚道,为人善良;心眼儿也活,门坎精,又会给大伙儿挣福利。
进了小芋的家,就是一个大院子,当间是一个天井,四个角上顶着四个地儿。进门左右是两个厢房,堆着农民的家伙什儿;天井左右空空的走廊,天井的尽头就是厅堂;八仙桌八仙椅,一抬头是主席像,那上面规规矩矩写着四个带金粉的字儿:万寿无疆。顺手边是厨房,反手边就是上楼的梯儿,上了那梯子就可以到小芋的房间了,那楼梯的阶儿叫我心里暖暖的想往了好久。在她家搭伙吃饭,筷子往嘴里扒,眼睛时不时地瞟一下那楼阶;想着楼阶的尽头,小芋的房间,姑娘卧室的温馨,想着能在小芋的床上坐一会儿。
直溜来敲小芋家的门,小芋把门开了一道缝儿;直溜伸进来一条腿,另一条腿使了半天劲也进不来。直溜一个劲地嚷着,我有话对你说,有话对你说。他是小芋刚刚搭上五服边的亲戚,解放划成分那会儿,直溜家条件相对差一点,委屈成下中农;小芋家当之无愧,归了地主。那时直溜也挺大了,反倒觉得好没面子。
这个村子都姓李,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说不清道不白;就我是一个外来人。
直溜努力了一会儿也只是挤到脖子根,两扇厚重黝黑的门夹着他,脑袋伸进来,大小刚好可以扭动,像是挂在门上的一个大铃铛。他没办法,只好晃着头说了几句话,留下几滴哈拉子就走了。
他看到了我,我在院子里劈柴,围墙边码起了一个大垛。
小芋的脸色像晚霞被云彩儿遮住,灰灰的了,侧着头不看我;她的目光停留在父亲的身上。老人坐在太师椅上,在主席像下;西边的夕阳从那像上反射下来,落在他的脸上,落进了那一道道皱纹,一道道岁月的沟坎里,好像在和他一道叹息。傍晚金色的阳光下,他的脸和主席像被抹上了一层蜡,焦黄焦黄的。
她背朝着我,头倚在楼梯口的门楣下;两只手无力地扶住门框,又慢慢地滑下来,这动作不像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女。她忽然转过身看着我,双眼充满了晶莹的泪珠。
“小青……你能上来陪我会吗?”说完,她就转向了楼梯,满脸的期待。
楼梯发出了令人心疼的呻吟,百年褪旧的楼板费力地支撑着小芋,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步子,托着她的心思。我高兴而又忐忑地踏上了楼阶,一只手紧紧地握住扶手,很不忍心的加大我脚下的重量。
小芋推开了两扇窄窄对称的门,屋里昏暗,她又打开了窗户,那是两扇镂花的清代的木窗;木窗下就是天井,西边艳红的太阳傍着远处大大的水车,越过高高的围墙,把她的光照挤进了屋子。直照在那桌上,反衬在一张大床上。
好漂亮的一张床,真是古色古香;进深和宽都有两米,四个角立着四根柱,上有顶盖,下有底座。床的三面圈以一尺高的护栏;用浮雕和镂空的工艺,从四根柱往顶盖雕刻着喜凤祥龙,又延伸下来把牡丹,蝙蝠,桂花,浅雕在三面护栏上。那色彩依然是清秀鲜丽,有一种难以掩饰住的旧时辉煌。红木材质里透出的百年郁香,还是那么厚重,那么沁人肺腑。
那床端放在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台上,床沿和这老屋的门槛一样的高,你必须踏上一块木板才可以坐在床上。
小芋就端端正正地坐在那;淡淡的光线,古旧红木的反射,使她的衣服抹上了一层朦胧,她清秀的脸庞有点泛白,美丽得像观音。
她身后的床上,靠墙一叠整齐的被子,两只红红的绣着龙凤和谐的枕头,并排放在一侧。
我一时间诧异了,目光扫视整个屋子,怎么有一股没有褪尽的喜庆味儿呢!
对着门的是一张长长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八吋的相框,玻璃后面的照片背着光看不清楚,像是两个人的半身合照;桌子上方的墙上贴着毛主席和一群少年儿童的年画,老人家无比慈祥的目光看着小芋,看着我,也看着那相框里两个人的合影。
我把相框拿在手里,朝窗户走去,太阳刚刚落下,天空依然瓦蓝;村里好像有姑娘们唱歌,那是毛主席来到咱们村。
这是一张结婚照,我没有看清那男人是什么样,一眼看到,他旁边的姑娘,应该就是小芋呀!?怎么回事?我一下傻住了。
像死寂一样,我看着她,她盯着我;只听见天井里秋虫的啾鸣。夕阳下去,带走了山风,水碾子停了。
小芋并没有留意我在想什么。
“直溜刚才告诉我,外面风声很紧,到处都在批斗;我爸恐怕难过这一关呢!”
我听了心里一阵哆嗦,乡里的风俗,绑人,吊起,鞭打;然后大会上批斗。小芋爸那刀耕火种的脸显在我眼前,那是一张像土地一样诚实的面孔,像土地一样受尽了摧残任人蹂躏的一片黑色。他只是这片土地上一个能干的普通农民啊。
半天我也说不出一句话,小屋里静悄悄的。
小芋猛一下朝我扑来,双手死死抱住我,抽泣着,地动一般地颤抖着。
一种抑制着的拼命的尖叫声直插我的心,这是我一生也没有听过的,永世难忘的呼喊。
“你赌个咒,永远不离开我!”
……
“我有一个姐姐,我娘死时她九岁,我一岁不到,我们家突然就穷了。
“姐姐背草,背柴;没得背时就背着我。像背着一座山。”小芋泣不成声哭着说着,完全语无伦次;硬拉着我走进她的童年,她们家的过去。
……
五十年代初的土改没办法触动李家坝,李家坝每家每户的祖上几乎都是牛牛的徽商,户户都有钱;最后只好矮子里挑将军,找能看得到的,于是谁家出了头谁就倒霉。小芋的祖上挣了整个宴公镇,再显眼不过,土改工作队一拍板,划了地主成分;财产除了他们住的房子和活命的几亩土地外,统统没收充公。
那天早上她爸推开小芋娘的房门,被窝里没人;她爸就去河边山洼里寻人。风儿夹着焦心的呼喊声飘进树林里,钻进沟野里;颤巍巍的瘆人。两天后在西沟河边一棵孤零零的老树上看见了她妈,她把自己挂在那,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弱弱的斜阳不忍心地映着她苍白的脸,她哭过,泪痕干了,泪水都留在河里。两只眼窝瘪了下去,眼珠没了,山里的老鸹饿极了,啄了去。
小芋的妈不愿死在家里,她不想把魂儿留在家里,她死得远远的,她担心自己会吓着孩子。
安葬的那天,一个大坑,棺材放了进去。小芋的姐姐一使劲跳下,落在棺盖上。九岁的孩子抱着棺材盖哭啊,死活不让大人们掩土。
那个时候的直溜十几岁,清清楚楚地记得,下晚了,那座坟孤零零地矗在落了一半枯叶的杨树下;小芋的爸立在坟前,男子汉的眼泪沉沉地砸在地上。小芋抱着她爸的腿,她姐姐趴在坟头的新土上喊妈;无力的夕阳把那坟,那树和中年汉子的身影拉得老长,凉凉的晚风送着女孩的哭声和泉水一道流进村里,流向野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