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牛喜欢干净的草坪，却不喜欢小民这坑坑哇哇的乱石岗，教导主任撸了他的课正在气头上，说，坐，坐哪儿？你怎么把一个卧室和一个若大的会议室弄得乱七八糟，生没生活的样子，工没工作的样子，这哪是人来的地方？
　　 黄牛的话像家长训诉一个玩皮倒蛋的孩子一样。小民觉得很委屈，嘭地一声把房门关了。
　　 门外又传来说话声，是找小民的。踢踏的黄牛皮鞋的声音走远了，小民探出头来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这是一张画上去的微笑，笑中藏着一丝悲哀。是了，是六斤的妹妹。六斤被墙盒子翻下轧中了恼袋夭折了。六斤死了两年，小民也在这里教书了两年。桂香，怎么了？小民问。
　　 哥，我不想读书了。桂香扯着衣角侧身对着小民，低头再不言语了。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小民一气说了几个怎么了。小民眼里也含着泪花，他在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又轻声说道：桂香，你很聪明很努力，我好不容易说服了你婶才让你来读书的，你可不能辜负了我。你没钱花到哥这拿，没菜到哥这来吃，嗯，可千万别说傻话。小民说着说着泪也流了下来，这泪有对桂香的怜悯也有刚才的委屈。桂香的发丝乱了，遮住了水汪汪的眼，她蹾了下来抱着头抽泣了。可能桂香想念她哥哥了，要不怎会这么伤心呢？小民把桂香紧紧地抱住，抚摸了她的乱发说，别，别哭，我就是你的亲哥哥……
　　 小民带着桂香连夜回了趟家。桂香搬进了哥哥的土墙新居，屋里也亮着电灯，桂香、桂香婶、小民静静地坐着，沉默不语。看样子桂香的情绪好多了，月芽被云儿遮住，竹篱的草丛中传来悲催的虫鸣声……
　　 小民向自家走去，高窗亮着灯。祖父轻轻的开了门，一阵烟草的芳香味。小民不为别的，就为了这一幕，将眼前的家人都摄入眼底，绘成一幅温馨的画，他要把画藏在心底，蕴合成幸福的暖流。
　　 民儿，你瘦了，瘦多了，是不是学习很累？
　　 嗯。
　　 工作是不是也很累？
　　 ……
　　 祖母把针放在她枯黄的发丝上擦了擦，从鞋底上拨出锥子，针线从锥孔穿入。口又去含了针线，双手又去拧麻线。祖母叹了一口气，说，民儿，这桂香挺可怜的，爷娘死的早又摊上哥哥夭折了，天不公啊，哪有这么整人的！再说一个女孩子家家，上了小学能识几个字就行了，桂香也十六了，相貌也长的好，是个美人胚子，有嫁就嫁人吧。女人啊都一样，没个男人哪是家啊？六斤要活着，兴许能读出个名堂来，现在六斤死了，她哪来个钱读哟。桂香这丫头把我当亲人，见面奶奶长奶奶短，多招人疼啊，小民啊，你可不能心疼你的钱，要把桂香当自个儿妹妹待，啊。
　　 知道了，奶奶。可桂香还小呀，她不能不读书。小民眼前又浮现出六斤的身影来。小民又说，奶奶，让桂香再读个一年就初三了，兴许能考个师范什么的……
　　 祖母停下了针线活，又一阵摇头叹息，说，是桂香执意不肯去读。她虽有个叔婶也是个废人。桂香这孩子懂事，也很倔强，她会过好她今后的生活。
　　 小民与祖母话说了不少，夜色似乎越来越黑沉了，村口传来一声汽车的破嗓子，听了使人发怵，引得一阵阵的犬吠声。小民不再与祖母争执了，还有一摊子的事等着小民去做，他起身告别了。
　　 小民的自行车爬上了长坡，十里无人烟的山野，乡村的小公路在林中漫延。耳边的风声有豺狼追逐的脚步声。小民的车跑的飞快，箭一般射入前方的灯光之中……
　　
　　 六
　　 除小民所带的2班，还有1班和3班。作为教导员的小民，是很清楚三个班的水平。全地区小升初成绩好的全在1班。唯2班纪律最差。三个班小民都上过课，他做了实情调查，2班学生们嘴刻薄，也调皮，也挺捉弄人；但是穿戴较其他班讲究，显的时尚，人也长的漂亮。尤其是女生，聚在一起嘻嘻笑笑，流星赶月般。像这样的班，人的智商一定很高，教起来并不费劲。
　　 教室建在离生活区半里地的山坡上，中间隔着几块田几块地，教室里的一切情况是很难观察到的，因此也给学校对学生的学习管理带来了困难。小民刚走出2班，便在半途遇着教英语的曹老师。曹老师主动向小民打招呼。离上课铃还早，两人便聊了起来。曹老师说，这个班自从换了你，课堂纪律大大改变了。你没来当班主任时，我来上课没一个听讲的，学习成绩是一塌糊涂。有时我脾气不好，我踢他一脚，他踢我一脚。急得我就差点没哭出眼泪来。嗯教教我，你是怎么做到的？小民微微一笑说，这可不是一下子能说清楚的，也许我与他们有缘呗。曹老师说，不全对，一定还有其他法子；想想也对哈，连校长和周一彬主任都拿这个班伤透了脑筋，按理说他俩总有法子吧？我看，这事还跟你整个人有关。你看哈，我们小民老师有精气神，有气质，性格又随和，人又长得特别帅，哈哈，哈哈哈哈……
　　 曹老师把女生私底下对小民老师的评价给学了出来。小民听了也开怀地大笑。
　　 曹老师还向小民请了今晚自习课的假。晚自习的铃声一响，小民便把钢板蜡纸拿到教室里来做。
　　 真像曹老师那么说的，一切都很好。小民也不知其中之缘故，想起自已刚来到2班时是有些乱，后来就慢慢好了。因为前期的管理不当，各科的基础知识学的相当差，小民花了洪荒之力才有了今日的成绩。现在的2班可不是原先的2班，各科的成绩皆已远远地超过了1班。看看其他任课老师讲课的劲头和向小民投以的佩服目光便可瞧出端倪来，就连号称独霸西河的数学王牌周一彬老师都抢着来上数学课了。
　　 小民的思维是缜密的，每个学生的细微表情变化都逃脱不了他的眼光。二年多来，不仅嬴得了同事们的好评也嬴得了学生们的爱戴。小民的办公室，人员住来不绝。小民也是男女学生最乐意亲近的老师。快下晚自习了，小民走上讲台，拍了拍手说，我觉得有个问题必须与同学们商量下，今后改变辅导的方式。如果我在，你们可以提语文也可以提数学的问题，也可以提其他的问题。不懂什么求教什么，不懂什么就学什么，同学之间也可以相互学习。小民又接着说，我再把我的想法与诸位任课老师商量一下，希望他们也支持我们……
　　 回来的小民又去翻看着旧报纸，剪下了许多的刊头图案。下星期是国庆节了，黑板报也该换新内容了。
　　 黑板报是露天的，为防雨水的冲刷，不用彩色粉笔，小民拿着油画笔蘸着广告色去写。正标题一般用原色，正文一般选用浅的复合色或白色。黑体字容易表达，写起来快。魏体字较少用，常用在落款处几个字。刊头要费点神，先用粉笔勾出轮廊要用广告色填。每个标题美术字采用正钭、阴影、变异等表现方法，使得整个黑板报部局非常的美观。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黑板报前站满了人。小民在美术上的优势得益于看小人书。学生时代的小民几乎把所有余下的钱都用来买小人书。出校门便是大型的国营百货商店和餐馆，糖和饼干，油条包子算得上是最好的零食。别人是买吃的，小民则是买书。商店书柜的一角常有小民的影子。有时来了新书，放学后往返步行二十里地向祖母讨了几毛钱买了新书才安静下来。给小民每月的零花钱，祖母是有数的，小民没乱花一分钱，故此祖母常对人说，我家小民的钱都用来买书了。
　　 小民写好了黑板报，又去木匠师傳处看看国庆用的国徽支架做的怎样。师傅是操地方口音的浙江人，说话时偶尔还是有点浙江的口音。有时说不准，结巴几次，找不着发音的部位，有时发喉根，有时发舌尖，甚至有时向前推送着下巴也发不去准确的音来，此刻，木匠师傅心在发虚，干脆发一串听不懂的词来。小民笑了，用普通话对师傅说，辛苦您了！
　　 师傅更结巴了，不，不不，不辛啊苦苦……
　　
　　 七
　　 小民忙而不乱，一切都井然有序，自打那次黄牛说后，卧室也不再乱糟糟的。休息的时间水凤和几个细心的女生帮忙小民打扫收拾着。小民很感谢她们，也悄悄地把图书馆里的书借给她们看。
　　 有家人传信，说母亲病重住市医院了。
　　 傍晚，小民骑着自行车行驶三十多公里进入市医院一栋红墙的楼房前，在东南一角找到了母亲。
　　 母亲说住院一月多了，再住几天就回去。小民听了大惊，说，这么大的事也不给个信。
　　 母亲解释说，其实我没事，不用人照顾，你爹晚上要来照顾我。再说我这病又不是起不来了，你们父子都很忙，弟弟妹妹有奶奶他们照看，放心。我倒是个闲人，也给你们添了不少的麻烦。
　　 母亲又兴奋地靠了过来，说，儿子，说个开心的话。你知道帮你的那个木匠是谁吗？他是老么的亲戚，从浙江刚迁来我们村的。他说中学里有一位特別能干的年轻老师，那个老师长得又帅，是他从未见过的帅男人。他还说那老师真好，不像有些干部老师那么神气。他老婆听了用手狠狠地戳了他一下头，说，你就是一个井里的蛤蟆，啥事不晓得，连自村的人都不认得，那是我们村长的公子。
　　 母亲说完哈哈大笑，又说，那木匠羞涩死了，又跑到你父亲面前不停地夸你呢。
　　 母亲的脸上泛起了浓色，接着说，儿子，我太高兴了，一高兴病就全好了。你看你看。儿子，你就是妈的一剂良药。哈哈，儿子，儿子过来，让妈抱一抱。
　　 小民听了先是一楞，后又觉得好笑，说，不知村里又添了外来人呢。小民又避开了母亲的双手，说，嘻嘻，抱啥呢，有啥抱呢？
　　 母亲嗔道，你从小就不与妈亲近，抱下你就那么难。小民又嘿嘿笑了。
　　 小民离开了母亲住的红墙楼房，母亲的声音又从身后飘来，儿子，慢点……
　　
　　 八
　　 水凤把一本小说《林海雪原》藏在衣里，背着手向小民住的会议室走来。
　　 会议室与女生宿舍仅十多米来远，女生在宿舍就可以闻到油墨的味儿。水凤绕过正印刷的小民，把书放到了书桌上。书桌上还有许多未来得及批改的语文作业和上星期的作文本子。水凤用手翻开了自已的本子，轻轻地打开，一行红色的批语映入眼帘：优！文章情感朴实，人物很有特色。持别是人物心里的描述很细腻，从而突出了人物性格，使人物更加丰满，故事更加真实感人！
　　 水凤露出了欢喜的笑容。水凤的写作能力与其丰富地课外阅读是分不开的，水凤的其他课程也是很优秀的。凭着水凤的成绩让她担任班上的任何一职都是绰绰有余的，可小民并没有这么做，没给水凤一官半职，只是为了让她有更多的时间来阅读课外的知识。小民对水凤也是格外的关照，图书馆里的书是不对学生开放的，水凤也是个聪明的女孩，知道自已的老师用心良苦。在小民这里借出的书，水凤总是小心地收藏起来，等到其他女生都睡了才拿出书来看，或者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偷偷地看。这事还有田英、淑一几个，借出的书在她们之间传阅。好在寢舍人不多，少有人知道。下半夜仅有的几盏灯光，除了小民的就是她们宿舍微弱的手电筒光了。一直以来，她们主动地过来帮老师做点事，而批改作业唯水凤一人有这个资格了。有时也有些弄不明了的问题，小民就过来指点一下。
　　 小民推压着印刷机的油墨滚子，一张张的资料被印刷出来。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小民推压了最后一张白纸，回头向水凤道，帮我整理一下，我去打饭菜了，再不打饭菜就没的吃了。
　　 小民约莫十分钟就回来了，不见了水凤的身影，又见分咐的事没做。小民觉得奇怪，按常理水凤不会如此。水笔插在了红水瓶里，桌上还有二本作业薄未批完。小明摇头笑了笑，含着饭菜批改起来。小民翻开本子，见有一张纸条轻轻滑落，上写道：老师，校长来过……显然，水凤没把话说完，走的很仓促。
　　 小民突然有一种预感，如门前的秋残满尘。窗前的楝树干只剩几片灰黄，零星地残存着裸露的楝子果实。果实像老母猪肚皮下的奶子，风儿一大便落下几颗来。山坡上瘦得尽长枯茅，芒穗的杆子却显的格外的粗壮，临夜的风又吹起一阵阵的寒凉。
　　 两星期过去了，依然不见水凤她们的到来，小民不解地向那个方向望去。快近学期底了，许多事逐渐的多起来。小民有些难负眼前繁重的工作了，此时才感觉出水凤她们真的替他做了许多。水凤的留言中校长来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小民压抑的心需要一种释放，有一个能说说心里话的那种人。不，小民不是想对异性说什么，他正好念起他的好友余旭来。余旭在小民刚来教书时来过，余旭是去了临乡的一个小学教书。余旭的工作是他在教办做教办主任的表哥为他安插的。小民深感世道的炎凉，小民却是虚的，莫说靠山二字，真沉河了连根稻草也没有。想起黄牛校长一系列的反常现象，小民心底发凉，一种被欺骗和戏弄的感觉也油然而生。
　　 这几日，小民反复琢磨着这事，有几夜不眠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事越揽的多越做不完，不如歇歇再做。篮球场上正好有几个人影晃动，小民向篮球场上跑去……
　　 学校调走了一位老师，又传来好友余旭要来自已的学校工作，小民顿时觉的有了伴。小民想，上的真快啊，不到二年的功夫就从小学调到中学了。
　　 余旭是坐班车从临乡下来的，小民去了校门外替余旭搬了行旅。中午，小民上校门前的商店买了瓶李渡高梁和芝麻糖，再炒了二个菜，两人便喝上了。